杨炼新作
作者: 杨炼鹤乡
——一首巴兹朵夫之诗①
一
鹤在哪里?当石阶小径草坡
一路向下摸索进午夜也被午夜摸索着
浸透了寂静也被寂静浸透着
湖微微反光天空幽幽漾开磷光
树林是位阴影大师拢着护着小小的
木亭子某鹤颈慢慢吐出一点烛火
每一夜勾勒桌上一只空瓶子的轮廓
每一夜都像今夜摆满长寿苗条
精美雕琢的造物
人在哪里?酒杯中炽热的琥珀色
浓缩了太空信息濡湿倾听的风景
小柳树的剪影倚着银波粼粼的屏风
羞涩地更衣苇丛梦见一只小船返航
岸步入星光睡莲雪白地盘在一只碗里
(一幅画总刚刚挂到墙上)今夜
便是永夜坐在鹤的身边也被鹤
删除至无边空气中实体的静突入
窗户盲目行驶如桌角暗暗扇动的翅膀
就这样思念流逝也被流逝思念着
耽溺于此刻也洞开此刻的渊薮小小的
木亭子栖息在树林边夜色边
有只鸟毁了的降落的形状那黑颈
灰羽掌舵的长腿围绕一对查找的
眸子侧身划出生命的圆弧
呼应这默想写出凄清的叫声多难呵
一只鹤黑暗温暖的内脏低低搂住世界
蹚过自己的腐叶每个地点都是无尽的
二
我们从未离开灾难的家
这一次次逼我们起飞逼我们降落之地
被蹂躏的袖珍宇宙架在木栈桥上
湖水折叠着光线和时间
一本翻开的书无须多余的辞藻
和技巧你站在那儿安详的倒影
已被多少倒影打磨过苇叶不再颤动
沙沙声只挽着思想颤动
这是濒临的时刻我们的湖
一枚蔚蓝窸窣的落叶躺在无数落叶间
一次即将登船的出航陷进湖底否认的
航程间木栈桥像把田野尽头的椅子
从未停止守望一头死鹿跃入云朵
空寂印满沙地上的蹄迹
现在叫声来了
叫声一声像水波一声像树阴
含着空旷也被会哭诉的空旷含着
一张看不见的嘴擎起万物的形象
叫到我们走去的道路森林就刚刚完成秋色
叫到一根朽木它就等在雨中青苔累累
叫墓碑东倒西歪名字已还给石头
亡灵隐在鹤体内像衣橱里小心翼翼收藏的
军服蘑菇的红星镶银的橡叶
(茨维塔耶娃正把《山之诗》装进信封
寄往细细血红的舌尖她说爱上不自由)②
一声接一声的铁栅锁着大地锁着旅程
谁也不曾逝去历史的鸟儿
历数拥挤和虚无
现在他来了
湖在那边旷野在这边
一条沙石路在脚下路牌指向
虚拟的尽头一股风卷起他身上露水的气息
我们窥见一位老农搓着指缝间的泥土
一位渔夫蹚着水收网“每个动作
都嵌在大地的乐谱里每天是一片
你站在窗前看着它旋转飘落的叶子
金黄卷曲的忧伤静静混入树根下拥抱
的忧伤
由是每一声鹤鸣都发自醒来的朋友”
既像清晨又像午后的光洒在他的衣袖上
蜂蜜色的尘埃也在漫步擦过白杨
一幅画了又画的北方风景“没有什么
不穿越黑暗而来给你一个梦中做客的
版本
……
迁徙的涵义抒情诗徒劳加演着哀号
你在你里面生长新绿如羊齿草
怀揣沉甸甸的轮回每一步踩着不可能
每一步就这样迈出”鹤鸣与脚步声
沉吟森林图书馆一代代借阅的语言
“大地的丰富教你什么是朴素
附身于苗垄似的诗篇一种激情全力以赴
一种平稳全力以赴琴键按下昼夜
无数死的地点成交一个永生的地点
我们要借助魔鬼吗?历史那心碎的自传
活成(而非写成)逃不脱的戏剧我们
的山
也变成灰色了我们的浮士德还没爱过③
走在一行诗里对应拒绝或忍受的一切
朴素不是结论只是无边无际的优雅”
带着近乎羞涩的笑鹤的姿影还原为
一幅肖像
三
单簧管追上鹤颈探入
房间和一页幽咽的乐谱
回声幻化成窗外的橡树
羽毛金黄伴着那囚徒
一笔一笔为时间作曲④
写下末日远超末日
卫兵的皮靴踢踏节拍器
终结谁都得独奏一次
鸟瞰的灰烬有袅袅轻烟
弱才撼人心魄天边
甜得发苦围坐之蓝
仍等着自己噩梦的首演
鹤沉浸于此这死地这聆听
鹤翩翩来无尽的亡命
浇铸宿命最美的凄清
最懂得慨叹沧桑之痛
没一只鹤到处是鹤
音乐咀嚼空荡荡的暮色
一步一回头多少哀歌
挤进这一首仅有的一刻
像血淋淋的倒刺钩进
铁摇篮里回家的孩子们
乡愁跨时代押刑期的韵
鹤乡焚一缕香倚万重云
音符的大雪纷纷扬扬
终结早来过冷艳的路上
终结还在到来诗行
用温暖的腋窝搓碎了光
① 巴兹朵夫:柏林乡间小村,我的德国好友Cornelie von Bismarck有寓所在此。这里地处鹤群迁徙途中,从早到晚,鹤鸣不断。
② 爱上不自由,见《茨维塔耶娃文集·书信》
③ 我们的山也变成灰色了,见《茨维塔耶娃文集·书信》
④ 法国作曲家梅西安,在二战集中营里创作了《时间终结四重奏》
柏林安哈尔特火车站大门*
月季开得红硕而无耻沙石路
通向照片上的站台在我脚下几米深
他们排着队移动踟蹰朝向孤零零的拱门
柏林安哈尔特火车站与目的地无关
它自己就是目的地一座雕花墓碑
站在夕阳的影子里镂空的眼眶
拖拽一座足球场的绿茵1942狂奔而来
2020围坐在看台上月季的轮轴隆隆
滚转死者们的血肉捐出一行数字
城市墓园里1942年的风繁忙地吹着
2020年的湛蓝空洞地瞪着时间
铁轨装配线看不见地拧紧一张一岁的小脸
怀抱的小乘客仰起黄铜牌上一行字的
履历吮着大门两侧一模一样的毁灭
这只车头开出和抵达间只经过毁灭
砖刻的热带花草下面三只大张的炉口
喷吐火焰拥挤的人味儿从不下车
灰烬的风景镶进变幻的画框平行
铺陈影子我的夕阳躺入不知是谁的夕阳
听一枚炮弹刚刚穿过绽开一朵钢铁的奇花
那雕像孤零零坐着
俯瞰一座堆满雪白肉体的深坑
指纹留在肌肤上灰尘签署了少女的俊俏
和腐烂被刻划的海底石膏般脆弱
青铜般阴郁一道瀑布间软软的四肢
滚落捏成月季的初稿
淋漓而下的波涛擎在一只手上
沉溺每天的今天的地狱之门
沙石路尽头安哈尔特火车站重如鬼魂
我们排着队移动影子沾满刚凿下的石屑
花朵像被穿着锁骨的囚徒牵回来怒放
雕像空空的眼窝里盛满乌有之诗
还得多少死亡才能让历史一词餍足?
地狱之门那边就是这边不会痊愈的思想
修饰我如一件不会完成的作品地上地下
互相俯瞰2020哑默而茫然
倒进1942像个被剜掉的记忆
人的深坑仍在等待黑透的一刻
那永不到来的早已过去的石头加入
一声口哨一地碎片僵硬而亮像新的
* 柏林安哈尔特火车站(Anhalter Bahnhof):1942——1945年间,犹太人曾由此登车,被运往集中营。现在,该火车站仅存一座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