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与永恒
作者: 陆萍
二〇二二北京冬季奥运会开幕式上,一滴冰蓝色的水墨,从天而降,滴进透明的水里。顿时那蓝,如精灵般在水中曼妙多姿,瞬息万变。当时我心里一动,仿佛是种神谕:突然领悟了徐迟老曾对我说过的那个字:“熵”。
“熵”是一个科学名词。通俗理解就是“混乱程度”,简单说就是衡量世界中事物混乱程度的一个物理指标。
即眼前水色之变的每一瞬。当幻化为黄河之水一倾而下时,水色趋匀,已然就是遵循了热力学第二定律——“巨大物理系统总是会趋向平衡状态”。徐迟老最后一首诗《一瞬与熵》中的那句“当一瞬完成永恒如照片”,就是这个意思。
此诗最后定稿时,徐老曾附在给我的来信中。
——摘自二〇二二年二月四日手记
半晌已过,我却陷在那堆信里“欲罢不能”。
我手里捏着的是一封一九九五年一月五日徐老给我的来信:
“……我明晨飞武汉去打官司。不久即回沪转浔,在上海不能停留,南浔也有事要我回去商量。尊作仔细看过,喜欢它们,已告诉过你。你还没有熵的概念。我说起过,已写一诗,奉上一阅。哲理性太强,你不会喜欢的。不过在劫难逃,不妨存档,等待验证。
“另有一信,谅达,不必提了。此次也不是单刀赴会,到后必前拥后簇……天下大事诚多,不能为微细之事,费却大好光阴也。”
关于那徐老的“已写一诗”,《华夏诗报》主编野曼,也在前后给我的两封来信中告及此事,并告诉我此诗是徐老生前的最后一首诗,已发表在《华夏诗报》一〇六期第三版上。我感激曼老对我的热切关注。其实,我收到之时,算来要比曼老还要早四五个月。徐老随信附着的这首诗如下:
一瞬与熵(最后定稿)
徐迟
三十年代的一个夏天里
我正准备迎接我新出版
的一本诗集《明熵之歌》
它已经编辑好并排好字
经过校对和看好了清样
上了印刷机马上要开印
就在八一三的那个早晨
炮声响起来战机飞过来
枪林弹雨装满了黄浦江
我那本书就没有能出版
望舒只能把清样给了我
说好好保存到战后出书
我带了它经过八年抗战
三年内战四年抗美援朝
几年越战和几月战印度
诗集清样始终在我身边
直到空前的文化大革命
我把那发黄的清样取出
一页一页地把它们烧掉
里面究竟有哪些诗创作
我都已经记不清它们了
就有一首诗还记得题目
叫《未完成的永恒证》
究竟什么是“未完成的
永恒证”我都记不清了
我是三十年代二十岁人
现九十年代八十岁人了
终于已完成当年提出的
我那个未完成的永恒证
当一瞬完成永恒如照片
一瞬只是未完成的永恒
那火旁的“熵”却成了
能象征永恒的最后完成
已完成了的永恒正是熵
不冷不热不轻不重的熵
无始无终无影无踪的熵
非生非灭非明非暗的熵
亦证实了呵熵亦一瞬呵
亦就是那最美妙的一瞬
永恒之熵亦仅是一瞬耳
此一瞬竟是如此之美妙
它是从大爆炸和之后膨
胀到最后全平衡的过程
即熵的时空连续区虽大
也仅是美妙的一瞬而已
有一位女诗人曾经说道<注>
生命在两极永恒的黑暗
里一次美丽庄严的燃烧
无所谓有理无情或无理
有情惟佛家之圆寂似之
注:《细雨打湿的花伞》,书名.陆萍著,上海出版社1990年出版。此处引用了片言与只语。
徐老这首诗《一瞬与熵》,我当年收到读了,似是一知半解。但徐老注明“最后定稿”这四字,还是让我感到了分量。在二十六年后的今天,我似乎已触摸到其中的奥秘,感觉徐老游于物外的那种超逸,凛然于星河之外,俯视大千宇宙众生万物。
我好奇于诗的那种外在形式。十字一句,空前划一,像方方正正剪来的一块布。内容既浅白又深奥,既平实又灵空。叙述年代却穿越了整整一个甲子。诗的这种内在与外延,我在琢磨:人到底具备了怎么样的心性自觉,才能抵达这样的生命境界?
徐老在七十九岁出版的五十七万字《江南小镇》,我手头有一本,成了我宝贵的藏书。此书只是他当时计划中的上部,从一九一四年写到一九五〇年的元旦。下部刚开写了十年,不想在八十二岁时,徐老却在子夜时分,向六楼窗外纵身一跃!生命,蕴含着许许多多宝贵内涵的生命,便戛然而止!
个中多少日月星辰圆转流美、多少风霜雨雪天机入神的人生终端,留下的却是这样的一首诗,不知里面藏匿了徐老多少神思妙达,多少觉解悟道?
这是弥足珍贵的一段历史,也是徐老留下的一个谜。
徐老在这首诗中引用了我的诗《这一瞬竟是如此之美妙》中的第一句和最后二句。徐老对我的诗作,以这种非同寻常的“注目”,让今天再次读到此诗的我,感怀不尽。在当年鲁迅纪念大会上,三十岁的徐老曾一口气背诵了鲁迅的《狂人日记》。四十九年后,徐老在他的巨著《江南小镇》里说,没想到此大会竟让柳亚子留下了一首《古风》,其中还有三字说到他,“不胜光荣之至”。
而今,在徐老的最后一诗中,引用了我的三句诗,这“一瞬竟是如此之美妙”及“生命在两极永恒的黑暗/里一次美丽庄严的燃烧”已达二十九字,指名道姓的注解有三十三字,涉我者,六十二字也。我当时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收起、展开,再收起。最终决定“雪藏”。我觉得自己受不起这份荣耀。但这份荣耀,却给了我更强的自信。
附我原诗:
这一瞬竟如此美妙
这一瞬竟如此美妙
是金字塔,是泰姬陵
是黄果树瀑布,是钱塘江大潮
是毁灭、是诞生、是哭也是笑
是炽烈的阳光幻成的黑洞
是跌落深渊
是腾云九霄
是死去活来
是异想天开
是什么是什么我怎么知道
许是生命在两极永恒的黑暗里
一次美丽而庄严的燃烧
徐老的视域无限。文学之外,大到太阳系、银河系、系外系等,小到夸克、质子、电子、核子等等。他的话题常让我惊喜好奇。有次,他甚至还绘声绘色与我说到了量子概念,形象且难忘。
徐老在一信中又如是说:
已读你的两本诗集,很欣赏你的“一瞬”。和我年轻时的《未完成的永恒证》(佚失)颇为相似。“一瞬”即永恒。但它们是未完成的。恍然发现“已完成的永恒”即是熵(entropy)。尚待思考及最后作证。供你参考……你的诗,是从望舒那儿延续下来的,比哪个都好。熵,是另一种境界,希望不要进入。
徐老当年要我思考、参考,现今,这思索似乎已入尾声。
我就是觉得这“一瞬”,如电光石火,触燃迸击出的灿烂光芒,已经“最后作证”了生命的意义。
随自己笔下一行行潦草不已的文字,当年的情景还是一下子复活。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十三日上午九点十五分,我冲好一杯咖啡在书房刚刚坐下,却突然接到来自广州的一个长途电话。还没容我惊喜地唤一声“野曼老师您好”,电话那头的曼老,就声音喑哑,沉痛不已地说;“喏平(广州口音“陆萍”),徐迟在今天凌晨不幸去世……”
我不相信!徐迟老师,我不相信!我马上一个电话打到徐老在武汉的家里。接电话的是徐老的三儿画家徐建。然而,我终于被告知:是真的!真的就这样……就这样从六楼窗口纵身一跃……这些天来徐老住在医院里,治疗老年心脏病、肺气肿,也不是什么大病。晚饭后还好好的。剃刀在充电,他亲手插的。儿子还去看过他。
我紧握话筒的手里尽是冷汗。我真后悔近几月来没给徐老写信,也没给他打电话。
为什么徐老会走得这样决断、这样酷烈呢?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一走永别!“一瞬”,就是这个样子的“永恒”了!
电话里,我与徐老儿子隔空沉默一时后,挂了电话。
正戚泣时,余秋雨打电话进来,声音欢快,告许我他刚从海参崴回来,说那是个非常值得去的地方。又说,明天他要飞台湾,去看博物馆……正事还没开说,我就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他。
他震惊着,并一连串地问我:为什么?为什么?
我说不出“为什么”……泪水涌将出来,没了声响。
沉寂了几秒钟,余秋雨声音平静了,他非常沉痛地一字一顿:“也许,这是他对自己命运的一种主动和把握,一种对生命的从容。”
听着,我心头一宽。“主动”“把握”“从容”,正是徐老的真正作派……可是一转眼工夫,我却又跌入俗世:万千哀痛万箭齐发……灯下,我呆坐了很久。书桌上放满了这些年来徐老寄给我的一些书信。我一遍遍地读着,揪心生痛。
就在一九九五年六月三日那天一早,我接到了徐老打来的电话,告诉我他要去杭州和南浔,现正和大女儿徐律在上海。又说这些天西班牙画家米罗的展览在上海举办,邀我一起去看画展。我说太好了,徐老。我喜欢米罗大师跨界艺术给人的冲击,能激发灵性。徐老告诉我,昨晚去看了施蛰存,施老说,现在报上写米罗的文章,似乎是“弄错了”,不久施老的文章将会见报。我说我一定注意学习。我们三人在展馆门口汇合。这是我第二回见徐老。他目光炯炯有神,温和的笑容里漾溢着亲切,穿件白衬衫,气色很好。进馆后我们将米罗作品一件件看下来,听徐老片言只语的指点、议论,让我一拓眼界大受教益。
出得展馆大门,看着天色还早,我心中冒出一个念头:上海地铁通车后,我一直坚持不乘。连作协和轨道交通部门合办活动,要我写地铁的诗,我也抑住自己,不到现场。遭受过建造地铁一号线时交通堵塞的磨难,早上出门到报社都会过了午饭时间,整个上海就像个巨大停车场。现在地下蛟龙腾飞,我不舍得轻易挥霍首乘地铁的美妙。今天徐老来了,当可同去隆重开乘,岂不太值?
徐老得知,立时两眼放光,说,太好了!去!握着我的手,还挥起来摇了摇。
下得阶梯,大堂明亮宽畅。那个崭新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徐老问我,陆萍,到你家地铁要乘几站路?多长时间?我说,十几分钟吧,五六站就到。徐老高兴地看着我说:好,今天去看看你的写作环境,看看你十几年来的采访本。
说着,我们进了车厢。大家欣喜地东看西看。满目人性化的设计,舒适温馨。快到第三站时,徐老还站起来,一边握着拉手环,一边好奇地倾身看行将亮起来的站台,环顾周遭,一脸兴奋。我更是兴奋不已,一是徐老的到来,二是首坐地铁的新鲜。途中徐老和我又说起报告文学的事,问我具体的创作计划。徐老的思绪切换很快,甚至一时我还被问得发愣。
从陕西南路到漕宝路很快就到了。走出地铁上楼时,徐老忽而驻足,神情有点严肃地对我说,陆萍,我今年已八十二岁了,我们都要准备好两张通往二十一世纪的通行证。我问,哪两张啊?徐老脚步又慢了下来说:“一张是英语,一张是电脑。英语我还要提高,电脑我刚学会用光盘,但发展快要不断跟上去……”
徐老这一说,让我汗颜不已。深受震撼的我,霎时暗下决心。两个月后,我成了全报社首个电脑写稿者。这当是后话。
出了地铁走到我家,大约要十七八分钟的时间。写到这里时,忽然觉得自己当年怎么会这样傻,那天为什么没请他俩吃饭呢?要行地主之谊啊。我只知道全神贯注谈写作、谈诗、谈报告文学,直到暮色四合才起身分手。我还傻乎乎地送他俩出家门,看着徐律老师手中提着一大袋沉甸甸的我的手稿。目送他们渐去渐远,我还恋恋不舍地挥手说“再见!再见!”傻到根了,却还没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