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手

作者: 谢志强

过 手

吴老泉出了夜诊,起得迟。天蒙蒙亮,一阵急骤的叩门声惊醒了他。他以为有疾病的人家来就诊。

门口站着一个乞丐模样的人,拄着拐杖,拐杖上挂着一个葫芦。

吴老泉唤妻子上街买些早点。

那个人摇头,抚抚肚子,说:我饱了。

老泉药店临街。来者面生,吴老泉看出他赶了夜路,问:你替家人来抓药的吧?

那个人摇头,说:我来跟你切磋医术。

那副像乞丐一样的装束,必定是落魄之人。隔三岔五常有后生来拜访,要拜他为师,但吴老泉都会婉言拒绝。来的都是客,要好生接待。吴老泉请那个人进来,让座,沏茶。

那个人立着,仿佛借助拐杖支撑着疲惫的身体,说:不必客气,久闻你的医术,疑难杂症都不在话下。

吴老泉听过许多恭维话,他预料那个人是用话套他。绕来绕去,最后会抛出来意,他说:治病救人,理所当然。

那个人说:你医治的都是活人,若是碰上死人,你能让他起死回生吗?

旭日升起,一个大好的天气。吴老泉不悦。一大早就来说“死”,晦气。

这当儿,哭声传来,不止一个人在哭,接着,一口棺材经过店前石板路,白的、黑的,哭哭啼啼。棺材还滴出血,像一路撒下红色的花瓣。

那个人转身,叫抬棺的人停下来,还上前询问了一番,然后,指指“老泉药店”的牌额。

吴老泉发愣了,那个人分明是拦截死人为难他嘛。

那个人说:难产,婴儿活了,产妇死了,你看看,棺材里的死人还可医否?

众人都看着吴老泉。吴老泉脱口承诺道:可以医治。

那个人来劲儿了,仿佛要众人见证——附近的居民闻声前来。那个人背朝着吴老泉,说:各位听见了。随即,回首降低了嗓音,说:你和我,各医一半。谁若医不好,不再当郎中。

起死回生,吴老泉从未遇见过。只是,他已夸下了海口,毕竟心中没有底,看样子,那个人有心让他当着众人面现丑——折损他的名气。医人怎么可医半边?除非神仙能办得到,走一步看下步吧。

揭开棺盖。店前的街被堵得水泄不通了。伙计抬了就诊时的床板,产妇被放上去,气息、脉搏已停止。

吴老泉做出一个“不必客气”的姿态,说:你先来你先来。

那个人从葫芦里倒出三粒药丸,放入死者口中,灌了半杯水。

一片寂静。那么多人,简直能听见喘息声。

片刻工夫,死者左眼,像拉起窗帘一般,张开了,而且左手、左脚微微动——那是生命的迹象。

一个男子,是死去孕妇的丈夫,上前跪在那个人面前喊着:神手,神医,神仙。

吴老泉暗暗吃惊,难道是传说中的八仙吕纯阳出现了吗?他看得清清楚楚,葫芦里倒出的药丸,大小、色泽跟药柜里的相仿,而且,药丸也装在葫芦里,出诊时带,外壳刻有“老泉”的字样。他取出葫芦,也倒出了三粒药丸。

吕纯阳说:看你的了。

躺在床板上的产妇,身体的两半仿佛一半醒来,一半睡着。

吴老泉的掌心已有三粒药丸,他迟疑了一下,故意失手让药丸滚落在地。恰好在吕纯阳的脚边。

吴老泉说:我的腰不好,请你代我将药丸捡起来吧。

吕纯阳弯腰,拾起药丸,交给吴老泉。吴老泉用水灌送……仅片刻,产妇的右半边身体活动了。

众人终于说话了:活了,全活了。

过后,吴老泉发现,吕纯阳不见了,不知何时离去。他对妻子说:过手,多亏过了一下仙人的手。

从此,吴老泉走运了,还得了个绰号:吴半仙。

给大海唱戏

事后,父亲对他说:幸亏没带你上船,你畏水,那是很大的水。父亲还感慨: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呀。

当时,他十岁。有一次,不慎落入镇前的小河,差一点就溺水。自小,他耳濡目染,一个招式,一段唱腔,俨然是父亲。戏班子里,他已混熟了。都说他是一块唱戏的好料。父亲是草台戏班里的台柱子。那一带,祝个寿、开个业都请戏班子去助兴。草台班像一条船在江河上漂流。一年里很多时候他见不到父亲。每次回来,父亲会带个糖人,让他的嘴甜甜的。

那一年,要乘船,走海路。一个富商派了船来接应。他没见过海,吵着要跟去,父亲犹豫了,最后还是让他留在家里。那是清朝雍正年间,一条载着演员和道具的船,出了运河,入了东海。霎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恶浪翻滚。船像一片枯叶,一会儿托上浪尖,一会儿落入浪底。

父亲以为难逃此劫。平时,父子很少交流,他遗憾连一句话也不能对儿子交代了。但他欣慰,不知生出什么念头没带儿子上船。

船已不可掌控。父亲处变不惊,反倒平静。船起起伏伏摇摇晃晃,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不动了——搁浅了。风浪竟将船推上了海滩。

海边有一块大石头,像一座楼房。耳边尽是涛声。浪涛似乎要推翻巨石,却溅出白色泡沫一样的浪花,仿佛大海吞不进那块大石头。也似大海消受不了就吐出了那块巨石。

随即,风停,浪歇,潮水退去。船在沙石滩上不动了。船上的人回过神来,乱作一团。有的拿起桨,有的跳下船,又撑又推。船一动不动。

父亲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说:那块大岩石,很像一个高高的戏台。

戏班子里的人说他: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着戏,不要命了?没命了怎么演戏?

父亲对班主说:看来,大海把我们送到这里,是想让我们演一台戏呢。演了戏就有了命。

大家发现,那块大岩石,真像一个天然的戏台。班主尊敬台柱子,说:面朝大海,何来观众?

父亲说:今日的天气,有些奇怪,是不是海龙王和水族们见了戏班子路过,也想听一出戏,就用这种方式留住我们了?看来,不演就脱不了身。

一个演过小龙女的演员说:你怎么知道海龙王看见我们了呢?

父亲说:怪不得你演不好,我们看不见海龙王,可海龙王能看见我们。

班主看一看大石,望一望大海,说:那就演一出吧,现成的戏台有了,演哪一出呢?

父亲常给儿子讲神话传说,有一肚子故事,有一脑子戏文。父亲脱口说:《小八仙》。

班主叫十一个演员上船换戏装。不一会儿,八个演员就亮相了。穿着八洞仙的戏服,戴着八洞仙的头盔,持着八洞仙的法器。另有一个演员穿着王母娘娘的戏衣,戴着王母娘娘的凤冠,还有两个演宫娥。他们一齐登上了大岩石。

父亲对儿子比画了海边的大岩石:两丈长,近两丈宽一丈高。岩顶平坦,有水迹,像冲洗过了一样净亮。岩石后一丈处,右边一级平台,恰好能容下器乐队,便是后台了。后台击起鼓板,奏起音乐。十一个演员在那块大岩石顶面朝大海,演起了《小八仙》。似乎命运都维系在这台戏上了,演了戏,能出海,很要紧,都演得很认真。

鼓板静了,戏演完了,班主笑了。奇怪的是,一阵一阵潮水滚滚而来,像大海鼓掌喝彩。潮水涌上沙滩,船慢慢浮起。顾不得卸妆,众人轻松一推,船下了海。

父亲把当时的情景,对儿子说时,还辅以一动作,好像虚空的动作,将船托起,放入海中。儿子听时,如同听父亲讲神话。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那块海边的大岩石,就有了名字:戏台岩。据说,渔民祭海,也凑份子,邀请他父亲所在的那个戏班子,登石演戏。儿子向往大海。父亲有过那次海上的经历,不再让儿子学戏。儿子渐渐长大,本该子承父业,父亲知道儿子畏水,哪受得了大海?就私下里对吹糖人的小贩(也是个戏迷)商定,让儿子拜了师。儿子喜欢糖人,就学吹糖。

儿子出徒,挑起货郎担,走村串巷,后边常跟着一帮小孩。他吹出的糖人,都是古装戏里的人物,最为拿手的是吹八仙,八仙过海,活灵活现。他的吆喝是唱腔,《小八仙》的唱词。戏台走到哪儿,他的货郎担就跟到哪儿,只是没上过渡海的船——父子俩有约定。

乌纱帽

这个海岛,不大,有百十户人,靠讨海过日子,有地种自给自足,出名出在有一个在朝廷做官的人,不说其名,都称他为陈状元。像一个放飞的风筝断了线,陈状元离开小岛,再也没回来过。

百十户人家,以陈姓居多。乾隆末年,陈氏家族出了一个后生,喜欢吃海鲜,且天资聪慧,记性特好,私塾先生一教,他就懂。书本到手,过目不忘。先生夸他:颜渊再生,子路复现。

十载寒窗,陈氏家族送他赴京应考,一举成名,中了状元。状元朝天子,天子问状元。他对答如流。皇上器重他这个状元郎,留朝中。他接连晋升,官至左相。陈状元偶尔尝海鲜,就想念大海——海水怀抱的小岛。身居朝廷,似在孤岛。有一次,进谏,皇上采纳,要论功行赏。他提出心愿,回家乡看一看父老乡亲。

皇帝不准。

陈状元卧病在床,皇帝派御医去诊疗,不见好转。御医知是心病。皇帝送来海鲜,陈状元不得不上朝。

有了海鲜,还要回家乡?陈状元深知皇帝的忌讳,就不好再提回家乡的事儿。年复一年,他时常梦见小岛,有一夜,梦里,风浪大作,他躺在小船上,无桨无舵,船在浪头上,在漩涡中,起落、打转,他惊醒,一身冷汗。他习惯了硬床板。终于脚踏六十岁,辞官退位,仿佛风筝的线又结上了。他给皇帝上书,打算告老还乡。

皇帝不准,要他仍然留在身边,有什么事,问起来方便。皇帝念他是个忠臣,有才不傲,敢于直言。

陈状元仍享受着皇上送来的海鲜,仿佛嘴被吊住,他不点穿,那不是东海的海鲜。他知道,活着再也见不到童年的小岛了,只能梦里一次次返回。像大海里生存着丰富的生灵,他自知,脑子里记着朝廷中无数不可泄露的秘密。

一日,他在府中,莫名其妙坐立不安,看书看不进,提笔不成文。为官一生,似乎只有状元冠这个凭证。他突发奇想,唤来跟随他多年的管家,要求管家即刻启程,送那顶乌纱帽回故乡。

管家一路辗转,将乌纱帽送到了小岛。

见帽如见人。陈氏家族闻声聚来,争相观看。整个小岛,像过年一样热闹起来。

陈状元没来,让官帽回来。状元冠是岛上所有人的骄傲。陈状元是朝廷“高高在上”的大官,族亲们商议,要把乌纱帽放在高处,供人瞻仰。

小岛有一座山。那一天,族长带领的族人护送状元冠上山。选了最高的峰顶,放置妥当。很多岛民见帽思人,怎么想象,帽子底下都是当年过海的那个后生。每个人想象帽子底下的那个陈状元都不一样,甚至还是个背书诵诗的学童。当夜,风雨交加。晨起,风平浪静。那个状元冠不见了, 似乎被风刮走了。

族人发现,安放帽子的地方,多出了一堆石头,像风把岩石托上来那样。远望,山体也起了变化,像个威严站立的人,那堆石,像一顶状元冠,戴在人形的山顶上呢。管家赶回京城,陈状元已无疾而逝,睁着眼,像企盼什么——死不瞑目。留给管家一个字:默。管家想起,有个夜晚,他随老爷出门,忽然,黑夜里蹿出一犬,那是一只流浪狗,黑色的毛,像是浓缩的夜色。

皇帝也参加了陈状元的葬礼。

管家只对夫人说了岛上的所见所闻。老夫人说,恰好那一夜,老爷做了噩梦,梦中狂风大作,小岛像一叶舟,沉没在浪涛之中。那一叶舟,分明是顶乌纱帽。

管家安慰道:老爷还是回去了。

罚 戏

两个村庄,相距六里路。一个村以陶姓为主,一个村赵姓居多。据说,两个村的祖先都是逃荒来到此地落户,大概要隐蔽来路,都不以姓命名村庄。

赵姓居多的村庄,各家各户都种植果树,果实好看,好吃。陶姓为主的村庄,有树无果。奇怪的是,栽了赵姓村庄同样的果树,开了花,结了果,结出的果实样子好,不能吃,又涩又干。所以说无果。

不过,无果却有戏。戏班子也很简单。一两个琴师,两三个演员,不挂布景,不拉大幕,不用道具,一身生活里的装束,平时里穿什么,演出时穿什么,全凭一张嘴,边唱边做,逢场作戏,即兴发挥。本地方言,颇受喜欢。

村民大多都会唱戏,自愿搭档,甚至一个字也能唱一本。唱得最好的叫陶喜,本叫陶戏,他演戏,幽默、滑稽,很讨喜,就将“戏”改成了“喜”。当地念陶和讨一个音。他常被县里、镇里邀请,婚庆、祝寿,也有办丧事的来请他演戏。靠戏吃饭。村里人推举陶喜当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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