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河轶事

作者: 相裕亭

死 谎

大志,不是家里的老大,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大志的哥哥叫扣,比大志要大个五六岁。

那个时候,父母给子女起名字,不是“窝囊”,就是“臭”,要么就是“狗蛋”“猫屎”之类,都是阎王爷听了,捂着鼻子绕开走的名字。“扣”的寓意更直接,怎么说人家是扣住了,谁来抢夺都是没有用的。

那么,大志呢?他的哥哥叫扣,顺延下来,他应该叫二扣,或跟扣、连扣呀,怎么中途变了套路,改叫大志了呢?究其原因,不外乎父母期望儿女存活下来的同时,还要有远大的志向。所以,扣的弟弟就起名叫大志。两兄弟成年后,大志的个头比哥哥高,但他没有哥哥有文化。

扣读过私塾。当时,扣的父母还在,贾先生也在。

贾先生是晚清的秀才。小村里,但凡有隔夜粮的人家,都要想法子把孩子送到贾先生门下认几个字,起码要会写自己的名字。扣学习刻苦,他跟着贾先生学会了《三字经》《百家姓》,还练得一手像模像样的大字。

贾先生教学生写大字时,他会在学生身后猛然抽笔,验证他们握笔是否用力。因此,每天都有学生挨板子。扣算是挨板子比较少的,但有一回,他在躲闪贾先生的板子时,脑袋一偏,那教板正巧划到他眉骨上,当场就把他眉眼那儿划开一道血口子。后来,那地方留下一道疤,形成了疤拉眼儿。这对于本来个头就不高、长相又平平的扣来说,无疑又增一丑,致使扣到了说亲的年龄,迟迟没有姑娘相中他。

后来,媒人领来盐河北乡一个眼里长有“萝卜花”的女子,原认为与扣是“半斤对八两”,没料想,相亲当天,“萝卜花”没看中扣,倒是对扣的弟弟大志有好感。

那时间,扣的父母已经去世了,扣兄弟的婚事由叔叔做主。面对女方的“美意”,叔叔直咂嘴儿。

“事情嘛——”扣的叔叔声音拉得长长的,他认为女方相中了大志,这本身也是件好事情,但他担心那样一来,扣就被“晾”在那儿了。叔叔与媒人说:“这不是一弯河水绕开岭头走吗?”言下之意,若是把那“萝卜花”嫁给了大志,扣的婚事,可就是那岭头上见不着水的草——黄了。

是夜,扣没有睡好。扣的叔叔也没睡好。

第二天,扣做出一个决定——闯东北。

那年头,盐区这边吃不上饭的血性男儿,大都向往东北,向往东北的白山黑水能养活人,能娶到媳妇。所以,扣一咬牙,把家中的两间老屋留给了大志,只身一人去了东北。

还好,扣到东北不久,便给家里写信,说他在吉林桦甸那边投奔到当地老乡,并于当年夏秋时,给大志寄来三十块钱,让大志尽快把“萝卜花”娶进门。那时间全国都已经解放,三十块钱(新币),可以买一头大牯牛。

后有人说,扣那三十块钱,是叔叔从张康家酱菜店借出来寄给他,他又寄给大志,往返那么寄了几次,就把“萝卜花”给哄到手。这事,也不知是真是假。

但有一件事情是真的,扣到东北的第二年也成了家。从照片上看,女方年龄好像比扣要大一点,两个人笑着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扣笑出六颗牙齿,那女人牙齿不太整齐,只露出三颗,眉头还皱着,且皱纹很深,能夹住韭菜叶儿。后来,听同村闯东北的人回来说,扣在那边是给人家“拉帮套”的——那家男人在林场伐木头时摔下悬崖,下半身不能动弹,膝下三四个孩子无人拉扯,便将扣招进门,白天帮助他们家干活,晚上可以与那家女人睡觉。

这件事对大志来说,可能觉得不太光彩,所以,后来的年月里,大志很少提到他东北的哥哥。

这一年,小麦扬花时,大志突然接到一封信。打开一看,是东北那户人家的儿女写来的,说是他们的叔叔(大志的哥哥)得病死了,让老家这边,尽可能去把骸骨领回来。随信,附有大志哥哥的临终遗言。希望二弟能在他死后,把他的骨灰埋在父母坟前。

大志看了那封信,抹着泪水去找叔叔,并决定变卖掉家中一头半壳儿猪(还没有长大的猪)做路费,去东北把哥哥的遗骸搬回来。

转天,大志走后,叔叔过来把大志的家天子(家院)里里外外收拾一番,还把猪圈旁边的泼水汪也垫平了,计划在堂屋门前搭灵棚,还约了鼓乐班子,打算等扣的骸骨一到,就在村东小盐河口那边先吹打上一阵子,让外人知道扣回家了。

谁知,半月后,大志从东北回来时是深夜,他没有惊动外人,连夜在父母的坟前挖了个坑,悄无声息地就把哥哥给埋了。

这件事,惹得大志的叔叔和家族里的长辈们都很不高兴,大志的叔叔甚至指着大志的鼻尖儿,痛斥他:“你哥哥是狗、是猫?你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把他给埋下啦!”

大志呢,低头蹲在当院的石磨旁掐草棒子,半天一言不发。他心有苦衷,又好对谁说呢?此番,他去东北,已经花光了一头猪的费用,外面还欠着一屁股债。而今,哥哥的遗骸搬回来,再去吹吹打打地折腾,不知又要花费多少。所以,他就那样把哥哥埋了,也算是了却了哥哥的心愿。

可这件事,遭到叔叔和乡邻的谴责后,在大志的心里慢慢地凝为心结。以致后来,人前人后,他都沉默寡言。到晚年,大志为此事忽而变得疯疯傻傻,他整天往小村北面跑。家里人把他找回来,他就揪着自己的头发,自言自语地嘀咕说:“我要去东北,我要去找哥哥!”

当时,人们就猜测,当初大志可能没有把哥哥的遗骸搬回来。

果然,事隔不久,人们从大志的疯话中得知,那一年他走到济南转车时,身上的钱被小偷给摸去了。他两眼茫茫地想要徒步走到东北去,可左右一打听,此地离东北还有两三千里路。无奈之下,他面朝北方,抓了一把黄土,放在一个瓷罐里,回来哄骗婆娘和儿女,谎说那里面是他兄长的遗骸。

逃 兵

谭秃子年轻时,头上是有些稀疏毛发的,尤其是他的耳根子上方,有一圈较为陡立的“篱笆墙”。后期,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那圈“篱笆墙”上的毛发越来越少,他也就越来越像个秃子了。

谭秃子,个头不高,胖乎乎的,夏天打光背的时候,他的裤腰都快系到胸口那儿了。他眼睛挺大,如同一对铜铃铛,但给人的感觉,他的白眼球儿多、黑眼珠子少呢,那可能是他的眉骨宽大、眼球外鼓的缘故。

谭秃子当过兵,有人说他是逃兵。其实,不是那样的。谭秃子最初当的是蒋军的兵,被八路军收编过来以后,又在革命队伍里干过一段,而且立过战功,但他也犯过错误(男女关系方面),被组织上“劝退”到地方以后,他就在生产队喂猪。

谭秃子喂猪时,他已经娶妻生子,但他整天沉默寡言。有人说他望猪发呆时,是在反思他过去的错误。也有说他手上沾有同胞的鲜血,无时不在忏悔。要知道,当初谭秃子从那边被俘以后,几乎就在当天,他便调转枪口,向着对方开火。那时刻,他极有可能伤及到他之前的弟兄。

谭秃子参加过淮海战役。攻打碾庄时,有一座暗堡久攻不下,谭秃子接到爆破任务后,抱起炸药包,叮嘱身边的同志,不是如何掩护他,而是说:“告诉炊事班,给我整碗红烧肉!”多年以后,人们看到他肚皮上那胖拽拽的赘肉,还会觉得他那是吃红烧肉吃出来的。

其实不是那样的,战场上哪有什么红烧肉给他吃,他那是画饼充饥,自己鼓舞自己呢。包括后来他回到地方,日子同样过得很紧巴。曾经有那么一段时期,他掀开家中的锅盖儿,看到婆娘所做的饭菜,还不够几个孩子吃的,便扭头奔生产队的场院里去了。在那里,他可以寻找些喂猪、喂牛的干瘪玉米、烂土豆、坏地瓜之类的食物来充饥。有一回,他怀里藏了块喂牛的花生饼,想带回家给他的宝贝儿子大套吃,被人查到后,差一点撸去他养猪的差事。

当年,喂牛、养猪,是生产队的美差。

谭秃子从部队回来以后,能安排他去养猪,那是对他很大的照顾了,包括他居住的房屋,原本是地主张康家看守酱园的酱菜房,组织上让他在那里安了家。

只可惜那地方排水不畅。

早年,张康家的酱菜铺子——前面临街开店,后面围“园”储存酱菜。但那园子是一片洼地,张康只把一排排酱菜缸存放在那里,也就是后期谭秃子家的居所。那地方,打北面下来一道慢坡,张康为保住前面店铺的宽敞与整洁,便在房屋底下掏洞(涵洞),将北面来水,引入“洞穴”——引入他家房屋下面的涵洞,流到前街。然后,再汇入村东的小盐河。应该说,当初张康那样设置排水,还是比较科学的。起码是保住了前街店铺的整齐划一。

土改的时候,政府将张康家的酱菜铺子收编过来,改为供销联社,当初的房屋结构和“地下流水”,也都保留了原来的模式。没承想,那穿屋而过的地下涵洞,年久淤塞,加之周边人家杀鸡、宰鸭的鸡毛、鸭肠子都往那涵洞口处扔,导致排水不畅。每到雨季,谭秃子家的院子里、房屋内,时不时地就会灌进一些黄汤汤。谭秃子一家深受其害。

谭秃子反而不以为然。他总觉得有个地方住着,就已经很不错了。他甚至拿他身边的战友比——好多人都死在枪林弹雨里了。但这话,他是在心里说的。

谭秃子那人,向来话语很少。他整天忙于生产队场院里的事情,同时,他还兼顾村镇上一些人家的红白事儿——帮人家拎汤罐儿。

盐区这边,有送汤的习俗。送汤,是给死人送汤,寓意着让死者的灵魂吃饱、喝足,好上路。那么,拎汤罐的,便要找一个合适的人选。死者的家人不能拎,他们要哭,要哭出心中的悲痛,要哭给乡邻们观看。所以,拎汤罐那差事,只能选个旁名外姓的人来做。谭秃子家单门独户,他正适合做这个。

小村里一旦哪户人家老了人,儿女们街口一哭嚎,或是吹鼓手的唢呐一响,谭秃子便不请自到——去帮人家拎汤罐儿。

那样的时刻,谭秃子会走在众孝眷的前面,步伐迈得慢慢的,脸上的表情木木的。赶到街口人多的地方,他还会故意停下脚步,让死者的儿女们捶胸顿足地哭上一阵子。一旦送汤的队伍走出村外,谭秃子的步伐自然也就加快了。应该说,谭秃子在拎汤罐的这件事情上,他拿捏得相当得体。

有人说,谭秃子拎汤罐儿,是在为他谭家人积德。

这话怎么说呢?也对,但不全对。盐区这边,自古有“红事上门请,白事等人帮”的说法。家中儿女办婚事,喜主带上烟、糖,上门去请人家来帮忙,而家中死了老人,谁与你家关系好,无需上门去请,人家自然会来帮你。若是那户人家为人不好,家中死了老人,无人靠前,那样,死者的后人,是很没有脸面的。这其中,也包括张家老了人,李家来人帮,以后,李家老了人,张家也要去帮衬的理儿。

有人说,谭秃子帮衬人家拎汤罐儿,看似是在给自己留后路——考虑他死了,乡邻们能来帮衬他们谭家。实际上,他是在慰藉自己的灵魂。因为,当年他在战场上,确实杀死过不少人。

谭秃子那人,一辈子也没有敞开心扉与谁说几句痛快话。现如今,他已经死了好多年,他心里的好多事儿,都被他带到坟墓里去了。

藏 羞

一挂小鞭,在巷口那边炸出一团淡蓝色的烟雾。一帮小孩子,如同一群争抢肉骨头的小柴狗,挤挤扎扎地钻进烟雾里,去争抢那些尚未燃爆的哑鞭玩。随之,烟雾升腾、淡化,就见两三个衣着崭新的婆子,搀扶着大川媳妇,从巷口那边踩着新铺的麦草,一路“嘎嘎吱吱”地走过来。

那一天,大川娶亲。新媳妇穿一身大红的花衣裳,踩一双软底、绣花、略显瘦小脚型的红绣鞋,来到大川家贴有“红双喜”字的大门口时,忽而被几个伙混子(小青年)堵在大门外,他们不让新娘子进家院,一个个嬉皮笑脸的样子——要烟,要糖,要新娘子与大川亲个嘴儿。

大川呢,那会儿早躲到一边去了。

那几个头上别有小红花朵的婆娘,左右护着新娘子。她们与堵在门口的伙混子谈条件,由两条烟卷降为两包烟卷,两包糖果降为两把糖块。赶到条件差不多达成时,其中一位婆娘,示意新娘子给他们散烟、分糖果儿。可就在那个当口,人们似乎发现,大川媳妇只用左手在挥动,她的右手包在一团花色鲜艳的毛巾里。

那又是怎样的讲究呢?

盐区这边,十里变风俗呢,大川娶亲的当天,与他耍得好的一帮伙混子,将他媳妇堵在家门外,要烟、讨糖,佯装不让对方进洞房,那叫闹喜。小巷口那边,让新娘子下轿,踩在新铺的麦草上,寓意着新人踩金。而新娘子用毛巾把右手包裹起来,那又是何意呢?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