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教育:微型小说的文体学价值

作者: 王海峰

一篇文学作品能够入选中学教材、试卷,通常且往往意味着,这篇文学作品在某个时期内、某个地域中,被视为文学教育的范本。这里所言的“文学教育”,并非如何教授文学的教育活动,而是以文学来进行对人生的教育行为。这是一篇文学作品在文学教育的意义上,走向“经典”的道路之一。因为,教育是一个国家、民族文化传承的必要且有效手段。文学教育是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便要求教材、试卷内容在文化传承和教育意义上的典范性。微型小说是文学文体(style)的一种,近年来颇受中学文学教育的重视。这种重视,尤其以微型小说频繁入选中学语文试卷为主要表现。当然,微型小说也同其他文学文体一样,也有入选中学教材,但这种影响明显小于入选中学语文试卷这一现象。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作为中学语文试题的微型小说,在文学教育的层面,优于其他文学文体,尤其是其他小说文体呢?这是值得我们深入探讨的问题。虽然,江曾培、刘海涛、凌鼎年、凌焕新、杨晓敏、顾建新等人对微型小说这一文体,进行了许多内部研究和实践,但是,关于微型小说作为文学教育意义上的特殊文学文体这一现象和问题,仍然缺乏足够的关注。所以,通过观察微型小说频繁入选中学语文试卷这一现象,我们展开对微型小说的文学教育功能、文体学(stylistics)意义诸问题的探讨:微型小说何以频繁入选中学语文试卷,又何以作为文学教育的语言手段?文学教育作为微型小说的文体学功能或价值,又意味着我们需要对中国当代的文学和教育进行怎样的反思?

一、微型小说的面貌

及其作为中学语文试题现象

微型小说相对于长篇小说、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而言,是一种晚近兴起的小说文体。凌鼎年认为,“微型小说自从上世纪70年代末开始逐渐兴起”。[1]林非认为:“微型小说是一种新兴的小说品种,却又继承了悠久的历史传统,读着其中好多出色的篇章,立即会令人想起中国古代的许多笔记小说来。”[2]顾建新将现代微型小说兴起的时间推向了五四之后,并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作为中国古代微型小说的一个顶峰。[3]刘海涛则将鲁迅写作的《一件小事》作为20世纪中国微型小说的先行之作。[4]不论哪种关于微型小说兴起的观点,都指向了微型小说作为一种新兴文体,在20世纪80年代得到了空前繁荣和发展。而随着《百花园》《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月报》等诸多微型小说期刊的创办,中国产生了众多微型小说作者。此外,孙犁、汪曾祺、高晓声、王蒙、蒋子龙、冯骥才等作家也曾创作过很多高水平的微型小说作品,为改革开放之后的微型小说创作繁荣作出了重要贡献。在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我国出版了大量的微型小说选本。例如,孔凡青编选的《1984中国小说年鉴:微型小说卷》(中国新闻出版社1985年版)、卜方明编选的《全国微型小说精选评讲集》(学林出版社1985年版)、朝晖编选的《海外微型小说选》(山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周安平编选的《现代微型小说精选》(广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李春林编选的《第一次亮相:大学生微型小说选》(湖南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外文出版社编选的《美国微型小说选》(1989年版),以及20世纪90年代,江曾培、隐地、刘以鬯、黄孟文、孟沙、司马攻、王渝多人编选的多卷本《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名家名作丛编》(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等。在微型小说创作和阅读如此繁荣的局面上,20世纪80年代至21世纪初,我国出现了很多对微型小说的理论研究著述,如彭歌的《小小说写作》(远景出版社1978年版)、郑纯方编写的《微型小说发展史略》(内部资料1986年版)、刘海涛的《微型小说的理论与技巧》(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顾建新的《微型小说学》(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版)、江曾培的《江曾培论微型小说》(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杨晓敏的《当代小小说百家论》(河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申载春的《小小说赏析理论与实践》(四川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等。

总括20世纪80年代以来,微型小说研究的整体面貌,不外乎创作和理论两个方面。在微型小说作品创作方面,我国作者众多,并且能够与国际微型小说创作接轨,不论是八九十年代出现的世界各国微型小说选本,还是围绕《故事会》《百花园》等微型小说刊物出现的大量微型小说创作者,微型小说创作在数量和质量上都取得了长足的发展。据不完全统计,自1988年至2005年间,我国出版的微型小说个人作品集超过414部。[5]在微型小说理论研究方面,不仅有从1995年开始连续举办的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讨会等国际学术活动,而且成立了中国微型小说学会,设立了微型小说理论奖,出版了《中国微型小说评论》(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等理论研究辑刊。根据雪弟所整理的《微型小说评论著述(1949—2022)》,大约70年,我国出版的微型小说理论著述超过了115种。[6]纵观这些对微型小说的研究,其在给予了微型小说一个文学创作论空间外,还给予了微型小说一种文学文体学意义上的“思维风格”(mind-style)[7]。所谓思维风格,即是我们认识和理解世界的特定方式。微型小说创作论、鉴赏论等内部研究是我国大多数微型小说研究者关注的问题,而微型小说的文体学、教育学价值这一外部研究则较少被关注。“思维风格”则是贯通二者的认知性桥梁。

近年来,微型小说这一文学文体频繁被中学语文试卷选为试题,这个现象级的问题意味着,我们有必要以一种文学教育的新视角,来重新估量微型小说的价值。中学语文试卷是教育者通过试题的形式,对中学生把握语文教材中所呈现的知识、能力、素养的检验。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中学语文试卷里的小说阅读理解类试题,应当是对中学生小说阅读理解能力的检验。微型小说是适合中学语文试卷中小说阅读理解类题目的文学文体。第一,微型小说的短小篇幅适合中高考语文试题的命制规则,所以,在中学语文试卷的小说阅读理解部分,乃至文学阅读理解部分,其题目经常选择微型小说这一文学文体。第二,中学语文试卷里选取的微型小说一般都具有中学语文教材里小说文体所具有的某种普遍性。这种普遍性是和教材中小说文体的典范性对应的,即试卷中的微型小说能够作为检验中学生对经典小说学习效果和阅读理解能力的标准。第三,在面向现实生活与人生的层面,微型小说具有较为直接且富有意味的文学教育功能。以上三个原因,简略地说明了微型小说何以能够作为中学语文试卷中的重要文学文体。

这种“典范性”对微型小说作者来说是一种肯定,是对一种曾长期不受主流文学(自2010年《鲁迅文学奖评选条例》修订,将微型小说列入评奖范围)重视的文体的肯定。微型小说入选中学语文试卷这一现象,显然是以上文学体制之外的一种“肯定”,甚或荣耀。不管我们将其理解为面向文学经典的“检验”,还是对文学经典席位的“冲锋”,其都是在表达微型小说这种文体及其作者的个性、激情与张力——从理性视角看,微型小说这一文体在中学语文试卷中所呈现的,是一种帮助和教育青少年认识和理解世界的独特“思维风格”。

入选中学语文试卷的微型小说作品,既有国外的,也有国内的。国外如美国的欧·亨利、日本的星新一、泰国的曾心等微型小说作家的作品;国内如凌鼎年的《菊痴》《茶垢》《酒酿王》等作品、刘国芳《风铃》《老人和鹰》《当兵的爸爸》等作品、侯发山的《进城》《中国地图》等作品、练建安的《药砚》《墟胆》《双龙银圆》等作品、李永康的《生命是美丽的》《奔生》等作品、扎西才让的《苏奴的飞行》《油画中的护灯者》等作品,不胜枚举。据不完全统计,2014年至2019年全国高考语文试卷文本类阅读考查文体中,每年总有一套试卷以微型小说为对象。[8]这些微型小说如《古渡头》《鞋》《马兰花》《战争》《天器》《赵一曼女士》《小舞步》《到梨花屯去》等。优秀微型小说作品在中学语文试卷这一特殊“媒介”中,一次次得到了再“发表”、再“肯定”,以及面向文学经典的再“检验”和再“冲锋”。对阅读理解这些微型小说的中学生来说,是一次次理解教材中“文学经典”的具体化过程,也是一次次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思维风格”训练。纵观这种现象,微型小说“开辟”了文学通往教育的“领地”,并以其特有的文体性或文体风格,试图塑造一种文学教育的文体典范,因为微型小说是一种具有文学教育表达力的语言手段。

二、文学教育是微型小说

在文体学意义上的“语用功能”

作为微型小说入选中学语文试卷现象的一次汇总,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上海故事会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曾选编出版了《过目不忘:50则进入中考高考的微型小说》(上海文化出版社)系列丛书10册。这套图书精选了全国各地众多中高考语文试卷(含模拟)中的微型小说,意在“让学生在有限的课余时间里,通过这样的阅读思考、评测训练,语文素养得以提升,个人成长得到启发”[9]。该丛书编委会在前言中,强调了编选此类微型小说集的三个目的:有益、有用、有趣。所谓“有益”,是帮助学生借助微型小说阅读训练,“联系自身生活,思考并探索作品所蕴涵的深刻内涵与社会意义,对建立健全学生健康的人格也能起到积极的导向作用”。所谓“有用”,即提高学生的阅读理解、写作解题等语文能力。而“有趣”,则意指微型小说所具有的故事性、趣味性、文学性等。总括以上中国微型小说学会的编选目的,我们可以用“文学教育”来概括之。那么,这便涉及一个问题:微型小说的文学教育功能。

第一,我们是在文学文体学的意义上探讨微型小说的这种文学教育功能。文体学研究有宏观和微观之分。[10]宏观文体学研究的最根本问题是语言运用的多样化问题,即文类风格问题;微观文体学研究的则是语言在文学及其他文本中创造意义的方式,即思维风格问题。而事实上,二者共同构成了文体学研究的表里。而“微型小说”的称谓,实际上是按照文学这种文体的篇幅长短进行划分的文学文体。不过,文学文体的篇幅长短则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不同体裁、不同篇幅的文本有诸多社会功能、叙述方式、语言风格、叙事结构、修辞手法等方面差异。例如,长篇小说可以极尽精细地描绘时代中的环境、人物等内容,而微型小说则只能通过近似“写意”或“白描”的方式,勾勒、点染故事中的环境、人物,进而达到某种有意蕴的叙事目的。例如,(阿根廷作家)莱·巴尔莱塔的《喂自己影子吃饭的人》、刘国芳的《迷路》、李建的《人生的考题》、李景文的《新官上任》等,都是在对环境、人物进行写意式的叙述后,传达出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生活意蕴和道理。

从功能文体学的视角看,微型小说难以达到长篇小说所能达到的那种广阔、深入的文学表现功能;反之,长篇小说也难以实现微型小说所能实现的奇绝、陡峭、尾兴、辛辣等精巧、灵动的文学表现功用。而微型小说的这种文体功能,恰好适合青少年阅读。因为,青少年在文学认知与理解的层面,需要经过由篇幅较短到较长文本的训练过程。这个过程是人类认知和阅读活动的一般规律。但这并不意味着,微型小说在艺术和思想价值上是长篇小说的初级阶段或准备阶段。因为,从认知文体学的角度看,微型小说代表着小说文体中的一种独特的“思维风格”。

第二,微型小说独特的“思维风格”符合青少年对文学教育的要求。“思维风格”的概念是英国文体学家福勒(Roger Fowler)提出的,意在概括某类文体中所呈现的认识和理解世界的方式、观念、特征等。在这个意义上看,欧·亨利有欧·亨利讽刺式的“思维风格”、鲁迅有鲁迅批判式的“思维风格”、老舍有老舍诙谐式的“思维风格”,微型小说自然有区别于中长短篇小说的“思维风格”。[11]微型小说的“思维风格”,在众多微型小说理论研究著述中都有不同程度的呈现与概括。例如,微型小说的叙事结构思维讲究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讲究“结尾比开头重要”[12],讲究“尾兴”的艺术手法,比其他小说文体更加注重叙述的技巧和精致的节奏等。所以,相比其他小说文体,微型小说更具有趣味性、戏剧性,其在精巧的故事设计中所呈现的内在矛盾冲突,更要求富有诱惑力、感染力,以及“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韵味。对读者而言,阅读微型小说更像是在阅读一则故事。在这个意义上看,《故事会》杂志之所以受到广大读者,尤其是受到青少年读者的欢迎,其重要且根本的原因与微型小说所表现的“思维风格”不可分割。此外,微型的叙述篇幅,也十分有利于青少年读者整体把握小说的思想感情和艺术特色。

值得着重指出的是,微型小说的创作题材,灵活多样,且多与平民的现实生活、人生经验紧密相关;多是“有的放矢”,针对某一现象或问题,设置情节,表达褒贬,富有意味。所以,微型小说的“思维风格”呈现了一种时代性、现实性、平民性[13]。这种“思维风格”与高健总结的从“生活的质感”到“精神的穿透”这一微型小说艺术特色的意旨相似,即“独创的艺术构思、独特的艺术视角、独到的人物塑造以及厚重丰富的生活内容、生动特异的艺术形象触动读者的心魂”[14]。从这个特征来看,微型小说是小说文体中的“匕首和投枪”。而恰恰是这种相对“锋利”、现实、亲民,又具有丰富的生活质感和强烈的精神穿透力的小说文体,成为生活现象和问题的观察者、反思者,成为青少年读者观察和反思生活的重要教育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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