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
作者: 金庸谈《除三害》
急锣紧鼓声中,幕里大叫一声:“好酒!”一个神态豪迈、气宇轩昂的豪杰跌跌撞撞地大踏步出台,袍袖一挥,四句西皮散板,只听见“醉里不知天地窄,任教两眼笑英雄”,台下彩声春雷轰动。啊哈,真乃绝妙好辞、绝妙好戏也!
《除三害》这出戏从头至尾充满了英雄气概。当裘盛戎饰的周处念到“凭俺膂力任潇洒,哪管荆棘道路差”时,我们眼前立时显现了一个怀才不遇、落魄放荡的豪杰形象。周处不是《江州城》里的李逵,两个都是恃强横行、落拓不羁的好汉子,但周处身上没有李逵那副泼皮无赖的气息;周处也不是《醉打山门》的鲁智深,两个都是有好酒就大喝、遇见不顺眼之事放手便打的人,但周处不像鲁智深那样“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他上场道白中说:“无奈半生落魄,一事无成。”这正表明了他是满腔热血,很想有所作为的。他没有李逵的娇媚可喜,没有鲁智深的潇洒自如,但自有他的慷慨跌宕、悲愤侠烈之处。
周处手里拿了一把大扇子,扇子之大,强调了他的霸道!然而也就是这把扇子,在这个英雄人物身上多了一层书卷气。要知周处改过之后,从吴中才子陆机、陆云学,折节读书,后来在东吴任东观左丞,归晋后任御史中丞,既是学者,又是好官和名将,那么在他少年任侠时,即使放浪,也总带着一点儒雅。在裘盛戎所饰的这个角色身上,我们正看到了这种豪情胜概之中的摇曳风致。我想,这角色之所以不同于李逵、鲁智深,也不同于张飞、薛刚,主要就在于此。周处是更加理智、更加内省的,也正因此,他能强烈地为自己的过失而感到惭愧,而发奋改过。
裘盛戎另一出名作是《将相和》,老将廉颇和周处的性格当然有很大的不同,但一知过失立即自愧无地,立即采取正确的行动,其勇敢之处,光明之处,可说并无二致。然而我觉得这两人的悔悟仍旧是有所不同的。廉颇主要是出于爱国心,出于对蔺相如的感佩,情感的成分较重。周处的悔悟却是由于严肃的沉重的自责,更多理性的思维。至于《丁甲山》中的李逵,那更加单纯了,他知道冤枉了宋江,立即负荆请罪,对于他,那是毫不困难、自然不过的事。用新的语言来说,他并没经过什么内心的斗争。
《除三害》是旧戏《应天球》中的一部分,我在舞台上看到,这还是第一次。据说在富连成科班,这是教学生的功课之一,富连成出身的生角与净角是没有不会的。可是因为过去卖座不佳,极少点演。然而,这是多精彩的戏啊。王浚与周处对唱那一场,两人身段之美唱词之紧凑,实在是京剧中第一流的佳作。上次在长城公司拍的纪录片中看到袁世海和李和曾合演此戏,觉得十分精彩,现在在舞台上再看到谭富英和裘盛戎合演,真觉更胜于彼。
《除三害》的主题思想是知过必改,为民除害。杀虎斩蛟并不稀奇,难得的是把自己从坏人变为好人,除掉这一害是最高贵、最勇敢的行为。在欧美的戏剧中,我们最常见的英勇行为是打败敌人、为父报仇、为保护某某小姐的荣誉而战斗等。如果主角犯了罪,总是让他受到剧烈的痛苦而遭到惩罚,很少把改过作为一种英勇的行动来加以赞扬。例如在《马克白斯》中,主角内心苦痛、受到难堪的煎熬,然后是死亡。当然这些也是伟大的戏剧,但总似乎不及《除三害》这样积极、乐观而明朗。
在袁、李合演的《除三害》中,李和曾饰的是老人时吉,这次谭富英饰的则是太守王浚。谭裘这次演出比较完备,从周处砸窑演到王浚唱“周处今日如梦醒,定能改过做好人”而完结,把后来周处杀虎、斩蛟以及和太守相认的几场戏删去。我想后面这些戏本来有点多余,周处既然悔悟,基本的戏剧冲突已经解决,杀虎斩蛟等等是想当然的事。
在袁李和中国戏曲研究院共同整理的《除三害》剧本中,有一个张氏,她因丈夫儿子双双死亡、饥寒交迫而图自尽,周处把她救了,赠以银两。后来众窑户告到太守那里时,张氏替周处辩白,王浚才知周处性格中也有可取的地方,才化装为老人而去说辩。谭裘的演出把张氏改为一个被财主追债的老汉。在原剧本那样救张氏是任何善良的人都可以救的,但救这欠债老汉,却显出了大英雄大豪杰的本色。借据撕去,银子拿来,狗腿骂走,真乃痛快淋漓也,比《打渔杀家》中的打走教师爷尤为干净爽快。(不过这样一改,王浚何以知道周处的义侠心肠,似乎没有交代。我想,王浚坐堂这个场子或许可以暗写,谭富英幕后一句西皮倒板就可带过,他出场时再唱几句交代一下,叹息民生疾苦,以谭唱工之佳,必受欢迎。当周处救老汉时,王浚可以旁观,暗暗点头,或稍加旁白。当然,这门外之见,未必是对的。)
谭富英这一次演出,唱来潇洒自如之至,要放就放,要收就收,真如行云流水,毫无碍滞。他向来以唱工及靠把见长,做工平平,但这次饰王浚,和裘盛戎扣得甚紧,表演艺术比过去又迈进了一大步。裘盛戎嗓音沉厚,工架至美,出场时的苍凉粗豪,救老汉时的明快慷慨,以及最后又惊又怒、既悔且恨的心情,在唱工和身段中都表演了出来。但两人的表演艺术之中,自始至终保持着一份节制与含蓄,在艺术,这是宗匠的身份,在角色,这是名士风流而不是庸官俗吏,这是英雄本色而不是土豪恶霸。
1956年6月23日
谈《庆顶珠》
在京戏所有的剧目中,《庆顶珠》是极精彩者之一,向来有极高的评价,这个戏据说编于清朝嘉庆年间,离现在已有二百年。这次我们在舞台上所看到的谭富英与罗蕙兰的演出,虽然比之旧本已有不少更动,但骨干仍是相同的。
这戏原来叫《庆顶珠》。庆顶珠是一颗珍珠,是花荣之子花逢春给萧恩之女萧桂英下的聘礼。在全本《庆顶珠》中,花逢春等都要出场。京戏过去发展的主要趋势是化繁为约,取精择英,这出戏到后来只演“打渔”和“杀家”这最精彩的两场,就称为《打渔杀家》。这次演出,又将“杀家”一场戏略去,所以再回复原名,称为《庆顶珠》。
这个戏的编剧编得很好。欧阳予倩先生去年在《戏剧报》上发表一篇谈京戏的文章,论到京剧的佳作,首先举出的就是它。这戏根据的是《昊天关》小说(从这部小说中衍化出来的还有《白水滩》《通天犀》《艳阳楼》等),描写水浒众英雄受到招安后死的死,隐的隐,一败涂地,老英雄萧恩隐居江湖,意气萧索,可是土豪恶霸还是放不过他,一逼再逼,使他不得不起来反抗。
主要的好处,当然是描写了当时恶绅横行,与官府勾结,欺压良民的事实。在京戏中,恶霸和赃官是很多的,并不足奇,这个戏却着重描写萧恩的心理,一步步地高扬,终于如火山般爆发出来。就艺术性而说,它远比许多类似的剧目要高得多。比之其他“水浒戏”,也更加深沉和悲壮。
萧恩父女的出场形象极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个如花的红颜少女,萧桂英两句唱词描写出了江边的美丽景色:“江水照得两眼花,青山绿水难描画。”再两句描写了父女两人的打鱼生涯。然后我们看到两人在船中划桨,到江心打鱼。谭富英和罗蕙兰在台上持桨绕场子走,是象征划船。以前我曾看到几次演出,萧恩和桂英之间的距离有时长有时短,在转弯时尤其脱节,这岂不是那艘船忽然伸长忽然缩短了吗?据说余叔岩对这一点特别讲究,绝不含糊。谭富英家学渊源,也受过余叔岩的指点,单是这个细节,就演得出色当行。
这时的萧恩意兴十分消沉。轰轰烈烈的起义是失败了,老兄弟们已大都凋零,他穷愁潦倒,只好以酒解闷。由于年老力衰,看来打鱼的生涯也快不能做了,这时候忽然遇到了一个新知(倪荣),一个旧交(李俊)。戏里用这两个人很巧妙很简洁地描绘出了萧恩当年的豪情胜概。倪荣一上来就要试试他的膂力,但给老英雄轻描淡写地抓住了动弹不得。三人船头小饮,骂走狗腿,小小重温了一下昔日大块吃肉、大碗饮酒、杀奸除恶的盛事。后来桂英问起这二位叔父是甚等样人,萧恩四句西皮摇板:“他本江湖二豪侠,李俊倪荣就是他。蟒袍玉带不愿挂,弟兄们双双走天涯。”这一段唱白悲凉至极,既唱出了这两人的豪侠情怀,也隐括着过去宋江等受招安而被杀害的血泪事迹。据说从前的萧恩是由净角饰的,到谭富英的祖父谭鑫培,才改为由生角扮演。净角画了浓重的脸谱,要在脸上表现萧恩这样复杂的心情,确是比较不容易,甚至不大可能。我们看谭富英初出场时眼睛半闭,精神颓唐,到丁郎儿来讨鱼税时,他先善言相求。等到教师爷来武力催讨,才激恼了英雄,一场开打,但他还是希望善罢,所以到官府去出首。直到被责打四十大板,还要逼他去丁府赔罪,这才忍无可忍,横刀而起。这中间谭富英表现得层次井然,把一位衰迈而力求妥协的老人心情,曲曲折折地传达了出来。
这晚所看到尤其精彩的是开打与过江两场戏。
教师爷见萧恩软硬不吃,就说要打。萧恩道:“老汉幼年之间,听说打架,犹如小孩子过新年穿新鞋的一般,如今嘛,老了,打不动了。”曾有人说萧恩就是梁山泊中的阮小五,不管是与不是,他少年时一定豪气干云,那是不用说的。谭富英这几句话回忆当年,还是一股子的劲道。把龚自珍那两句诗“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来比拟萧恩那时的心情,确是十分恰当。但不仅如此,这几句话中还包括着老英雄的自负、瞧不起教师爷、恬适不愿生事的种种矛盾复杂的心情。
开打是“武戏文唱”,三招两式,就把教师爷打得跪在地下磕头。那一段“摇板”:“江湖上叫萧恩不才是我,大战场,小战场,会过许多。我本是出山虎独自一个,尔好比看家犬一群一窝,你本是奴下奴,敢来欺我?”酣畅淋漓,辞句意境之佳,直是京戏中罕有的杰构。我们想象得到,当年萧恩快马钢刀,在大小战阵中会过多少英雄好汉,这时候虽然落魄,但哪里把你这种狗腿子放在眼里。“奴下奴”三字,可与《大名府》中石秀骂梁中书“你这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那句名骂交相辉映。
到萧恩被官府责打之后,谭富英的表演就从苍凉转为悲壮。讲到“杀”时四下张望,严闭门户,足见当时豪绅势力之大。桂英舍不得家中用具,既表示了小儿女的柔肠,也显出萧恩的心境是怎样的无可奈何。但他既决定了去杀人,立即十分沉着冷静,当年的英雄气概全部重现出来。船到江心,桂英忽然害怕了,萧恩这样宝爱着这个女儿,就答应送她回去,但女儿又舍不得爹爹,父女两人抱头一哭,还是毅然一齐去了。这时观众禁不住热泪盈眶,心想他们不去杀人报仇,又有哪一条路好走?
这个戏是我国旧戏中少有的悲剧(一般总是团圆胜利结束),秦腔演这戏后来是萧恩力战而死,有的还演桂英投江。这次演出不包括“杀家”,其实演到船至江心,高潮已到,“杀家”只是交代而已,除了萧恩与教师爷打一套“锁喉”(单刀对枪)之外,并无特异精彩之处。我觉得演至船到江心,戛然而止,让观众多有一些想象的余地,或许比演明“杀家”更加好些,也多一点悲剧的气氛。因为杀死丁府一家之后,观众看到的是萧恩的胜利。现在这样结束,观众会想到,这样一个老人一个幼女,萧恩纵然英雄,只怕也很危险。父女两人抱头而哭,悲剧因素就深伏在内。这时江上月少星多,两人决死一拼。至此一唱三叹,令人千载之下,犹有余思。虽然这不如杀尽坏蛋那么大快人心,但恐怕是更加现实主义的处理,梁山泊震动天下的大举起义都烟消灰灭了,萧恩这样孤零零的反抗注定是要失败的。
虽然知道失败,但仍旧要反抗,那就是英雄傲骨,那就是一个正直的人在那样的环境中不得不走的道路。
1956年6月23日
谈《姚期》
铫期是东汉光武帝的开国大将,大概因为“铫”这个字有点古怪,所以京戏中一直误为姚期。既然流传已久,将错就错,我想也不必改了,我们称他为姚期吧。
姚期是光武手下的云台二十八将之一,光武起兵时拜为虎牙大将军,后来封安成侯。历史上称他貌威异,重信义,为魏郡太守时郡界清平,威信大行,在朝忧国爱主,犯颜敢谏。京戏中将他塑造为现在这样的人物,于历史倒是颇有根据的。脸谱上黑白分明的线条和图案,对比强烈,令人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
王莽的施政对社会经济的发展有一定程度的进步意义,姚期又曾大破赤眉、铜马、青犊等农民起义军。这些历史上的功罪,在这里是不必细谈了。就戏中的情节而论,我们对姚期这样凛然的丈夫气概,确是不胜仰慕之情。
京戏中过去常将《草桥关》(从马武等到关接替,到姚期还朝、光武赐宴为止)及《上天台》(姚刚打死郭荣,姚期险些被斩,最后是光武安慰功臣一番)两出戏分开来唱。《上天台》的主角是须生刘秀,最后那长长一段二黄慢板,词句之长,在京戏中是颇为罕见的。这出戏的特色,恐怕也只在这一段“孤念你,孝三年,改三月”,须生大有施展唱功的机会吧。现在将《草桥关》与《上天台》合并而成为《姚期》,自始至终以净为主角,不但剧情紧凑,而且主题思想十分突出。把原来两出含有大量糟粕的老戏,组织成为一出意思鲜明的佳作,而原来唱腔与身段中的精华,不但全部保留,而且更加发展,这样的改动,改得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