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有歌荒野有歌
作者: 徐仁修(中国台湾)野地复活
农夫辛来苦去,只收获了一些菜叶根茎,
我却不费吹灰之力尝了花蜜,还享用了整片田野的诗情画意。
上苍用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通泉草,
来表演大自然的不可思议,展现生命的神奇。
我要向农夫表达感激,
没有他的舍弃,哪有我的欢喜。
一九八六年秋天,我在阳明山冷水坑发现一片刚被弃耕的田野,在那里巧遇田园的主人——一位老农,前来搬运农具回去。这块地原本被用来生产夏季蔬菜,只要两三年中,遇上一次台风把台湾中、南部的夏季蔬菜吹毁了,那么他就可以发一次台风财。
过去三年,他并未讨得便宜,还损失了一些。这就是典型的台湾投机农业,正如老农说的:“台湾农业没有三日好光景。”他说他老了,决定不干了。这块地就放着任它去荒吧!
当时我站在收获后空荡荡的菜园里,心中暗自决定,我要仔细瞧瞧,当一块空地交还给大自然后,老天怎样来经营它。
一九八七年二月,我再度来到了废耕地,但令我大吃一惊,原来空荡荡的田野现在绿草如茵,其上开着无数的野花。突然,我心中升起了一种感动——老天故意要给我一次惊艳,而且是用那曾被我誉为“北台湾最忍不住春天”的野花——通泉草。
通泉草的花朵只有指节一般大,但花形特殊,淡紫缀着桃红的花色衬在草中显得格外亮丽,尤其当它开满野地时,真是显眼迷人。
我独自在田野中徘徊流连,享受着无数野花的热情与美丽。喜悦中我不禁同情起那位拥有这片田地的老农,他辛来苦去只收获了一些菜叶根茎,我却毫不流汗出力,就享用了整片田野的诗情画意。
但是,我还是感激那位农夫,要不是他的舍弃,哪有我的丰收呢?这些通泉草在往年的春天,只能挤在阡陌上的杂草间,或在菜园的小角落里,或因紧挨着菜丛方能从锄头下余生,如此才有机会勉强绽开几朵,现在老天却让它开满遍野,让这原本卑微的小野花像童话故事一般,一下子变成这片早春野地的主角。上苍用这小小微不足道的通泉草,来表演大自然的不可思议,展现生命的神奇。
在这片野地上,我也见到许多其他的野生植物,有的正萌芽,有的正抽长,有的正舒展着新叶,也有的已悄悄吐着细小的花苞花蕾。它们都是这片野地剧场节目单上的演员,正按着出场的顺序,开始装扮自己。
三月里,我再度来到冷水坑,发现通泉草正轻轻地、慢慢地隐退,接着由鼠曲草粉墨登场,头顶着戏帽卖力演出。黄鹌菜则是这里那里地间杂着,每一阵仍带寒意的春风吹来,它比谁都摇得厉害,好像不如此,便难以吸引观众的眼光。细小的台北水苦荬也取得一席地,以独特的宝蓝色花朵独树一帜。
与此同时,我看见黄花酢浆草、蛇莓、倒地蜈蚣、天胡荽四处蹿长着,一簇簇的台北堇菜、小茄、龙葵也赶来赴会,它们的花苞涨得都快破了。果然,三月尚未过完,它们就一哄而上,把鼠曲草挤到后台去,同时拖泥带水地霸占了整个四月。
五月里,我发现大自然已经把剧本写到好几年后。我在水沟、低处的湿地里,看见好多种随水飘来的水生植物发芽了。我知道,它们是明年湿地那场戏的主要演员。此外,在野地,我也观察到许许多多的植物出现了,更令我惊讶的是,我找到三棵红楠的小苗刚刚出土,一棵野牡丹、两棵枫香、一株九芎、一小丛悬钩子也已成新苗。
第二年春天,野地依然亮丽,只是主角更多了。去年的主角都是较矮小的植物,像通泉草、黄花酢浆草、小茄、蛇莓等,它们今年已沦为配角,风轮草、羊蹄、黄鹌菜、长梗满天星、飞蓬等群雄并起。配角虽然戏份少了,但是美丽依旧,尤其是通泉草,虽然挤在长梗满天星以及羊蹄的脚下,却风采依旧,添加了不少野趣。
湿地里,更是一片繁花涌起,水芹菜的碎白花插满了水沟,毛茛登陆野地,半边莲沿水畔开放,水猪母乳据着一角,升起花束。
到了六月,我看见一丛水毛花鹤立鸡群般,在湿地开出了毫不起眼的花,一株野慈姑孤立水边绽放一串雪白的花朵,让湿地给人一种欣欣向荣的愉悦。田野上,狼尾草、飞蓬高据,成丛的芒草散布,霸气地拓展着它的地盘,整片田野纷杂荒乱却又生意盎然。
一九八九年的春天,各种野生植物并陈,除了芒草,已经很少有所谓的主角、配角之分,好像大家都暂时找到了一小片立足之地来安身,前两年的厮杀火拼戏已经不再那么热烈上演,而进入一种比较缓慢沉静的场景。悬钩子在陌上开花了,菝葜的嫩茎摇曳上升,红楠摆出树木的形态。
到了五月,那簇野牡丹竟赫然开出令我惊艳的花朵,水麻、菁芳草在近湿地的地方铺下了地毯。我丝毫看不出此地曾经是一片菜圃。现在这小小一片野地至少长着百种以上的植物,而它们怎样移入这里?这是我经常思考以及观察的。
黄鹌菜、鼠曲草、芒草是跳降落伞随风飘来的,湿地的植物是借水浮来的,悬钩子、红楠、野牡丹是由鸟粪带来,菁芳草是黏在人、狗身上携来,黄花酢浆草则靠自己那弹簧般的果荚,把种子弹到远处……这些种子巧妙的设计与传播方式,每每教我叹为观止!
一九九○年早春,我回到冷水坑,看见这片野地变得焦黄空荡。那个老农正在一角整地,他说这两年的杜鹃花苗价格不错,他打算把菜圃改为苗圃。
我望向那片曾经繁花遍野的空地,一股怅然与难过猛然冲起,虽然我知道,只要人类不再去干扰它,它很快地就会复活……
巷弄中的彩蝶
一九六五年后外来的纹白蝶,
将台湾纹白蝶赶入山区,
从此它在台湾平野失去了音讯,
直到都市的水泥丛林如春笋般蹿起,
它才重返平地。
如今,在屋角巷道的缝隙间,
生长着十字花科植物的地方,
台湾纹白蝶找到了落脚的新乐园。
都市是一个很不适合野生动物栖息的地方,要在这种水泥丛林中活下去,真需要有一身不凡的求生本领,否则不是被汽车废气呛死,也要被各种机器、家电的废热闷死,甚至被污水和垃圾毒死。不过也的确有许多特别的动物,像沟鼠、蟑螂、蚂蚁、白蚁、蜘蛛、壁虎、麻雀、斑鸠、家燕等,在都市丛林中找到一席安身立命的场所,并且自得其乐。
在这些都市野生动物中,有一种是近十几年才大量落户都市的动物,名叫台湾纹白蝶。它原来是台湾平野地区冬、春最常见的蝴蝶,它的幼虫以野生的十字花科植物为食,其中以山芥菜最为常见。当然在十字花科蔬菜,像白菜、高丽菜、芥菜、芥蓝、萝卜叶上也可以发现它们的踪影。台湾纹白蝶最大的生活特色是喜欢在半日照的环境,也就是半阴的地方生活,例如靠近树林、防风林的野地。
但是,从一九六○年开始,一种名叫纹白蝶的粉蝶,以虫卵的形式,随着从日本引进的十字花科蔬菜种子进入中国台湾地区后,迅速在宝岛繁殖蔓延。这种入侵的纹白蝶性喜日照充足的原野,尤其在没有树林,而防风林日渐减少的台湾平野田地菜园,总是与人类比邻而居。如鱼得水。到了一九六五年间,纹白蝶开始大量繁殖,而它的性情比台湾纹白蝶凶悍,常可看见它追撞台湾纹白蝶的镜头。如此,不过数年,这种入侵宝岛的纹白蝶就把原住的台湾纹白蝶赶离平地而向高山地区转进,以至有几年几乎在平地销声匿迹。
近十几年来,台湾经济发展,人口大量涌向都市,不但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窜起,公寓似春草相挤,形成了都市丛林,也因此造成了许多半阴的环境,这使得移至高山的台湾纹白蝶又在平地找到了新的乐园定居。它们在街道的分隔岛上、巷弄的路边、私人庭院墙角边,找到了属于野生十字花科植物的山芥菜、荠菜,使它的毛虫子女可以在人海茫茫的台北大都市中,找到安身立命的食草,也使得台北市民受委屈的眼睛,竟然可以看得见白蝶翻飞越过车水马龙的街道。这也是大自然的奇迹之一。
入秋之后,我选定台北市和平东路二段七十六巷里的两条弄道作为观察地点。这巷弄的两边墙下,有些生命力极强的野草,从柏油路与墙脚相接的缝隙中奋力长出,其中我发现有山芥菜杂生其间,到了初冬已经亭亭玉立,秀色可餐;我也看见有几只台湾纹白蝶在这些山芥菜间飞飞停停地产卵。它总是在停过的叶片上,留下一颗米黄色、如炮弹般的小小蝶卵。不过几天,我发现有些山芥菜的叶片出现了小小的缺口。我知道蝶卵已经孵化,小毛虫开始啃食叶片了。我只要顺着这些叶片寻找,总会在叶面、叶背或小枝上找到有极好保护色的毛虫。保护色正是这没有武器自卫、没有翅膀、没有快腿的毛虫唯一的求生技巧。
即使都市中没有山上那么多天敌,但我还是看到了一些台湾纹白蝶的敌人——草蜥、蜘蛛、老鼠、寄生蜂,以及偶尔踩到墙脚来的犬足与人类大脚。
过了半个月,有些长得肥肥的毛虫成熟了,开始离开山芥菜寻觅适当的地点,准备化蛹。这时,山芥菜大半的叶片已被啃食精光,只剩光秃秃的枝梗,在寒风中努力要抽出新枝新叶。
沿着墙脚向四处攀爬的熟龄青虫,有的在红砖墙上结蛹了,有的在水泥墙上,有的在房子的门上,有的在纱窗上,有的在冷气机下,还有的爬到围墙上的防贼破玻璃上。甚至有一只就爬上弄口的水泥门柱写着巷弄号码的油漆上,好像在那里结蛹羽化后,才不会忘记它出生的地方似的。
这些蛹都有很好的保护色,例如在红砖墙上的会变成赤色,在水泥墙上的会成为浅青的灰色,在树干上的就变成褐灰绿色,把自己隐身在生活背景内。但是,仍然有许多蝶蛹遭到天敌的残害,其中以寄生蜂最为厉害。它们把卵产入蛹体中,等幼虫孵出,即以蝶蛹作为食物,最后只留下一个空壳。
那些幸运躲过天敌的蛹,在六天左右即羽化成台湾纹白蝶。通常它们都在夜间羽化,毕竟晚上的敌人少得多。天亮后不久,蝶的羽翅充分展开并晾干后,一只新鲜亮丽的台湾纹白蝶即正式诞生,开始在巷弄间起舞。台湾纹白蝶从卵到毛虫,再变为蛹,最后羽化为蝴蝶,大概只需要三个星期。似乎只有这么短而迅速的生活周期,才能跟上都市生活的急速脚步。
都市里台湾纹白蝶的多寡,完全取决于山芥菜生长的情形。因为都市里能让山芥菜生长的地方毕竟不多,而且对山芥菜来说,环境十分恶劣,所以它们总是长得又矮又瘦小。这使得毛虫常常还未充分发育完成,山芥叶已被吃光,最后,这些毛虫如果不能及时找到其他山芥菜,就会缺粮而死。
即使已经羽化之后,也仍然有敌人虎视眈眈。我曾亲眼看见飞落花上吸蜜的台湾纹白蝶,被躲在花上的狩猎蜘蛛擒获,也曾目睹蝴蝶被草蜥一口叼走。
当暮春之际,山芥菜已结实累累并逐渐枯萎,台湾纹白蝶也渐渐从都市中失去踪影。
森林最优美的一天
为了回报我半年来上百次的参访,
大自然今天把整条山径铺满了油桐,
像是一条白色的长堤,
隆重、优美而热情地将我引入幽林。
我微醉了,有那么一刹那,
我认为自己脱离了躯壳,
轻松自在地通往美妙的境界。
台湾的森林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大概都是郁郁苍苍吧。尤其是低海拔的森林,更让人觉得枝叶深重、藤蔓交织,而且一年四季总是差不多的阴森。
近几十年,台湾在经济挂帅、开发至上的政策下,森林从平野地区消失了,也渐从低海拔的山区急速地缩减。人们对树林变得陌生了。没有人想到森林在气候、空气、防洪、水源涵养等方面无法计算的价值。我们这一代在绞尽脑汁、费尽力气去追求物欲的同时,也失去了欣赏自然的能力。就像我们不知欣赏一棵活生生又优美的巨大红豆杉,却贪婪地想尽办法要去拥有以红豆杉木料制作的家具,只因为这种家具在市场上的价格极高,而足以傲人……
其实,台湾低海拔的森林,不但幽美而且极富特色,树种繁多,林内的景色变化万千。只是因为我们很少去接近,也没空去留意,更无心去关怀,而忘了森林,不再重视这个岛屿最重要的资源。
近一两年来,我对台北盆地附近,位于新店山区的一片海拔三百米上下的次生林,做长时间的观察,而发现它动人的丰美。特别选出一年中,我认为这片森林最优美的一天和读者分享。也许有点野人献曝,但这是我的心意。这一天是公元一九九六年五月七日。
今年自五月一日入梅以来,几乎每天都是阴或阵雨的天气,把盛开的油桐花推到了花期的巅峰,也滋润着相思树日盛一日的金色小花,更催促着爬在乔木顶上,挂在悬崖边的酸藤猛吐着花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