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快车
作者: 程皎旸(中国香港)1
香港骤然降温那日,阿石曾给海莉发微信:收工吃火锅?大家乐,一人锅。海莉没回。彼时她在计算机前厮杀。金融公司,数据分析师招聘笔试,SQL理论及应用,抓取数据,分析饼状兼条形的报表。手机振动了一下,令她分神。落地窗外的海岸线,沉浸在蚊香片似的紫,几只白灿大船漂在维多利亚港。她将手机调成免打扰模式。交卷时再抬眼,蚊香散尽,荧光成片在海上燃烧,大船不见了。
她小跑在告士打道,夜风在玻璃幕墙间盘旋,扑棱棱鞭打雪纺衫里的蝴蝶骨。胡乱拐入骆克道,瞬间粉紫霓虹,一整排妈妈桑,干瘦,痴肥,翠绿金黄,闲懒坐在酒吧门口,身后黑帘紧闭,暧昧熏香隐隐飘出。原来金融街背面便是红灯区。她开手机用google map,这才看到阿石的约饭信息,赶紧回:啊你吃了吗?我去找你啊?随后又给他补了电话,可惜没人听。行至地铁站附近,她随意进了家茶餐厅,点了车仔面。沙嗲浓汤底将她魂魄都暖了回来。
一周后,她拿到金融公司的offer。
返工第一个月,她每日收工都要去吃那家车仔面,汤浸萝卜、咖喱鱿鱼、猪红猪润,一直吃到圣诞节。平安夜气温莫名回升,她穿绿格短上衣,酒红包臀裙,露出一整条小腿,大把时间不知如何消磨,想起阿石。她给他发微信:今晚有什么活动啊?奇怪的是,他竟没回。
不久她转正,车仔面也吃腻。朝九晚六,周一捱到周五,happy Friday,去尖沙咀中环SOHO,喝酒蹦迪,周六睡到下昼。如是重复着,香港就忽然初夏。她在潮热中经过一家新开的餐厅,可以一人食的日式烧肉,忽然想起阿石约她吃一人锅的夜晚,居然已是去年的事。她有点惊讶,这朋友居然这么久都不曾主动找她。
她给他发微信,打电话,通通没回音。
她开始询问他们的共同好友。此前他酷爱社交,在香港生活的这八年,友谊触角达至金融、政治、媒体、航天、幼儿教育。然而这些领域的友人通通无法联系到他。他们也很想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
也许阿石消失了,不一定会再出现了。
她望着手机屏幕发呆,很久没有回过神来。
2
海莉与阿石曾一起度过一次平安夜。2011年,在尖沙咀,从海港城,到1881,再到半岛酒店。头顶是金灿灿的圣诞老人,驾着鹿车,静止在夜空。
在那晚之前,海莉和阿石算是“有偈倾”。他们是同一个学校的学生。校区只有一栋楼,五层,银灰金属外墙,人称“港大空间”。他们时常将学生证上的“空间”遮住,佯装去了港大,但其实心知肚明,自己是在港大附属学院,读副学士课程。那一届学生近一万人,只有五十多个大陆生。海莉和阿石在一门选修课相遇,起初她主动靠近他,觉得他长得像黄宗泽,可惜一张嘴就暴露笨拙,好似不懂主谓宾,词组或短句胡乱蹦出来,偶尔被迫回答教授提问,英文讲得“一旧旧”。分组做功课,海莉假装不认识阿石,尽管他在她斜后方,一直小声对她“喂喂喂”。她选了英文流利的菲律宾男孩,和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中学校服、每节课都要回答问题的本地女同学作为组员。她要小组功课拿A,GPA爆4,这样才有机会通过Non-JUPAS申请入读真正的港大。下课她不好意思看向阿石,但他却如常问她,喂,中午吃什么?
港大空间没有学生食堂,他们需要穿过几条街,到最近商场,混迹在午休的上班族里,吃着比学生餐贵一倍的食物。服务生语速好快,她完全听不明,点餐都是他帮忙。他是深圳人,说起粤语时,她觉得他还是有点像黄宗泽。她让他教粤语,他就专门教些不正经的:蛋散,粉肠,仆街,冚家铲,沟仔,沟女。你受唔受沟啊?我系你条仔。你系我条女。唔好啊?咁你做女神,收我做兵啰。海莉笑着翻白眼。
阿石的粤语让他很快就与本地学生混熟。有时他会叫其他同学一起午餐,什么护理的,土木工程的,法律的,他居然都有认识的。起初所有人都迁就海莉,说不流利的普通话,但聊开了就自动变回粤语。她看着他们夸张滑稽的表情,仿佛在看一场周星驰粤语电影,却没配字幕。
有次下课,他神秘兮兮对她说,带你吃好的。坐地铁到九龙塘,混到城市大学里,学生食堂平靓正,他们吃了很多。吃完闲逛,什么都要看,民主墙,泳池,户外餐吧。无意撞见一座凉亭,亭边有池,水如琥珀,倒影玫红簇簇,是盛开的簕杜鹃。海莉一边拍照,一边感叹,如果可以申请到城大就好。阿石摆手,算罢啦,城大Non-JUPAS不收大陆生。
下午没课,他们从城大通道行至又一城。只是十一月而已,商场里已布置了二十一米高的圣诞树。他们直达最高层,趴在走廊栏杆向下望,树尖顶着一颗大星星。
不如一起去尖沙咀看圣诞树啰,平安夜,听说很好玩,阿石提议。我要看看时间,期末好忙,海莉说。做功课?过完圣诞再说啦,阿石继续怂恿。海莉没说什么。
其实海莉在撒谎。她的平安夜想和Jari一起过。那日她去港大听讲座,了解今年Non-JUPAS招生信息,一个男生向她走过来,高高大大,肩膀开阔,穿墨绿色衬衫,软软法兰绒,好像被雨浸软的爬山虎。你好,我叫Jari,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他说英文,递给她一份信息册。她仰视他,觉得他下巴线条硬朗,脸型好似狮子,但深棕色眼神却不凶狠,仿佛嵌在海水里的月亮。原来他是学生大使,社科系优秀学长,今天来帮忙解答疑问。她找他要了手机号,时不时给他发信息:请问文科副学士申请学士是不是竞争很大?GPA一定要过4吗?IELTS是不是一定要7.5以上?Jari宛如写邮件那样回复她,十分严肃。她希望说点轻松的。例如,他住在哪里,中学在哪读的,平时喜欢做什么,是不是单身。他也回复。他小时候住英国,因为爸爸是英国人,后来爸妈离婚,他跟妈妈搬回香港,住在湾仔,喜欢运动,加入了港大击剑学会,有一个从中学就在一起的女朋友,不过三个月前分手了。她透过文字艳羡他的生活,幻想自己加入他的青春,成为美剧里拉拉队长一样的女生。
对了,他话锋一转,后天是否有空?一起吃个晚餐怎么样?有些话题想与你讨论。
他与她约在一家中餐厅,在铜锣湾。远远见她来了,他站起来,为她拉开椅子,请她坐下。她精挑细选,穿了件粉色碎花连衣裙,外搭白色粗线毛衫,而他穿得随意,黑色卫衣,胸前有一个小小的logo,是Ralph Lauren的。看看想吃什么?他说的是中文,普通话,但有点生硬,带着西方人的口音。那时她还没有习惯香港物价,看什么都觉得贵,一盘茄子而已,也要120。我吃什么都OK,她说。那吃鱼吧?我记得你说你喜欢吃鱼,他说。她咯咯笑起来。她的确说过,夹在一些无聊的废话里,他居然记得。
吃饭时,他陆续问了她很多问题。例如,她为什么要来香港?大陆朋友是否了解什么是副学士?大学毕业后,打算留港发展吗?居港七年才能拿到香港永居身份,是否感觉太久?她答得心不在焉,为一些小事感到甜蜜,例如他一直给她夹菜,他的声音好温柔,他对她好像很感兴趣。
晚上他们在铜锣湾随意走了走。街上树枝挂满金灿灿灯饰,商场大屏幕放映圣诞老人飞过的动画,天地间都飘着I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的旋律,一对对情侣双手缠绕着与他们擦肩而过。你是不是走得累了?他问她,指着她的高跟鞋。还好,只是脚趾有点疼,她说。他便轻轻挽住她的胳膊。她紧张得连谢谢也忘了说。他一直扶着她,把她送到地铁站,入闸口。路上说了什么,她都听不太清楚,心里一直为胳膊上的那只手而兴奋。临行前,他对她说,谢谢你啊,今天回答了很多疑问,这对我的论文很有帮助……她本来想说没事,一张嘴,就变成了:圣诞节可以跟你出去玩吗?他和她都愣住了。Well,我约了朋友,是击剑队的,可能有party,他说。那可以带我一起去玩吗?她明知不妙,却继续追问。这不合适吧……他说。她赶紧大笑,哎呀我开玩笑啦。
夜晚到家,她收到Jari的信息。安全到家了吗?她没有回。一早起来又收到他的信息,Hey,你没事吧?我不是不想带你去party,但我们是不同的social group。
Social group,她思索这个词的含义。是指交友圈,阶层,还是更多别的?
没关系啊,你们玩得开心点!她回复他。那天是21号,圣诞前四天。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里被连根拔起。想了想,她还是给阿石留言:我平安夜可以跟你出去逛,到时晚上八点在尖沙咀地铁站见吧。
怎么,不用做功课了?阿石很快响应她,附带一个坏笑表情。到时见啰。他说。
她想,有人陪,总好过没有,这毕竟是在香港的第一个圣诞。
然而平安夜,阿石却迟到了。
她在地铁口站了一个钟,盯着路人来来往往。怎么香港女孩连平安夜都不过分打扮?几乎都是简单素色长袖T恤,将针织衫披在肩上,砖红或浅啡,裹一条包臀裙,或紧身牛仔裤。她望着自己的伞裙摆,金色玫瑰在黑夜里闪光,不禁觉得不入流。为什么阿石还没来?她已经想要离开,结果他又从地下通道里冲出来,扒开身前路人,顶着一脑门大汗,身上套着一件荧光绿冲锋衣,好像来加班的交警。
你今天穿这么隆重哦?他憨笑着跟海莉打趣。经他这么一说,她愈发觉得自己的装扮不对劲,撇撇嘴,说,你怎么迟那么久?我从深圳赶过来,他喘着气解释。为什么跑回深圳?她问。我爸啰,他有点毛病,我送药回去,说着,他斜嘴一笑,怎么,想早点见到我?她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向前走。
路上人好多,他们举步维艰,但还是坚持走到海港城,看到一排五彩缤纷的小圣诞树,每一棵上面都挂着名牌,好像是捐赠者的姓名。会不会有我的名字Hayley呢?她找了一圈也没有发现。他们又去了1881,维多利亚式古建筑,在夜晚散发神话故事般的光。圣诞树旁有梦幻南瓜车,女生们都围在车边照相,海莉好不容易排到位置,让阿石给她拍,事后检查照片,都是糊的。你怎么什么都不会,她抱怨他。怪你手机太烂啰,他笑嘻嘻。
他们漫无目的闲逛,随便瞎聊。
最近考了雅思,他说。考得怎么样?她问。很烂,还不到五分。这么烂?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我考了七分,但我想冲七点五。他露出夸张的表情,说,犀利啊,等你去港大,带我飞啊。她却仿佛听不见,只是回想起Jari的英伦腔,以及那个原本充满憧憬的夜晚。
还不到十一点,她就说要回家。不倒数吗?他问。她摇头,指着自己的脚,这个高跟鞋穿得我很难受。虽然是借口,但也是事实。想不到阿石又发出恶作剧般的笑声,那你赤脚啰。海莉无语。她希望Jari还可以在她身边,轻轻挽着她的胳膊。
终于入了地铁站,里面的人比外面还多。阿石和海莉一前一后站在扶手电梯上,忽然,一辆列车呼啸进站,他赶紧小跑而下,并对她挥手,说,快快,追上这班车。她也想跟着他跑,但脚板底痛得厉害。她想对他背影大喊,喂,慢点,等等我。但她不好意思,在这么多人面前喊出普通话,那似乎比她的衣着更不入流。阿石终于冲进车厢,一回头,才发现自己丢了海莉。他想出来,却被不断涌入的乘客阻拦。“车门即将关闭”的警报响起,他不管不顾,好不容易踏了一只脚出去,却被车门夹住,众人一阵尖叫,好在门又开了,他被周围乘客扯回车厢,门关了。她已走到月台,看他贴着玻璃门,挤眉弄眼对她做手势,示意她在下一站等。那一刻,她感到所有人都在回头看她,蠢极了。
车开走了,她望着他贴在玻璃门上的憨笑远去,心想,以后不要再跟他走那么近了。他不是她想要的。她要的是像Jari那样的绅士,本地人,高材生。
那晚以后,海莉全心全意温习,准备期末考试,无论阿石给她发什么信息,她都不再回复。有时,她一觉醒来,发现静音的手机有一串未接来电,都是阿石打来的,她也懒得回应。
一个寒假过去,又开学了,海莉和阿石没有相同的选修课了。偶尔,他们在港大空间的走廊相遇,她会假装看不到他,匆匆走过。起初,他还会厚脸皮追过去,但逐渐他意识到,她不是没有看见他,而是不想理他。于是,他也不怎么追她了。
又过了一学期,海莉收到了理工大学的offer,虽然不是港大,但她也心满意足。她终于可以离开那个配不上自己的空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