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之青苔(选)
作者: 王久辛(中国北京)这是我在微信朋友圈里发的留言集锦,原来名为“采薇之青苔”和“鸿羽毛集”,当时想:这些微语恰似雨后江南庭院地面上刚刚生出的绿色的苔藓,在初晴的阳光下,绿得鲜活,亮得洗眼,星星点点、一簇簇地贴着地心,像婴儿紧紧贴在母亲心上一般,嫩得让人心生怜爱,每一片都是那么的美好如初,那美妙的心跳恰似天籁般的歌声,闭上眼睛,令人陶醉。
1.一流的杂志,一定有一流的设计。一流的设计,一定有一流的技艺……你说的是思想,我说的是艺术。这是两个问题,希望你不要把两者混淆。我当然知道,艺术绝对是有思想的,但决不是拙劣的嚼着别人吃剩下的馒头式的“思想”,那是大肠杆菌,不是艺术,更不是艺术表达。
——收读精美雅致几十年的《世界文学》有感。
2.什么是值得期待的书法家?为什么有的人写了一辈子,而你对他竟没有一丁点儿的期待,却对才写了几天的老头儿老太太有兴趣?这就是因为他们有天赋与有神性啊!怎不令人期待?草书,如果让人看上去一定写得很慢,却有飞白带雨,佳;楷书,如果让人看上去一定写得很快,且恭工虔敬,又锋尖尾锐,佳;行书,若让人看上去如老僧人敲木鱼般不迟不冒不紧不慢,且笔墨收放自如、行云流水,佳。临帖临什么呢?临的就是一种气质气韵气场。拙劣的字看上去永远是一个写法……看一幅就可以永远不需要再看了。优秀的书法,永远让人想看他的下一个字……魅力由此而生……好字不是你写得帅,写得符合规矩,就是好字。好字没有草腥气,没有油滑带水,没有一丁点儿的卖弄。好字有先人的遗气,有陌生的滞涩,有诚恳的虚心,有高洁的傲骨……
3.当曹文轩摘下这个国际安徒生奖之际,我在想:为什么这位沉醉于少年而执著于自己少年的情怀、顽固不化地心无旁骛地书写着自己内心感受到的少年世界,而从不觉得自己不够先锋的作家,能够获得世界的认同与嘉许呢?在丰富的学养之上,一定是自信,之后就是坚韧不拔的一往无前,最后屋宇按照自己金碧辉煌的设计建筑成功……与女排夺冠相比,我更在意这个精神文化大奖对于中国乃至全世界的重要意义。他一直是那样从容平和坚韧,也不追风赶潮,更不会去拜师寻友,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他说:美比深刻更重要。他是清醒冷静地凭仗审美的创造而不是创造的审美在追求。如果深刻,那是美的深刻,而不是深刻的美。所以他不慌不忙,不吃请也不请人,他在他发现的美的世界里创造着大于思想的美,大于思想的人物与人物的个性、大于思想的人的内心世界,尤其是人物的精神境界……了然于心,才能够真正做到沉心如海,浩瀚渊深。是的,他做到了。他是我一直以来都默默效法的另一位兄长——世界安徒生文学奖获得者曹文轩先生。
4.张家口城门的这个“大境门”的门楣之上,有察哈尔都统高维岳——当时的地方军政首脑于1927年书写的“大好河山”四个大字。很多的大小都统们恐怕写不出这么方正刚劲、筋骨见棱,又耐人寻味、历久弥新之书法啊……若干年前在报刊上见过几次,每每夜入眼帘,永志难忘。好字,是一种风骨,更是一种精神,得几辈子的造化,才能够获得?
5.陈仓的《父亲进城》:当代中国的都市化,就建筑在乡村的消失中。这是历史的必然趋势,还是现实的挤压使然?人在其中的伤感与怀恋、悲悯又价值几何?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消失,才使得相对于市场化的这种无意义,在小说的表达中获得了永恒……或许文学创作的终极目的,就是在无意义的痛苦与悲悯中,获得人性的光芒并照彻人的心灵。替陈仓感谢燕玲、梁彬,陈仓已经如你们所愿,一飞冲天了。愿上苍赐福于他……
6.恭谨而雅慧,完全是自己——才是真正的书法。李叔同的字脱了碑帖之俗,唯留清雅与禅修在人间弥漫……
7.有些文学书的书名:拙劣直露。一看名字,就知道作者的叙事角度,即目的。所以看到类似的书,就不必浪费时间了。最好的文学,一定是它的无立场的叙事,却实现了比立场更大的人道关怀。
8.其实,我早已经忘记了徐迟在《哥德巴赫猜想》中所写的故事。让我至今念念不忘的,是徐迟的报告文学中那瑰丽多姿、妖娆极致的疯狂修辞。那是进人心魂、入人梦境的文字的珍珠,徐迟神一般将它们串了起来,而且编织成了锦绣文章。
9.游读,一个深层阅读的方式。它不是死读书、读死书,而是读大地之书、百姓之书、人心之书。是一个“接地气”的读书方式,使历史成为眼前的现实,使脚下的土地变成进入历史的门槛。一个新的阅读革命开始了,我骄傲,我是这场革命的开拓者、实践者、见证者。
10.我一直在寻思着, 人的生命是一样的,而大先生孙皓晖凭什么参透中华文化典籍,进而获得书写历史的磅礴激情与浩瀚庄严的思想?我乞教三次,获得先生三句话:一曰博览,二曰锤炼,三曰发现。此乃至理名言。
11.你真的没必要费劲巴巴地写那么多“诗”,静下心来好好地读读自胡适郭沫若……以来至今还在继续流传的诗……就足够了。或许你会看到一条激情与深情、思想与艺术交相融汇的大河,会获得一种人生不断上升的精神,会通过反省发现做一个天天想写诗的人远没有做一个充实有为的人有意义。……而且会变得谦恭,有敬畏之心,再写诗的时候会发现:你的文字里面有了更多的思虑而变得更加单纯……
12.词作家庄奴先生的审美路向:轻、真、情、美,这与高、强、重、上刚好相反,这需要一颗静穆至极的心,不能被俗世的杂乱纷繁的嚣尘叨扰,始终有一个对犹若轻岚的美好生活,葆有一个清晰的、拽着不放的、追到尽头又反复回味的心,才能不断地写出这些经典的入世又出世的小而持久的好歌。庄先生的作品对我们今天的创作来说,仍然具有重要的启示:偏远的平凡的渺小的,有时却是中心的超拔的伟大的。他一生安静,没有愤世慨叹,却也实现了惊世之传奇。
13.入秋之后,春发与夏茂结束。就是说要准备入冬了。入冬的意思是:向下生长,即扎根。我希望我把根扎得深深的,在深深的泥层里,饱吸大地的精华、人类智慧的精华、所有成功者的失败之后又再获成功的精华。根的美学价值在于——它永远向下,向着黑暗,向着所有有营养的地方掘进。而且顽强,不信邪,敢孤独,能够苦斗不息、乐此不疲。
14.老祖宗的教导之王氏家规,仅有6个字:言宜慢,心宜善。久辛理解:说话慢点,可以顾全大局避免偏激,也可以让人家把话听明白,是自爱敬人;心要善良,就是做事替他人着想,与人方便与己也方便。王氏祖先的遗训没有大道理与深奥的哲理,一个从“外”,从说话方式上提醒你注意语速;一个从“内”,从心灵深处提醒你情感的方向。于精微之处可见祖宗先人的用心之良苦,真是大雅如斯、大善尊亲……别看这二条简单,做到却很不容易呢……共同努力吧。
15.读韩少功《现代汉语再认识》,我发现他总是能够沉入语言的内部,并在其中进行差分理析,古今中外地考察,找到历史现实的证据,进行推断与试想。作为写诗的人,我羞愧地承认:这个功课最应该由我们来做。我的失职是我的智力不够,当然也是学力有限,但我总还是可以努力的吧?嗯,我努力。
16.杜·达尔梅指挥的拉威尔《波丽露舞曲》,让人感到了一种智性、老练、娴熟,沿着乐句的似曾相识的差异,以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差异,一句一句地向着自己创造的方向发展……这首曲子以循序渐进的方式,逐渐进入人的心弦、进入人的神经、情绪、心灵,进而艺术地实现了人的创造,抵达了梦想的境地……
17.诗集《我崇尚越来越渺小的美——王久辛新世纪诗选》(2000~2018)即将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我不敢懈怠,这是新世纪以来我写的全部长短诗作的选集,这么一摞子,够厚实了,校对起来都觉得可怕。但愿这些我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诗句,有那么一点点美好,哪怕是渺小又渺小的,那也代表了我的心。我从进入21世纪之后18年来的新作中,精选了130首短诗,13首长诗。有一个明显的审美创造的趋势是——诗人的创造越来越澄澈透明了,仿佛过滤掉了很多芜杂的尘埃,使诗之碧海中的翔鱼、水草、花朵,更加鲜活生动,栩栩夺目了。王久辛认为:审美创造不是审美批判,虽然审美的创造本身就介入了生活,使生活多了一种审美的形式,并与其他形式构成了对比,但审美创造不负责对比,不负责判断和评议,更不会做任何结论。审美创造是纯粹的艺术心理的体验与表达活动,它本身就是思想的流程,它的陌生与新鲜大于思想——这正是诗之审美大于思想的道理。当然,也是王久辛诗歌的魅力所在。
18.我的诗歌观:我不追求思想,我追求意境;我不要深刻,我要美。在我看来,意境大于思想,美比深刻更动人。如果我们认同诗是审美的创造,即艺术,那么我们创造者要遵守的规则,就只有一个——艺术创作的规律而不是思想与深刻之类非诗的玩意儿。
19.清晨起床,刚刷了一下朋友圈,我就懵了,发现诗人白桦于凌晨去世了。白桦名声很大,他和名声是匹配的。白桦的许多思想,放到今天仍然有极高的精神价值。他跟很多创作者不同,不是纯粹写作就是写作,跟时代没有关系,他是有思想性的诗人。他的作品里,有很多现实的“抓手”,能够让许多人的心灵为之共鸣,并且诵之后可以付诸行动。当代诗歌最缺少的就是这个,即像真理一样经得住时间检验。而白桦的诗作具有精神的高度,甚至可以用真理来形容,它鼓舞人、启迪人、照耀人。我很早就反复诵读白桦先生的作品,特别是诗歌《阳光,谁也不能垄断》,它不仅具有思想性,给人一种心灵的呼应,还有一种音乐性,里面很多重复句,就像西洋的咏叹调一样,这种重复很有力量,丝丝入扣、循序渐进、撞击人心。2007年,在青海湖国际诗歌节上,我和白桦的第一次见面,我问他最近都在忙啥,他说“抱孙子”。他很爱自己的孙子,走到哪儿都要给他孙子买纪念品。我很少当面赞美别人,但是我仍旧对他说了,“我很喜欢你的诗歌,特别是《阳光,谁也不能垄断》那首。”我们聊得很愉快。在我的记忆里,2011年我去上海时,还专门去了白桦老的家里去拜望他,又接他一起出来吃了饭。白桦老先生还送我一本诗集《长歌和短歌》,扉页上写了一句诗:“久辛兄弟:当惊涛拍岸的时候 江河已是大海 白桦 辛卯” 。我们在饭桌上谈笑风生,什么都说。他给我们讲了很多他个人的经历。我对他说:在当代诗歌史上,我非常敬仰他的创造,但同时也很喜欢诗人贺敬之,下次见贺老,给您代个好儿,可以吗?他听了很开心,连说好好!后来我见贺老时,说起白老托我向您问好了,结果贺老听了也很开心。我还给两个人开了个玩笑,是我和白桦老坐车去吃饭的时候,我说:如果有一天我拉上了赞助,就给您和贺老俩人搞个诗歌朗诵会,一人一首,你一首,他一首,像“打擂台”一样,搞一次你们同台诗赛,一起放射光芒。白老听了特别高兴,说好好,我后来又把这个意思传达给贺老,他也说好呀,好呀。不过这个同台的梦想,却没有实现。2018年初,我最后一次见到白桦老,是听说他重病之后,我想着我一定得去看看他。听说不让见,我就想办法,通过《文学报》的陈歆耕社长,打听到:他儿子不在国内,由一个亲戚照管,陈社长托人联系上之后,便领着我们几个人带着水果花篮去看他。他插着氧气管,双目紧闭。我说我是王久辛呀,他睁开眼睛看了我一下,点点头,当时已经不能说话了。我的心里非常难过,知道他的时间不会太长了,结果今天就看到了他离开人世的消息。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白桦、贺敬之、郭小川这样,有精神高度的诗人。
20.我一直都记得孙绍振先生来军艺,给我们讲比较文学时,讲得同学们心开天窗,有阳光照射与东风劲涌而入的感觉……当时他住在二楼的一个房间,我也是多次厚着脸皮入室求教的学生之一……本世纪初我去福州,特别接孙先生和南帆、少衡、炳根、晓宇等福建师长文友一醉。很是开心快乐。
21.其实当下有些词是蒙尘了的,甚至是落满了污垢,比如“史诗”一词的含义往往并不清楚,这本书把这个词的意义擦亮了。对长征的书写有很多,可谓年年月月总有人写,但像何辉这样从头写到尾的完整史诗却绝无仅有。如今一些被称之为“史诗”的小说、电影、话剧等文艺作品,往往并没有对历史完整性的把控和呈现。史诗,首先是史,其次是诗,一定是建立在真实历史完整性基础上的诗性书写。正如报告文学一定是基于真实的报告的文学呈现。《长征史诗》的作者何辉,多年来致力于长征这一历史事件爬梳清理,以其扎实、老实的书写,尤其是以形而下的诗歌表现方式、以大众都能听得懂的语言完成宏大叙事,传达形而上的精神,具有一种启蒙意识,是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另一种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