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老狗一个面子

今天老狗请客，贵客。

菜是好菜，酒是好酒，烟是好烟。

在镇里最好的酒楼，东升酒楼三楼大包间。

陪酒的，也都是场面人，工头。还有老狗供出来的大学生，他的亲弟弟，现在是市里一个有点名气的律师了！

就是要给贵客一个面子。

贵客是老尚。

老尚，大头，大肚皮，大嗓门。车一停下，他就一边挪动着他的肚皮，一边大光头顶着车门口冲着正给他开车门的老狗就嚷嚷上了：“哈哈哈，他妈的老狗，人模狗样的，还穿上了西装！老子给你个面子，吃你个饭，推了多少大领导的约！”

老狗迎着老尚横飞的唾沫星子，如同沐浴着贵如油的春雨：“老板赏脸，这个面子老狗这辈子忘不了。”

老尚对老狗有恩。那年，正初春。饿了两天的老狗蹲在街角，靠着褪色的阳光那点微弱的温暖抵挡骨头里冒出的冷。

老尚开着他的破卡车来了。那时的老尚，头大，肚子大，但是远没有现在大。但是还是像个老板。老板，嗓子就大。看看空荡荡的街头，冲着老狗喊：“走啊？”

“嗯。”老狗也没问干啥，就要往车斗上爬。

“这边。”老尚冲着瑟瑟发抖的老狗，指着副驾驶室道。他怕这瘦狗一般的汉子冻死在后面了。

“吃了。”老尚扔过一个塑料袋，里面两个包子，肉包子！

从此老狗就跟上了老尚，一跟跟了二十多年。

老狗就像一条饥饿的老狗跟上了一个有骨头啃的主人，脸上见得长油水了。

老尚说：“跟着老子混，再像个要饭的，老子没面子。”

甚至，老尚还把自己才穿了几次的西装给了老狗，因为，他的肚子又大了。

那件西装，今天就穿在老狗身上，虽然太大了，被老狗穿出了工装的气质，但它确乎是一套西装，一套见过世面的西装。

老尚曾经指着一个窟窿说：“这个，可是某某大老板的烟头烫的！”那家伙，说得那个窟窿就成了一枚勋章一般。

菜很好。主菜是只老龟，老板压低声音，很神秘地说，很难搞到的。酒很好，老尚面前是一瓶茅台。其他人面前各一瓶平时喝的老白干，老狗说，有劲儿！

一瓶怎么够？可是现在真够了。因为老尚年纪大了，这两年都是控制在一瓶的量，老狗知道。

酒过三巡，一切都好。和谐，欢畅。

问题出在三愣身上。

三愣是老狗的小表弟。体壮皮粗胃口大。当年知道老狗抱上了大腿，咧着张大嘴奔他找饭吃来了。

老狗把三愣带到老尚面前。

老尚看这人大体格子，乜了老狗一眼：“行，给老狗一个面子，干吧。”

这一干就干了十多年。搬砖、扎钢筋，卖死力气，吃上了饱饭。现在是钢筋班工头，手下也有十几号人。

第一杯，三愣感谢老板收留，让他吃上了饱饭。

第二杯，祝公司越来越好。

这都是老狗教的，听得老尚直乐，一口干了，心想，没想这愣子还能说出这好听的话！

第三杯，三愣说：“老板，把工钱给兄弟们结了吧，要养家，孩子要读书呢。”

老尚变了脸色。

老狗站起来，一边骂，一边要接过酒替老尚喝。

三愣手一躲：“你喝下去会死。”都知道老狗喝酒过敏，会要命。

其他人不说话，也不上来劝。

老尚不说话，看着老狗。

老狗硬要喝。三愣说：“你喝死了也没用。你能给钱吗？你的钱都帮老板垫了，你儿子读书的钱还是兄弟们凑的。来，你喝，你能给钱你就喝！”

老狗不吭声了，戳在那，低着头看着老尚：“老板？”

老尚不吭声，脸上红一阵黑一阵，心里操翻了天。

三愣弓着腰又把酒杯向老尚面前举了举：“老板，你就当给我个面子吧。”

老尚不看他，对着老狗说：“老狗啊，这面子给多了，就成了别人的面子了。”

三愣站直了身子，将杯子直接伸到了老尚的面前，粗黑的脸上越发黑了，眼睛也红了。这架势，有些吓人了。“老板，我没面子，请给我哥一个面子！”

老尚爆发了：“你哥？给老狗一个面子？你他妈的老狗，你就是老子养的一条狗！没有老子收留你，你他妈的早就饿死在街头了！你他妈的还要面子！”

老狗脑海里浮现出当年的情景。老尚让他上车。老尚给他包子。老尚带着他上工地。老尚带着他去酒场。老尚看着他人生第一次喝酒，酒精过敏差点送命。老尚让人家给面子，不让他喝酒。

是啊，没有老尚，老狗早就是街头一条死狗了。

老尚一把将杯里的酒泼在老狗脸上：“给老狗面子？你这狗脸他妈的有面子吗？老子给了你面子，老子就没有面子了！”

三愣用他能将大号钢筋掰弯的大手一把抓住老尚的手腕，一发力，老尚手腕一阵剧疼。三愣说：“你可以不给我面子，但是你要给我哥面子。他是我哥，我们的哥！”

其他几个工头也围了上来。

老尚用力一挣，没有挣脱。他心里一阵拔凉。当年他也曾经这样抓过别人的手：“这酒色，淘人呀！”

老尚什么场面没见过？他不怕。但是他知道，现在的老狗，要面子了。可是，他不想给。有的面子给出去，它就收不回来了！

老狗过来了，眼里没有了卑微，有的是陌生的坚定：“老板，您的恩情老狗永远记得，可是兄弟们要吃饭，要养家，要供孩子读书啊。”

老狗的弟弟，市里的名律师缓缓斟满一杯酒，放到老尚面前，靠近他耳边轻轻地道：“老板给别人面子，是因为你给得起呀！”

老尚没看他，深深地点了点头，哈哈大笑：“好，老狗成人了！老子给你个面子！”

老尚用力一挣，挣脱了三愣的大手。他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指着老狗说：“明天，去拿钱！”

看着老尚大踏步出了大门，老狗深深鞠了一躬：“谢谢老板给我这个面子！”

他知道，老尚给了自己这个面子，这个面子就是自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