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镯子
作者: 苏三皮这儿的人们把上坟不叫上坟,叫扫山。
逝去的人儿,他们在一个个土堆儿下面睡得又香又甜。地面上的人儿,在为一日三餐奔波的同时,还得时常记挂着在土堆儿下面的人儿穿得暖不暖,吃得饱不饱,住得舒适不舒适,又愁他们的冥币够不够花销。记挂着的总是地面上的人儿,至于土堆儿下面睡着的人儿,他们到底记不记挂着地面上的人儿,不得而知。
清明这天,鸡刚啼过头遍,俺娘就窸窸窣窣地起来了。俺娘想让俺爹多睡一会儿,就没有拉亮屋梁上那盏30瓦的灯泡。倒着春寒,俺娘感觉还恁冷。俺娘摸黑洗了煲,淘了米,火星跳起来时,俺娘把手伸向火苗暖和好一阵子。不一会儿,煲里的蒸汽就顶着煲盖“咚咚咚”响开来。俺娘闻到了丝丝缕缕的饭香,从煲盖和煲身之间的缝隙溢出来,落在俺娘的鼻尖上。俺娘赶紧从灶膛里挪出了几根柴,瞬间把火收小。火得收小,不然饭就可能被烧糊。可不能让先人吃烧糊的饭,那是对先人的不敬。
俺娘先是捏了13个饭团儿。饭团儿圆圆的,每个顶上都有一个尖儿,和土堆儿没二样。13个饭团儿,代表着俺家13位先人,他们分别躺在13个土堆儿下面。捏完13个饭团儿,俺娘又单独捏了2个饭团儿,放在了一边。
俺娘再检查了一遍早已准备好的祭品,13份祭品一个样儿(俺娘还另外单独准备了2份祭品),不厚此不薄彼。祭品有香烛、金银宝、摇钱树,有各种金额不等的冥币,还有冥衣。冥衣是俺娘亲手裁剪的。俺娘早几日就到集上买回了各种轧花的色纸,按照地面上的人儿四季衣裳的款式,给每个土堆儿都糊了很多套,单夹皮棉,应有尽有,足够每个土堆儿穿上一整年。
俺娘弄完这些,鸡才叫二遍。俺娘拉亮灯泡,俺爹使劲地闭了闭双眼,掀开了被子。俺娘轻声说:“他爹,东西都备好了,你得赶紧洗漱去呢,凑合着吃点儿,咱就扫山去。”俺爹口齿不清地应了一声,披衣洗漱去了。
在晚上歇息前,俺娘就和俺爹商量,扫完俺家的山,得去扫俺娘家的山。说是商量,其实有容不得商量的意思。俺爹像闷葫芦一样,半天没有吱声。俺娘先是叹了一口气,接着又叹了一口气。俺娘闷闷地对俺爹说,要是俺爹有半个儿,俺也不至于求着你给俺爹扫山。
俺爹也叹了一口气,侧头向墙睡去。
俺娘的爹,只生俺娘一个闺女。俺娘的娘生下俺娘没多久,就独自到土堆儿下面睡去了。俺娘的娘睡得太香太甜,再也没有醒过来。有好心人张罗着给俺娘的爹介绍拖着一口油瓶儿的刘寡妇。俺娘的爹盘算着家里一下子就多了两张嘴,怕饿着了俺娘,正犹豫着呢,刘寡妇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俺娘的爹有一枚祖传的银镯子,刘寡妇咬定说得要了这枚银镯子,才肯和俺娘的爹搭伙过日子。俺娘的爹本来就担心刘寡妇对俺娘不好,又早盘算好留着银镯子给俺娘当嫁妆呢。这么一来,俺娘的爹就和刘寡妇闹掰了,这门好事没有了结果。
俺娘的爹再也没有了续弦的想法,他既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俺娘拉扯大。
俺家的13个土堆儿,有东有西,有南有北。每个土堆儿,俺娘都十分认真地铲了草,添了土,烧了祭品。俺娘还央求俺家的先人,万一有哪些活儿做得不周全就请多担待。一圈儿下来,几乎正午了。俺娘顾不上擦汗,更是顾不上喝一口水,就招呼俺爹动作利索点儿,赶着去扫俺娘的爹娘的山。俺娘的心里着急着呢。这儿的习俗不一般,有过午不扫山的说法。可俺爹磨磨蹭蹭的,蜗牛一般。俺娘知道俺爹在磨蹭什么,心里苦笑了一下,又痛了一下。
俺娘知道,俺爹是怕旁人笑话。扫山也有扫山的规矩。女婿莫扫山,扫山辱先人。道理摆在那里呢。但是,俺娘顾不得那么多了。谁让俺娘的爹就只生俺娘一个呢?
俺娘死死地盯着俺爹问:“苏愣头,你去还是不去?你得给俺个准话,你要是不想去,不敢去,俺就自个儿去了。”
俺爹没有应俺娘的话。俺爹心里在挣扎,在权衡利弊,在想着如何应对旁人的笑话。见俺爹不吱声,俺娘回去屋里,从箱底翻出了那枚银镯子。俺娘举着银镯子让俺爹看,眼光直直地问俺爹:“苏愣头,俺爹给俺留的银镯子,要不是这枚银镯子,俺爹会没后?”说着,俺娘的眼里就闪着泪。俺娘的爹和刘寡妇的故事,俺娘给俺爹讲过无数回。
但俺爹还是没有吱声。
俺娘收起银镯子,掷进了粪坑。俺娘哽咽着说:“这银镯子俺爹本就不该留给俺!俺爹糊涂啊!”说着,俺娘嚎啕大哭开来。
俺爹的眼皮耷拉了下来,他默默地拿了根扁担,挑起装着饭团儿和祭品的箩筐,大踏步地出了门。
俺娘顺手操了把锄头,紧紧地跟在了俺爹的后边。
(原载《辽河》)
春 熙
早清明晚十月一。说的是清明节之前,农历十月初一之后,得给死去的人送祭品,烧纸钱。据说祭品和纸钱是活人和死人通联的纽带,通过烧香引导,死去的人就能收得到祭品和纸钱。也许是活着的人用这么一种方式欺骗自己,但说归说,也只有做过这些仪式,活着的人才会心安。
清明节前一天,八婶去给她的丈夫八叔和儿子有志扫山。八婶在山上坐了有多久,就哭了有多久。八婶哭死去的人,也哭她自个儿悲惨的一生。八婶声泪俱下,哭得撕心裂肺,地动山摇,哭得草木跟着八婶一齐悲戚,哭得天色昏暗,雨要落不落的样子。哭完了,八婶收起情绪,用衣角揩净眼泪,这才下山。八婶不想让人看出她哭过。有些苦,只能是埋在心底,说不得,更显露不得。
八叔和儿子有志在土堆儿下面睡得安安稳稳,他俩可不愁日晒雨淋,也不愁风吹霜打。可是,八婶愁。那三间老屋,漏风漏雨漏阳光,已经摇摇欲坠。八婶睡得不安稳也就罢了,关键是八叔和有志的灵牌被气人的风掰倒过几回,像倒伏的稻谷,八婶心疼得像刀剜一样。他俩活着时就已经不得安生,死后还得遭这般罪。
八婶这才动了起屋的心思。
先前,镇干部来劝过八婶好几轮,让八婶把老屋扒了,重新起过。八婶说什么也不答应。八婶说她已是土埋到脖子根的人,还能活多久不好说,不能再给政府添麻烦。劝不动,八婶起屋的事就搁置了下来。
既然起屋,就得先拣日子。日子先生说日子是百年难得的好日子,更好在时辰,如此良日吉时打地基,可保八婶后辈子顺风顺水、衣食无忧。于是,八婶日盼夜望地等着日子的到来。
日子这天,已日上三竿,眼看着时辰就要过了,约定好来打地基的赵有德影儿还没见。八婶急得坐不住了,扒拉出赵有德的电话,拨了一回又一回。赵有德的电话响了一回又一回,就是没有人接听。八婶心里急,上下坐不住,可又只能是干着急。
将近晌午,赵有德的钩机这才“突、突、突”地开过来。赵有德的脸黑得像一只倒扣着的铁锅,嘴上不停地骂骂咧咧。八婶的电话,赵有德着实听到了,但他提不起劲,无法接听。昨晚的酒喝得有些过头了,头还隐隐作痛。据说喝多了的人,和死去的人没两样。赵有德就这么副德行。
见到八婶,赵有德没个好脸色,先是责怪八婶扰了他的好觉,又撒赖般地嫌价钱低。八婶好话说了一箩筐,说到眼泪都快要下来了,赵有德还是不紧不慢地嗦着水烟筒。旁人看不过,帮腔说了赵有德几句。赵有德撂担子不干了,爬上钩机就要走。八婶慌忙给赵有德跪下,让赵有德莫要计较,价钱好商量。赵有德这才把钩机的长臂放了下来。
因为先前的不快,赵有德的活儿做得稀稀拉拉。地基打了整整三天,一根梁也还没下。活儿不走心也就罢了,还得大鱼大肉好酒伺候着,八婶稍微怠慢一点儿,赵有德就耷拉着脸,仿佛吃人一般。这就过分了。旁人受不住,想和赵有德理论,被八婶好不容易劝了下来。八婶心里也急,但急不得,要是惹得赵有德不高兴了,事儿就更难办。地基就算是打得稀稀拉拉,但也总算是顺利开了工,八婶只盼着新居落成,也好早些把八叔和志儿的灵牌请进来。
这天傍晚,八婶酒菜送得稍微迟了些,赵有德竟然掀了饭桌。
旁人没眼看,赶到镇里报告给了镇干部。
镇干部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先是嗔怪八婶起屋怎么不吱声,然后将赵有德扯到一旁。镇干部没好气地问赵有德,你咋回事?
赵有德一副癞皮狗的模样说,咋回事?就这么回事!
镇干部压住脾气说,赵有德呀赵有德,俺看你就是赵无德,你咋能这般打八婶的地基?你咋能这般对八婶?你的良心就不疼吗?
赵有德不明所以地问,八婶咋地?
李干部愤愤地说,八婶不咋地,你若不认真把八婶的地基打好打牢固,赶明儿—不,就现在,俺就让农信社把你那贷款给收回了。甭管你信不信,俺就有这么点能耐。
赵有德听了,默不作声。赵有德还真怕农信社收回了他的贷款,收回他的贷款就是收回了他的钩机,就是断了他的酒路哩。当初要不是镇干部担保,农信社也不会给赵有德放贷,他赵有德能有今日?
赵有德嗫嚅着问镇干部,这八婶,她啥来头?
甭管八婶啥来头,打好地基不就是你赵有德的本分?无论是谁,你都得打好地基是不?李干部噎了赵有德一句。
赵有德一时被噎得哑口无言。
第二天,天还没亮,赵有德的钩机“突、突、突”地开过来。赵有德仿佛换了个人儿,他把给八婶打的地基全部扒拉掉,重新打了一遍。傍晚歇工时,赵有德破天荒地没有让八婶送饭。
地基打好了,八婶结了赵有德的工钱。可是,赵有德一分也没要。赵有德一脸愧疚地对八婶说,他原先干的活儿不是人干的活儿,让八婶莫见怪,莫怪罪。八婶语拙,只见一行热泪从眼眶里汹涌而出。
就在那天傍晚,赵有德破天荒地给旁人敬了烟,悄悄地打听八婶啥来头。旁人也不忌讳,直截了当地告诉赵有德,八婶唯一的儿子是名消防员,三年前在一次火灾事故救援中壮烈牺牲。听完,赵有德狠狠甩了自己几个嘴巴儿。
(原载《湛江日报》副刊)
记礼账
棉袄还没有褪去时,爹到圩上赶回了两头肥猪仔。爹戳着俺的脑门说,南瓜蛋,往后猪仔就是你,你就是猪仔。你得把猪仔养大养好了,你的书就可以读下去啦。
俺看着那两头不停地哼哼唧唧的猪仔,越看它们越像爹。不,它们比爹还亲。俺得把它们供着、捧着,丝毫怠慢不得。
每天放学后,不用爹催,俺就跑到后山割猪草。俺专挑最嫩的猪草。俺绝对不允许掺杂任何杂草在猪草里头。比如拉拉藤(也叫猪殃殃),猪仔吃了就会拉稀,一拉就是十天半月,先别说猪仔长不长肉,弄不好还搭上猪仔小命呢。
为了改善猪仔的伙食,俺还经常去米脂寨王老二的舂米行守着王老二。要是主家不要米糠,俺就央求王老二让给俺。有时候,王老二挺好说话,随意摆摆手说,你自个儿装。俺就会掏出麻袋,装到一粒不剩。王老二有时候也会不耐烦,让俺哪凉快哪待着。后来俺学会了察言观色,要是王老二和婆娘拌了嘴,俺就绝不会问他要米糠。
一天天地,两只猪仔长势喜人,胖嘟嘟的,充满了活力。也就大半年,猪仔就长到了两百来斤,眼看着就要出栏了。爹一天到头喜滋滋的。爹那是由衷的欢喜。照爹推断,再过三两个月工夫,猪仔长到三百来斤完全不在话下。来年一家大小的衣食住行、茶油酱醋、锅碗瓢盆,还有俺的学费,都算在里头呢。爹捧着俺的脸表彰俺说这完完全全是南瓜蛋的功劳。爹不仅夸俺算术算得溜,没料到养猪也是一把好手。爹还往远里想了,说就算将来读不好书,没考到大学,学会了养猪这门手艺,也不至于谋不了生。
稻子黄的时候,秋生哥的婚期也到了。新娘子是隔壁寨的,听说很漂亮。俺没有见过。俺娘说起时,满脸羡慕,说新娘子皮肤嫩出水来。
秋生哥让俺给他压床。秋生哥他爹很会说话,又懂得客套,夸得俺爹满脸皱纹都快堆到一块儿去了。秋生哥他爹说,南瓜蛋伶俐着呢,又勤快,要是他来压床,俺家秋生准生带把的,准和南瓜蛋一般聪明伶俐。照俺话说呢,只有南瓜蛋值得压秋生的床,其他任何一个伢儿都没这个资格。
俺自然也乐意。秋生哥可是个大好人,有时候猪草俺割多了,挑不动,秋生哥二话不说就帮俺挑了回来。
新娘子入门那天,俺爹忙前忙后,一会在厨后帮忙劈柴添火,一会又窜在厅前端茶起菜。在新娘子入门时,爹还表演了一套俺家祖传的“赶白虎”功夫。爹那架式,仿佛是俺娶媳妇一样。看得出来,爹是真高兴。
鞭炮声响起,就开席了。爹让人搬来一张矮桌子,又找来了把凳墩子,秋生哥他爹适时地呈上红本。爹是庄里的会计,寨里遇上红白喜事,都是爹张罗着记礼账。爹一把扯过俺按在凳墩上。爹说,王守正,你来记礼账。
这是爹第一次喊俺大名。大伙儿一哄而上地笑开了。
有人问,南瓜蛋原来叫王守正?
又有人质疑,南瓜蛋他行么?别记错数了,倒贴了窝里那两头肥猪。
大伙笑得更开了。爹的脸有点挂不住。爹呛他们说,守正书读得好,大伙儿眼红是不是?
大伙儿顿时安静下来。有人应,开开玩笑而已,真没那心思,王会计别往心里去了。
爹让俺抬头挺胸坐得端端正正,反复交代俺记礼账时要先问人家名字(大伙儿平常都是叫绰号,记礼账记的是大名)和礼金金额,再数礼金,数过礼金确认无误后再落笔。爹又问,记得了吗?俺点头,说记得了。
陆续记了几个,俺除了字写得有些扭歪,记的礼账一个都没有错。爹往俺耳朵缝里夹了一根红烟。俺估摸俺的模样应该有些儿滑稽。大伙儿有人想笑,但又不敢笑出声来。爹踌躇满志地和大伙儿说,俺家守正,还真是读书的好苗子哩。说着,爹还给俺竖起了大拇指。
收了席,已是晌午。爹从俺手里接过红本,开始计账。计完账,爹又接过礼金数数。爹数过一遍,没对上。爹又重新计,重新数,还是没对上。爹一连数了五遍,都没对上。礼金少了整整10元钱。爹的头顶开始渗出细汗,嘴里不停嘟囔着说,没道理,没道理!
爹像一只泄气的皮球,沮丧地问俺,守正,你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到底有没有哪个叔伯婶嫂只喊记礼账,没给礼金?俺想了又想,像是有又像是没有。俺嘟嘟嘴说,即便记得,俺也叫不出他名字来啦。
爹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时爹一屁股落在凳墩上。爹抖了抖鞋子,眼睛突然瞪大起来。爹神情异常夸张,同时几乎是喊出了声,俺都说俺家守正是不会记错礼账的嘛,这不掉地上啦!爹边说边从地上捡起一张10元钱纸币来。
从那天开始,爹再也没有叫过我的小名—南瓜蛋。
(原载《天池》)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杨 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