耵聍过多

作者: 练建安(中国福建)

耵聍过多0

纳 吉

写下“耵聍过多”这几个字,我不禁哑然失笑。

这几个字和我的族兄有关,他向我讲述了“耵聍过多”的故事。

族兄华哥,建华,退休中学高级教师,人称“练校长”。独子鹤鹏,“海龟”哲学博士,榕城师大副教授。

鹤鹏风度翩翩,酷似“明星”发哥,年过而立,未婚。有诸多青春美女芳心暗许,包括某上市公司总裁千金。对此,他从不“来电”,却爱上了一个“老姑娘”。

“老姑娘”李倩倩是闽省医大留校任教的助理教授,也就是讲师,比鹤鹏大三岁多,同乡。老爸李文骅,是武溪县医院的名医,俗称“李一刀”;老妈钟梅,是妇产科护士长。退休后,他们随独女迁居榕城。

昨日,鹤鹏带倩倩回家了。华哥说,好啊,本乡本土的。华嫂说,好啊,女大三,抱金砖。鹤鹏说,既然爸妈都没有不同意见,过几天我俩就扯证去啦。华哥朗声大笑,扯不扯证的,让我们老两口早日抱上孙子就行。华嫂说,傻小子,你有本事呀,就整个双巴卵哦。如此直白,倩倩羞红了脸。

望着儿子和女友远去的背影,华嫂说,老头子哪,那个倩倩好是好,笑起来,鱼尾纹也有啦。华哥笑了,嗨,你啊你,眼镜各人合戴,做公公婆婆的,管那么多干吗?

同是汉族客家人,中原古风“三书六礼”是少不了的。“纳吉”是第一步。说白了,就是男方到女方家提亲。约定时间是这个周末上午。老黄历说,黄道吉日,诸事顺遂。

倩倩家住闽江边花园小区。李一刀大清早就去菜市场购回了特色食材。牛肉丸、酿豆腐、盐酒鸡、梅菜扣肉……都是家乡风味。一坛客家娘酒,贴着红双喜,静静地立在饭桌上。

钟梅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客厅的茶几和落地玻璃窗。李一刀在客厅来回踱步,不时拾腕看手表,走走停停。

“行啦,行啦,你就别擦啦。”

“晃来晃去的,我还嫌你碍眼呢。”

“你这老护士,没水平。”

“就你有水平。有水平,早调到大城市了。倩倩就不会拖到现在。”

“你,你这是不讲逻辑,无理取闹!”

“爸,妈,你们干吗呀?”

“噢,倩倩呀。”

“闹着玩呢,闲着也是闲着,斗斗嘴嘛。”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门外,是鹤鹏和他的父母。

九时九分,好兆头,久久长啊。

请入屋内,鹤鹏双手奉上大礼包。钟梅笑眯眯地接了过来,放在橱柜上了。

两家子围坐喝茶聊天,有意聊起家乡的好山好水好人好事,说着说着,就说时间过得真快呀,咱们都叫孩子们催老啦,本乡本土的,那叫天作之合,金玉良缘,一家子不说两家话,咱们做父母的,全力支持。

上座,开席。酒过三巡,李一刀有点喝高了,盯着华哥的左耳,神情异常。

华哥左耳有颗黑痣。他有些不好意思,扭过头去。

“练校长,我们好像,好像以前见过。”

“乡下教书,我很少上县城。亲朋好友中,还真没有麻烦过您呢。”

“见过,一定见过。”

“没有啊,李医生,真的没有。”

“哪,话在酒中,我先喝为敬!”

李一刀换大杯,斟满,一饮而尽。

华哥回敬了一大杯。

“练,练校长,有缘哪,我再敬你……一杯。”

“你血压高,不能再喝啦!”钟梅出手抢夺酒杯,李一刀不让。拉扯中,碰翻一只瓷碗,摔碎了。

“岁岁平安!岁岁平安!”

倩倩、鹤鹏搀扶李一刀去卧室。李一刀摇摇晃晃的,嚷嚷,我没喝高,没有,就是高兴啊,高兴。

鹤鹏开车送父母回家。

“李叔,原来不是这样的。”鹤鹏打破了车内莫名的沉默。

一直闭目养神的华哥,叹了一口气,说:“儿子啊,我和李一刀确实见过,有仇。”

华嫂说:“儿子开车,你别吓着他!”

华哥缓缓道:“可以说,李医生改变了我的命运。那是1982年吧,恢复高考后不久,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的总分,上了重点大学分数线。招生办通知我到县医院体检,一个年轻医生,也就是现在的李一刀,在我的体检表上,写下了‘耵聍过多’四个字。结果,很多大学没有录取我。我分数高啊,幸好家乡师专收留了我。儿子,知道什么叫耵聍吗?不知道?好,我告诉你,就是耳屎嘛。那时的农村娃,衣服多半穿不齐整,有几个人自带耳勺、棉签去读书呢?耳屎多了,火柴梗搅搅,挖不干净,不就是耵聍过多了嘛。大学招生的人,有几个是医学专家呢?就算是知道耵聍就是耳屎,那么,为什么这个考生‘耵聍过多’呢?耳朵有毛病吧?就这样,我的命运改变了。”

“老爸,您恨李叔吗?”

“遇见你妈之前,我恨过,动刀子的念头都有啊。你知道,你妈是我师专的同班同学,妥妥的班花哦。”

“老头子,看你说的。”

“老班花,别打岔。要不是李医生喝高了,我都忘记这件遥远的往事啦。”

“老头子啊,你忘了,别人可没有忘。”

“是啊,记得我有一个高中同学,也被李医生写上了那几个字,落榜了,还去找过他的麻烦。”

“所以啊,李叔对这件事好像很愧疚的,借酒浇愁。可是,他为什么要写下那几个字呢?”

“经验不丰富?工作认真负责?或许,就像我那个落榜同学所说的,他是地区卫校中专毕业的,又心高气傲,看不惯我们这些未来的大学生。谁知道呢?”

“看不惯。很有意思。”

“儿子啊,现在的李一刀,是个妥妥的好医生,这是县里广大干部群众公认的。”

“爸,我和倩倩的事,您还同意吗?”

“哈哈,没有令岳大人的那几个字,我就不会认识咱班花,应该就没有你啦,这就是缘分哪。傻小子!”

一分钱不能少

李一刀坐在饭桌前,打开一瓶“青岛”啤酒,倒进酒杯,看着金黄的酒液冒起欢快的气泡,端起,美滋滋地咂了一口。

他没有理由不高兴。下班前,分管人事的张副院长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市人社局“职改办”开会,15位终评委全票通过了他的副主任医生职称,可喜可贺啊,老李啊,你是破格的,公示之前,一定要注意保密哟。

李一刀是武溪县医院外科医生李文骅的外号,尽管医术精湛,苦于地区卫校医士班文凭,入职快20年了,还是主治医生,中级职称。现在该是扬眉吐气的时候了。咦,钟梅呢,妇产科就有这么忙?还没下班?

钥匙转动声,钟梅拎着一把蔬菜,出现在家门口。

“爸爸!我回来啦。”

钟梅身后,闪出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扑向李一刀。

李一刀笑问:“倩倩,这么高兴,老师又表扬你啦?”

倩倩说:“我不告诉您。我要写作业去。”

“这孩子!”李一刀转动酒杯,满脸笑意。

“好好的,自己喝起酒来了,那事成啦?”

“成啦!”

“我给你多炒两个菜,是该好好喝几杯。”

门铃响了。

钟梅开门,门口站着一个胡子拉碴的彪形大汉。

“请问,你找谁?”

“这是李文骅医生家吧?我找李医生。”

“我是,我就是李文骅。有事啊,按照医院的制度办。我们会尽心尽力的。”

“李医生,你误会了。有人请我交给你一封信。”

来人有些古怪,双手穿戴白手套,把一封信交给钟梅,转身立即离开了。

关门,钟梅将信件交给李一刀,笑笑。

李一刀接过信件,漫不经心地捏捏,没有异常,打开,展阅,脸色大变。

信件是打印的。其中写道:“李医生:由于你在1984年全县高考体检时,在多位考生体检表上写下‘耵聍过多’的结论,导致多名优秀考生高考落榜,本人就是其中之一。目前本人生活困难,特此向你借款三万元。不得有误。否则,后果自负。知名不具。”信上还留下了手机号码。

钟梅见李一刀不对劲,过来看信,第一个反应就是报警。李一刀认为这是关键时期,千万不可节外生枝,忍了吧。

“老李,你有没有写那几个字?”

“确实写了。”

“那时的农村学生,耳屎没有挖干净,也很正常嘛。我哥刷牙还不用牙膏呢。为什么呀?”

“实事求是嘛。”

“非得写上去吗?”

“没有经验吧。”

“真没有经验?”

“嗨,一言难尽啊。”

李一刀按照信件上留下的手机号码挂过去,通了,对方要求留下语音。

李一刀字斟句酌地说:“本着人道主义精神,虽然我本人没有任何过错,但愿意资助人民币三千元整,帮助你渡过难关。”

第二天晚上,李一刀收到了一条短信:一分钱不能少!

李一刀思考再三,发短信:给五千!

对方回答:呸!

李一刀咬咬牙,发短信:一万!对方回答:后果自负!

倩倩在县实验小学读二年级,每天早上自己和几位同学到学校门口的斜对面“簸箕粄店”用餐。连续三天,倩倩都遇见了那个胡子拉碴的彪形大汉。看到她,他就嘿嘿嘿发笑,说,这个小同学长得多么漂亮,多么可爱啊,可要注意安全哦,不要出了什么意外哟。同学们都觉得他怪怪的。

倩倩把这个事告诉了父母。李一刀说,那人可能精神不正常。明天开始,我早起做饭,家里吃过饭后,我亲自送倩倩上学。

李一刀静下心来,发短信:有事好商量,与孩子无关。

对方回答:三万!

连续多日,李一刀忍痛苦熬。这一天,下班刚回到家里,手机响了。知名不具发来了短信:“尊敬的李医生:您好!您是一位好医生。我收回我过去说过的所有话,我只不过和您开了一个友好的玩笑。对不起,请原谅。祝您生活愉快!”

李一刀赶紧叫来钟梅,两人一起研究,面面相觑。

确实,李一刀一家子此后的生活,风平浪静。

多年后得知,李一刀曾热心救治了一位乡下老人。老人的小儿子后来成为一个社会上的“武林高手”,他无意间获悉李一刀家有了大麻烦,悄无声息地摆平了这件事。

一根稻草

李一刀很快就要退休了。

下班时间到了,他坐在县医院办公室靠背椅上,揉揉疲惫的双眼,望着墙壁上一面面熟悉的锦旗,百感交集。“医者仁心”“妙手回春”字样的锦旗是最多的,记录着他作为县城名医的光荣与辉煌。他想,到明年退休时,该不该带走它们呢?有些锦旗,题写了上款,指名道姓感谢李文骅医生。这些,应该是可以带走的;有些,没有写,带走就显得不厚道了。那些患者家属啊,怎么那样粗心大意呢?几十年来,我李一刀的名声,是靠医学技术是靠服务质量挣来的。没有这些锦旗为退休生活“保驾护航”,名声也不会减去半分半毫吧?带走锦旗,医院后辈们会怎么看我?可是,如果不带走,谁知道后辈们会怎么样处理它们?尤其是题写了我李文骅医生名字的?这是一个问题,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必须好好思考思考研究研究,必须妥善为之安排。

李一刀从医三十余年,救死扶伤,也算是活人甚多,除了一件事,越是临近退休,越是令他魂牵梦绕。这件事以外,他似乎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什么事呢?快退休了,还是副主任医生,相当于副教授。为什么是“副”的呢?原因就在于他是地区卫校医士班中专毕业的,文凭不够。上副主任医生职称时,是破格的,全票通过。上正高,就没有那么容易了,两次功败垂成。早就有好心人劝他到县电大工作站去搞一个“远程教育”的本科干干,李一刀就是不听,就是拉不下那个面子,觉得自己是全县的名医,知名度高,美誉度高,老大不小了,每年还要花几个月时间和一群小姑娘小伙子坐在一个大教室里参加电视“面授”,情何以堪哪?更何况工作也忙,实在走不开。就这么着,一拖再拖,转眼临近退休了,文凭还是老文凭。之所以如此这般,也怪人事部门的那些干部对自己太好了,简直是好心办坏事。为什么这样说?每次填工作履历表,都要填文化程度,李一刀每次都填写“相当于大学本科”,事实上确实如此,都副主任医生了,文化程度还不是“相当于大学本科”?人事处每次都好像没有发现问题,不纠正,不表态,抬抬手就过去了,默认了。可是,轮到评正高职称时,不行,绝对不行,工作履历表的文化程度专指学历,地区卫校医士班毕业的,就是中专。这些年,评职称,“内卷”得很厉害,“唯论文”“唯学历”“唯资历”“唯奖项”,这叫“四唯”。其他的好说,这不,要补文凭,飞跑也来不及啦。唉,人事部门为什么要给我这个面子呢?要怪,还得怪分管人事的张胖子张副院长,如果他及时指出我的做法不对,指出我虚荣心作怪,中专就是中专,文化程度不能算“相当于大学本科”,我肯定就会痛定思痛,想方设法去搞一张大本文凭来的。那么,又何至于今日如此狼狈?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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