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红楼梦(十一)
作者: 白先勇(中国台湾)
【第四十三回】
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
凤姐生日到了,贾母一高兴,叫大观园的人要给她好好做一次生日,酬答她常年的辛劳。贾母说,也学学那些普通人家,大家凑份子,来给凤姐做生日。她起头一呼,把人通通召集来了,王夫人、邢夫人都来了,不光如此,还把几个老嬷嬷,像赖大的妈妈,也找了来。
从前宗法社会,那些乳母,尤其是侍奉过前辈的乳母,她们的身份地位,在家庭里是很高的。像赖嬷嬷,她是贾政的奶妈,在荣国府的地位不同,凤姐见了她还要让座的。她们在贾母面前,贾母会赐座,吃饭的时候,凤姐跟李纨身为媳妇要站着侍候,赖嬷嬷她们反而坐下来,有时候讲一些话,也很受尊重。赖嬷嬷自己家里头,她的孙子做到县官的地位,那时候当官,除了中举,也可以捐个官,本来他们是奴才出身的,也能爬到那个地位。
别忘了,曹雪芹祖父曹寅的母亲,曹玺的妻子,就是康熙的乳母,所以曹家得享圣宠这么久。康熙的奶妈老的时候,康熙对她仍然很礼遇,对他们曹家非常照顾。这种主仆之间的关系很特别,很中国式。西方若有像老护工(old nurse)这类,最多像《乱世佳人》那个老黑人Mammy,斯嘉丽听她的话而已,没有尊重到像赖嬷嬷这种程度,这是中国宗法社会里很特殊的现象,因为她侍奉过他们的长辈,尤其是哺过乳,好像有恩,所以等于家里很亲的长辈,有喜事也请来,她们也出钱凑一份子。
贾母说,她要出二十两,薛姨妈当然随着贾母也是二十两,邢夫人她们说,不敢跟老太太并肩,少四两吧!一个人十六两。赖嬷嬷说自己应该矮一等,贾母说你们也是有钱的,也不肯让她们少出,意思就是说她们身份是一样的。可是呢,像尤氏、李纨,她们当然也要出钱,每个人十二两。李纨守寡,贾母体恤她,说你那一份我包了。凤姐就说了,老太太别高兴,你算一算,你身上已经有两份了,黛玉,宝玉,你出了,这会子又替大嫂子出,等一下子想想可能心痛了,说是为凤丫头花了那么多钱。凤姐就做面子,说:大嫂子这份我来出吧!后来,她暗暗地把这份赖掉了,这个凤姐,真是贪财,这一点都不肯放。还是尤氏清点时查了出来。凤姐在贾母面前说大嫂子的钱她来出,后来看出份子的人很多,够用了,她就把这份昧掉了。
算账的时候,凤姐说:“上下都全了。还有二位姨奶奶,他出不出……”指的是赵姨娘、周姨娘。凤姐本来就很讨厌赵姨娘,心想从她的二两银子月例扣回来,就说:“也问一声儿。尽到他们是理,不然,他们只当小看了他们了。”很会讲话!贾母听了说:“可是呢,怎么倒忘了他们!只怕他们不得闲儿,叫一个丫头问问去。”就问了,回来说:“每位也出二两。”贾母就叫写上了。尤氏因悄骂凤姐道:“我把你这没足厌的小蹄子!这么些婆婆婶子来凑银子给你过生日,你还不足,又拉上两个苦瓠子作什么?”凤姐也悄笑道:“你少胡说,一会子离了这里,我才和你算账。他们两个为什么苦呢?有了钱也是白填送别人,不如拘来咱们乐。”这是凤姐!比较起来,尤氏比较懦弱怕事,什么都听贾珍的。可是事实上,尤氏比她忠厚,后来还悄悄地把这二两银子还给两个姨娘去了。两个姨娘还不敢收,怕凤姐。尤氏说,有我呢,不怕!你们收下吧,你们哪有那个闲钱替她做生日?这一段,看出凤姐的厉害,凤姐的不饶人,凤姐的贪财。
凤姐生日那一天,家里热热闹闹,照理讲,宝玉当然应该留在家里,可是他居然跟他的小书僮茗烟悄悄地骑马出去了。跑到哪里去呢?为什么跑掉?就是这一回后段的“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宝玉是神瑛侍者降到红尘,这块顽石璞玉情网缠得这么深,不了情,这些情都未了。这天刚好是金钏儿的忌日,他跟小丫头金钏儿不过是开开玩笑,居然无意中把她害死了,内心无比地愧疚、沉重。宝玉是个很多情的人,尤其对于一些女孩子,他特别同情,金钏儿这种下场,当然对他的打击很大。宝玉最后斩断情丝出家,是一步一步来的,金钏儿之后是晴雯,然后黛玉。这是不了情。金钏儿的忌日,他到郊外一个庙里,点了一炷香祭拜,纪念她。
《红楼梦》里两组人物,一组是感性,一组是理性。感性这组,宝玉、黛玉领头,多愁善感、多情的人,这么一大串。对于金钏儿这件事,宝钗听到的反应是:死了就死了,她自己糊涂,好好地跳井干什么?她接着就劝王夫人说:如果她真的是气姨娘,也是糊涂人,怎么骂几声、打一个耳光就自杀呢?当然从另外一方面讲,金钏儿是气性很高的一个人,对她来说受不了那种侮辱。所以理性的人跟感性的人,对人生的看法不一样,哪个对哪个错,也很难说,但人生一定是不同的结果。宝玉去祭拜了金钏儿之后回来,府中早就到处找他了,他想了个理由搪塞过去,连跟着的茗烟都不知他祭的是谁呢!
【第四十四回】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这一回非常戏剧化(melodramatic),几乎是一出闹剧。
为了给凤姐做生日,特别请了个戏班子来演戏,演的《荆钗记》是很有名的一出南戏。宋朝的时候有南戏,后来昆曲也演《荆钗记》,现在还在唱《荆钗记》。这出蛮有名的戏讲王十朋跟钱玉莲这一对贫贱夫妻,本来感情很好,王十朋出去应考,中间发生很多误会,钱玉莲以为王十朋在外面又另娶妻,其实王十朋写了家信的,那封信给坏人拿走了,钱玉莲伤心之下就跳江了。跳江没死被救起来,王十朋以为她死了,回来就在江边祭她,所以那一折叫作《男祭》。林黛玉看到《男祭》,就跟宝钗讲,这个王十朋也不通得很,不管在哪里祭一祭好了,一定跑到江边上干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哪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黛玉说完,你看下面的响应,庚辰本:“宝钗不答。宝玉回头要热酒敬凤姐儿。”这一句变成这样子,那就跟《荆钗记》一点关系都没有了。程乙本:“宝钗不答。宝玉听了,却又发起呆来。”这就对了。宝玉在想,他何必跑那么远去祭金钏儿呢?就在贾府里面拿一碗土就可以祭了。这一段就是这个意思,否则讲不通。
凤姐是生日宴的主角,他们一个一个来敬酒,她都推辞不掉,到最后,贾府里那些老奶奶,像赖嬷嬷那种做过贾政奶妈的过来敬酒,凤姐只好灌下去。刚喝完,鸳鸯这一群又跑过来,鸳鸯是丫头王,凤姐说受不了了,要醉了,饶了吧。鸳鸯说:哎哟,摆一副主子样子出来了,平常还不这样,这会子不肯啦!凤姐没办法,又灌下去,这一灌呢,心中扑通扑通跳,醉了!她就让平儿扶着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去,想醒醒酒。这一回去,一出闹剧上演了。贾琏生性好色,只要凤姐闪个头就要出事故,凤姐看得那么紧,只不过在外面喝了几杯酒的时间,里面就要偷吃了,贾琏就好色到这个地步。《红楼梦》里边写登徒子好色,写得最好的就是贾琏。
凤姐进去,一个小丫头看到她就跑,凤姐叫:停住!小丫头还往里面跑,凤姐晓得不对了,把她抓下来,说:你没眼睛啊?你看到我叫你,你还往里面跑!小丫头说:我没看见。凤姐几个耳光过去,叫人烧红了铁来烙她的嘴巴,这下子不得不讲了,小丫头说:二爷趁着二奶奶不在的时候,拿了几匹缎子给了鲍二家的。你看,贾府里荡妇也不少,一会儿是多姑娘,一下又跑出个鲍二家的,难怪惹得贾琏像饥鼠似的到处去啃。饥鼠,形容贾琏急色,用得很好。凤姐再走进去,又一个丫头在把风,贾琏倒防得蛮仔细的,两进把风,这个丫头比较乖巧,一看逃不了,赶快把贾琏的事讲了出来。
曹雪芹很会制造场景,这么一个所谓家庭里吃醋的事情,他能写得天翻地覆般热闹。凤姐就走到窗户边听到了,那鲍二家的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曹雪芹会写,第一句就让凤姐火冒十丈。贾琏道:“他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鲍二家的讲:“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平儿是很温和、很与人为善的一个女孩子,如果贾琏娶了她,鲍二家的想倒可以多来几次,平儿不要紧的。所以叫贾琏:你把平儿扶扶正吧!贾琏就讲:“如今连平儿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凤姐是强势了一点,把贾琏制住,贾琏在她面前真的有点抬不起头来,只好在这些女人面前夸口,要命的是把平儿扯进来了。凤姐听了,气得浑身乱战,又听他俩都赞平儿,便疑平儿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愤怨语了。这下子,也起了疑心了。平儿是最忠心的,凤姐得罪了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人对凤姐是真心的,只有平儿,对她真是从头到尾都是护主之心。这个时候气炸了,连最忠心的人也不管了,回头就把平儿打了两个巴掌,进去当然把鲍二家的痛打一顿。平儿真是委屈,你看凤姐怎么骂她。凤姐一脚踢进门去,大概她没有裹小脚,裹小脚的话根本踢不动。王凤姐一脚踢了进去大骂:“好淫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淫妇忘八一条藤儿,多嫌着我,外面儿你哄我!”说着又把平儿打几下,打得平儿有冤无处诉,只气得干哭。这时平儿也是一肚子气,好好的扯上她,那两个偷吃就算了,怎么把她也扯上来了!平儿被凤姐打了这么几下,也没办法分辩,她也走过去,对着鲍二家的打起来了。这个贾琏被当场逮住,脸上已经很下不来,凤姐要打鲍二家的,他不敢阻止,平儿也来打,到底是妾,到底是丫鬟,贾琏一看,就把平儿也踢了两脚,还骂她:“好娼妇!你也动手打人!”贾琏到底是主子,这么一来,平儿就气怯了。凤姐看贾琏居然护着鲍二家的,她又拱平儿去打,逼着平儿没办法,拿刀要自杀。你看看这一幕,他们妻妾三人闹得,写得是好笑。
记得吗?贾琏跟多姑娘偷情的时候,平儿还替他掩盖,揪了一绺头发出来甩两甩,平儿逗他:这是一辈子的把柄喔!后来被贾琏抢走了。这下子又来一次,这次把平儿弄得好惨,喊着要自杀,闹得不可开交,闹得外面都知道了。尤氏一听就跑进来劝架,你看凤姐很乖觉的,尤氏一进来,凤姐马上变了。那时候做妻子的要贤慧,即使嫉妒也不好露出来,妒妇不是个好名声,耍泼辣是不行的,尤其是男人偷吃,持枪弄杖地闹起来,这是女人不够贤慧。尤氏一进来,两个人不同的反应蛮有趣的。贾琏见了人,脸上更下不来了,拿起把剑就要去杀凤姐。凤姐一看人来了,不撒泼了,一面哭一面往贾母那边跑:“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跟贾母讲了这一回事。贾琏趁着酒还要逞威风,拿着剑跑进来,是一路杀进来了。“这下流种子,你越发反了,老太太在这里呢!”她们看着他说。老太太、邢夫人、王夫人都在,敢那么撒野。贾母说,叫你老子来!贾琏谁也不怕,就怕他老子,那个贾赦比他还要不讲理,还要不像话。看看贾母怎么说。贾母笑道:“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叫你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贾母讲,你们这样持枪弄棒的,其实我们都是过来人。男人偷吃一下实在不算一回事,怎么吃起醋来?贾母就安慰凤姐了,又说平儿我看她蛮好的,怎么也使坏?后来大家都讲了,平儿受委屈得很,凤姐拿她来出气。贾母说:原来是这样,快点叫人去安慰一下平儿,明天叫凤姐给她赔不是。今天是她主子的好日子,不要胡闹了。
平儿受了很大委屈,当然不肯回去了,大家东让她西让她,袭人很会做人的,这时候就把平儿让到了怡红院,要替她理理妆。是啊!挨打了,一定哭得一塌糊涂。宝玉呢,恨不得天下的女孩子他都去安慰一下,都去疼一下,平儿是贾琏的妾,平常他不好去示好,好不容易,这时有这么一个机会了,所以,“喜出望外平儿理妆”。他想,平儿多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以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她居然能够在这里面处得这么好,有多难啊!的确啊,贾琏是那种整天想偷吃的男人,凤姐那么凶、那么威风,她能够处理得妥妥帖帖的。凤姐管家本来就容易得罪人,对下人又严厉,好几次还是平儿替她安抚了下面,替她暗中做了好事。这么一个女孩子,真的叫人疼惜。
尤其后面“浪荡子情遗九龙珮”那一回,贾琏又动念去勾引尤二姐,在外金屋藏娇,被王熙凤知道了,把尤二姐骗到大观园里去住,活活把她整死。按理讲,尤二姐也是平儿的情敌,家里又多了那么一个漂亮的回来,不是很碍眼吗?可是当凤姐修理尤二姐,一步一步把她虐死的时候,还是平儿心地善良,暗中照顾,当尤二姐连饭都没得吃,只让吃一些剩下的馊水,平儿还暗暗地煮点东西给她。凤姐抓到了说:“人家养猫拿耗子,我的猫只倒咬鸡。”后来尤二姐自杀死了,尤氏(尤二姐是尤氏的异母妹妹)看见平儿,就说:你真是好心人,难为你了。平儿一听掉下眼泪,她心中有很多委屈的。
宝玉本来喜欢弄脂粉这些东西,平儿到的时候,他就给她最好的胭脂,让平儿打扮起来,温言安抚,尽了一份心。第二天,贾琏酒醒了,贾母把他叫来,要他跟凤姐、平儿赔不是。贾琏说,这样凤姐不是更骄纵了吗?贾母说,她是懂事的人。贾琏听如此说,又见凤姐儿站在那边,也不盛妆,哭得眼睛肿着,也不施脂粉,黄黄脸儿,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凤姐平日出来的时候,那一身绫罗绸缎、穿金戴银,总是那么威风凛凛的,这一次故意不施脂粉,脸儿黄黄,一副可怜相,好像受尽委屈了,贾琏一看,对凤姐立刻有了一点怜惜的心,就跟凤姐作了个揖,笑着说:“原来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饶过我罢。”贾母又命人叫平儿来了,贾琏见了平儿,越发顾不得了,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是贾琏对女人的看法,他对平儿更加殷勤了:“姑娘昨日受了委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赔了不是不算外,还替你奶奶赔个不是。”凤姐当时一下子气糊涂了,回头一想,当然很羞愧,居然对这么忠心的一个人不念旧情地打骂,她表面不露,自己心里面大概也非常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