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和他的第子们(五)
作者: 南怀瑾要研究孔子学术思想的精神,必须要研究《论语》,尤其《学而》《为政》《八佾》《里仁》四篇,开宗明义,已经把孔子学术思想的系统,很有条贯地述说出来了。第五、第六两篇《公冶长》与《雍也》,就是叙说孔门弟子承受孔子学术的造诣,无论为德业或学问,各人都自有他的所长,各自显出他学养和见地的一面,以此而见孔子学术精神体用的全貌。若把二十篇《论语》合起来作一篇长文章来读,在《里仁》以后也必须有这两篇的起伏气势,同时也由此看到,孔子知人论世的态度和他们师生论学为人的平易风范。而且由此更可以窥见,当春秋战国的衰乱之世,四面八方,所有的知识分子,不是倡异说来鼓舞人心,以表现个人的才智,便是进取功名,以达成权力的欲望。只有他们这一群,尤其是孔子自己,寂寞凄惶,讲求人们所不注意争取的学问,以奠定千秋万世人类文化的基础。他们放弃了一生的尊荣,从寂寞凄凉的人生中,建立起千秋不朽的德业,自己解脱物欲的蔽塞,达到精神超越的境界。
同时我们又可从他们师弟数十人的规范中,看到如何完成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学问。由此而知,功业勋名只是一个人的外务,无论从事何种事业和作为,只要功在人间,德留天地,就是完成大丈夫立己立人之道。尽管孔子自己推崇先王和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可是自他本人以及他的弟子们,在政治作为上,当时都无煊赫权位,而且都不是什么高官厚禄的人。从此在历史上,事功与德业一直分途未合,这也是一个很重要而有趣的问题,因非本题范围,暂且不讲。
从本篇和《雍也》两篇来看,孔门弟子之间相互讲论学问的排列,好像毫无秩序似的,但是仔细一读,就会发现它的安排还是有规律可循的。大约是以孔子一生的某一个时期做开始,按照及门从学先后的次第,来编排这两篇文章;有时也有就某一问题的互相关系,来叙说先后的人物与事迹。我自从发现这个端倪,依此一贯地读来,别饶兴趣,但我并不想做一个汉学家,所以没有引用确切的旁证,不过但就义理来说,其中蕴藏的学问知见,也已足够我们寻味了。
才德胜人的人
首先说公冶长,字子长,为孔子的弟子。有说他是鲁人;有说他是齐人;又据晋代张华说,他的墓在阳城姑幕城东南五里,墓基极高。究竟他是哪里人,如今已无法稽考了。也许他籍居鲁国,后来迁居于齐,也是人事之常,不必硬要去打死钉眼。他有一度曾蒙冤入狱,孔子认为他最能忍受无辜的耻辱,而且又因他德行兼备,便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
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
缧,是一种黑色的绳子;绁,是束缚的形状。古礼男女统可称为子,所以没有说以女妻之。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到孔子的论人,是以德行为前提,不管此人的遭遇如何。孔子择婿的标准,并不一定是外国回来的博士。他是拿得定、做得稳,更没有把自己的女儿去嫁给列国诸侯或大夫,以便联络政治关系,却毅然决然地把她嫁给一个蒙受冤枉的罪人,这是何等的胸襟气度啊!
再说公冶长,据古代流传下来的另一种传说,说他能通鸟语,也就因为他有此才具而获罪于当局,被加之以罪名。后来的儒者认为通鸟语这种事近于神奇,就不承认,这是后儒的浅陋之处,迂腐可笑。
但我们可以侧面去了解,公冶长不但德行兼备,而且他学识丰富,可能还精通声韵之学,或者才通博物,对于禽鸟的语言更有特别专长的研究。甚之,他的才识更有超于此者,所以被鲁国当局所忌,这也是历史上政治人事之常。正统儒家的书籍固然认为不经而不取,可是还是从春秋战国流传到现在。
我在童年的时候,也知道唱念“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有头大绵羊,你吃肉,我吃肠”。据说,这是鸟儿当时通知公冶长的信号,说南山发现了一头死去的绵羊,叫公冶长拿去吃吧!后来又因为鸟儿告诉他国君的秘密,公冶长才蒙冤被抓入狱的。这是一则民间流传了几千年的童话,我相信天下的事情理之所无者,事或有之,只是我们的智慧不够,所以就不通其理;事之所无者,理或有之,只是我们的经验不够,所以就未见其事。
孟子说得好,尽信书,不如无书。时至今日,科学发达,说某一个人研究生物或动物学,能懂得鸟语,那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呢?由此,我们可见孔门弟子中人才济济,的确富有乐趣。至于公冶长,一定是一位才德兼胜的人,岂止有忍辱的德行而已!因为在《论语》的记载,只说非其罪也,何以非其罪?孔子并没有说明。我说其中还极其可能是另有文章,或许就因为他才德胜人而遭忌,所以孔子也不便多说了。
才德胜人,不但容易遭人之忌,甚之,或遭天忌。老子深通此道,所以便隐显无常,逃名避世了。否则,就当另挂招牌,犹如释迦牟尼一样,干脆出离世网。如果有才有德,善于处世,无论身在治世或乱世,能够明哲自保,确是一件难事,这也就是人生的最高艺术了。在孔子的弟子中,南宫适就能够达到这种境界。南容,名绦,又名适,字子容,死后谥号曰敬叔,是孟懿子之兄。
孔子择婿的标准
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邦有道不废”,是说南容,当国家政治上轨道,需要太平政治的时候,绝对不会冷落废弃了他,一定需要起用他;但遇到邦无道的残乱的衰世,他也能够做到明哲保身,不招致无妄的刑戮。因此孔子便把自己哥哥的女儿嫁给他了。
粗看起来,像南容这样的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到处可以看见,不过你如对人生的阅历经验深了,加以仔细研究,就知道他实在太不容易了。假如一个人有南容一样的才德,是一个具有治世平天下才能的人,当然就成为列国诸侯和政治上正反双方所注意的人物。到了太平盛世,自然可以顺理成章出山从政,绝不会对他弃而不用。但如处于乱世,军阀官僚就不管那套天理人情和国法,顺我者生,逆我者死,随便加罪于一个人,置之死地,是乱世中一件很平常的事。
假如有南容一样的才德,本来就不是一个废料,可是他处在乱世的社会中,能够碌碌如无所长,不发牢骚,更不会不满现实,只是安于贫贱,而能躲掉人们的注意,苟全于乱世而做到“遁世不见知而无闷”的,实在太不容易了。这岂是一般怀才不遇的人们所能做得到的?“美人绝色难全福,乱世多才亦祸根。”这也是千古人情之常啊!南容之才既足以自保,南容之德又足以从政而致治平,如非深入学问修养的堂奥,岂是泛泛者所能做到?因此,孔子便把侄女嫁给了他。
他嫁自己的女儿给公冶长,嫁侄女给南容,都是一样的胸襟和作用,宁取其才德,不取其禄位。你看,公冶长和南容,在孔子门下,只从孔子的赞辞里见到一点,很少如子贡、子路或颜渊、曾参一样,有声有色。
由此可见,南容在师门中也善于自处,他既无赫赫之名,也非碌碌之辈,岂非大有过人之处吗?《先进》篇中又说:“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白圭》只是一章古诗,他反复再三地读了三遍,孔子便把侄女嫁给他,世上哪有这样容易的事?就让你们现在向广播电台天天读《白圭》,也找不到半个老婆啊!读诗嫁女,只是一个表面的文章,实际上,白圭是一种行大礼时象征用的器物,必须用一块净洁无瑕的玉做成才对。南容读这一章诗,也就是说他学问的用力目标,是在做到立身处世无欠缺、无瑕疵,犹如一块美玉,表示宁静致远、淡泊明志的意境。这是孔子所同意、所赞赏的,所以南容就成为孔子的侄女婿了。
凡是一个仁人君子,他的用心,一切都是为了有利于世,为了后一代。孔子的一生,处处都为继往开来而努力,所以当他发现后起之秀的青年子弟中,有一个半个能够担当起这种责任的,学养也到了可以明体达用的境界时,就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无比的喜悦。他的弟子中,有一位宓不齐,字子贱,鲁人,比孔子年少四十九岁,曾做过单父宰,等于现在的县长。他不但有才能有智慧,而且能够仁爱百姓,待人接物无不尽心,绝不肯以才智欺人。
子贱 子贡 冉雍
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
这一则书,是记载孔子评论子贱的话,他说,子贱真可以说是一个君子了,如果说鲁国没有君子,那么像子贱这个人,难道还有什么不可取之处吗?向来一般的解释,都认为“斯焉取斯”这一句是赞叹鲁国多君子。如果依照如此解释,真是平凡而板滞,像是刻意描画孔子,把他造成一个呆板的样子。如作前面解说,无论为行文,为论人论事,都是活泼泼的,而且由此可以了解,孔子的教学为人,处处着重在学以致用,不只是看中坐而论道的书呆子。因此便接着记述一段论人论事的比较。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子贡听了老师评论子贱的话,便很率直地问道,像我怎么样呢?孔子便说,你啊,你已经成为一个器皿了。子贡又问说,那我相当于什么呢?孔子答说,你等于宗庙里祭祀用的瑚琏一样。瑚与琏,是宗庙祭祀用的贵器,用来盛黍稷的。据说,夏代叫作瑚,殷代叫作琏,周代叫作簠簋。宗庙祭祀,是帝王时代很庄严的盛典,黍与稷,是人们维持生命不可或缺的粮食。所以当宗庙祭祀的时候,必须极恭敬诚恳地奉献上去。孔子用瑚琏来譬喻子贡,也就是欣许他的意思。他欣许子贡已经成为朝廷庙堂之间不可或缺的一种典型的贵器。
换言之,孔子认为子贡的学养器度,已经足当治平时代的大臣了。但是,如不得其时呢?也如宗庙的祭器一样,就被冷落起来,要想盛稀饭用也不可能,何况是黍稷呢?你看,孔子的答话和譬喻,有如此的活泼和幽默,足够耐人寻味的了。子贡心里明白,而当时他们师弟之间,一定是相对一笑。可惜古代文字简练,就到此为止,不过也足够让我们回味无穷了。
说到庙堂之器,就引出孔子另一个得意的门生冉雍来了。冉雍字仲弓,在下面一篇中,孔子认为他是可以南面称王的人物。或有人问孔子说,你说冉雍的学问是如何的了不起,但依我看来,他是一个很有仁道的人,可是他的缺点就是不善于辩才,什么事都好像说不出来似的。孔子说,做人为什么要嘴里说得好听呢?你看善于辩才的人,常常和别人打嘴架,与人辩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那种人啊,不晓得给人多少可恶的印象,别人虽不说,心里都在憎厌他。如果连仁道是个什么根本都不知道,光会玩嘴巴,那有什么用啊?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你读了这一则书,一定可以想到那个问话的人,也只会口头宣传,拿辩才当学养玩的。他就不想想,历史上记载那些成大功立大业的人们,差不多都有一个通例,就是“沉默寡言”四个字。像我们这些教书吃开口饭的人,纵使青毡坐破,能够维护一点师道的尊严,已经算是邀天之幸了,哪里还说得上仁不仁呢!而且千万不要只如《三国演义》上诸葛亮骂江东名士的话,“坐议立谈,无人可及;临机应变,百无一能”,那就更不足道了。至于如冉仲弓,他能够学养到达仁的境界,已经是希圣希贤的程度,至于他有无口才,当然早已不在话下。这个问话的人,未免不得要领,岂非真如孔子说的“焉用佞”呢?
讲到可以南面称王的冉雍,同时又引出一个漆雕开来了。
做官难 做官险
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
漆雕是姓,开是名,是孔门弟子之一。说读悦,仕,是仕宦的简意,就如现在俗说的做官。孔子有一天和漆雕开说,你可以出去做官了。漆雕开便对孔子说,我对于这方面,还不敢有自信呢!孔子听了很高兴。当然,这一则里,包括了好几个意思。
第一,可以说,这是孔子测验漆雕开对学问上的定力和见解。做官这件事,差不多是人人爱好的,可是漆雕开听了老师的话,并不动心,所以孔子当然很高兴。
第二,大凡立志为学问德业者,功名并不足以动其心;志心为功名的人,富贵并不当成他的意。只有求学是把做官当目的的人,一听到有做官的机会,就得意忘形了,哪会推辞不去呢?因此,足见漆雕开对于学问德业的定力了。
第三,古代做官的确是一条险路,实在也是一个陷阱,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堕落在这个深渊里。除了学养有素,于万不得已当中,为了达成济世救人之功业,又非取得其位为工具不可时,那才抱着一种入苦海、跳火坑的心情去干的。否则,它和醇酒美人一样的可怕。你只要看近代史,清末民初多少人物的故事,便可知道其中的难处。有一本小说,写一个老于官场的人,到了病死床上的一刹那还要摆官架子,那是实有其事的,并非完全讽刺。在我的阅历中,这类笑话也真不少呢!所以宋真宗时,隐士杨璞被真宗征召去了,真宗问他临行时有人送诗否,他就说他的妻子有送行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