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源垭口岁时记

作者: 徐仁修

思源垭口岁时记0

总 序

自一九七五年以来,台湾地区朝建设“经济奇迹”的目标努力后,人们口袋里花花绿绿的钞票不断地增加,同时,我们环境的污染指数也不断增高,而大自然里的生物却快速地减少,萤火虫消失了,泥鳅、蛤蜊、青蛙……不见了,小溪岸、河堤、沟渠、田埂……大都铺上了坚硬、粗暴、丑陋的水泥,美丽、生动的大自然渐离我们而远去,孩子们也越来越少有机会去接近自然、向自然学习,也无法从自然那里得到启示、快乐、感动,儿童最珍贵的想象力也难以得到大自然的滋润,正如一位小朋友说的:“虎姑婆移民去了,因为大人把大树砍光,虎姑婆没有森林可以藏身了……”

为了保留大自然的一线生机,二十年来,我经常上山下海,以纸笔、相机来记录美丽丰饶的宝岛。为了让儿童有机会与能力接触大自然,我也花好多时间去为孩子们演讲,并带领他们到荒野自然去进行观察与体验。我发现这种播种与扎根的工作是真正保护大自然生机的最佳办法,而且效果显著,这些孩子都懂得从一个更宏观、更长远的眼光来反省生活与面对自然。

过去我与许多人曾以环保运动来抵抗那些制造污染、破坏大地的大企业,其结果就像遇见了希腊神话中的九头妖龙——你砍去一个龙头,它会再长出两个头来一样,不但没完没了,还会被套上“环保流氓”的大帽子而难以脱身。但是,这些曾深入荒野、受过大自然感动与启示的孩子,在长大之后,若是成为决策官员,他们不会为虎作伥;若是成为企业家,他们早就明白,“违反自然生态的投资”对整个地球、人类而言,是极为亏本、得不偿失的投资。

为了自然生机,为了孩子们,我在一九 九五年创立了荒野保护协会,旨在汇聚更多理念相同,真正爱大自然、爱台湾、爱孩子的有心人士,一起来推动这个观念。此外,我也通过远流出版公司,出版我这二十年来在台湾山野所做的自然观察与体验,一方面为记录,一方面是我与大自然相处的经验传承,更是我在自然深处的沉思与反省。

如果你阅读这一系列“徐仁修的自然观察与体验”而感到有些心动,请与荒野保护协会联系,你很可能就是那些将影响未来的“荒野讲师”或“荒野解说员”。

缘 起

好多年前一个阴霾、偶尔下着细雨的十二月天,我从宜兰走中横支线行往梨山,经过泰雅族人居住的南山村后不久,山雾渐渐弥漫起来。当种植高山蔬菜的菜园逐渐消失在我身后,左弯右拐的山路旁,出现了幢幢大树的剪影,在时浓时淡的雾中,好似走马灯般地一一呈现。

我把车速放慢到时速十公里左右,只因为这些大树的姿影强烈地吸引我的眼光,在这个住着爱砍树之民的岛上,我很少看到这么多、这么美的巨木,而它们又如此靠近公路。

山路回旋上升,树姿也愈奇。这些少见的大树已差不多落光了叶片,在薄雾中呈现出一种特别的迷离幻境;近处的大树赤裸裸地展现枝干的力与美,远处的则像解去宽大厚重外套,换上半透明薄纱的姑娘,隐约可见她苗条婀娜的身材。我完全不敢相信,这些树就是夏季我打这里经过时,所看见的掩耳遮目的树木。

这段呈之字形爬升的险路,原本令我不悦,因为经常塌方,但现在却使我频频停车,不忍前进。当下我决定对这被人称为“思源垭口”的地区里的树木、森林、野花、野生动物,好好做一番观察与拍摄。就这样,我用三年多的时间,在这方圆几公里内做自然观察,以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月份,记录了它的丰饶、美丽与多变。

思源垭口正好是兰阳溪与大甲溪的分水岭,也是百万年来两条溪流互相争夺水源的地方,时至今日,这场争夺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思源垭口不只是分水岭,也是两种气候的分界线,尤其在冬季,垭口的北向是受到东北季风影响的气候形态,经常起雾飘雨,寒冷潮湿,而南向则是晴朗干燥的中部气候。这种气候上明显的差异,也造成垭口两边生长着截然不同的植物。

思源垭口也是中央山脉与雪山山脉唯一相连的地方。由于地缘、海拔落差和气候的差异,自然生态极复杂,景观美丽又多变化。但令人不解的是,这片夹在太鲁阁“公园”与雪霸“公园”之间的自然胜地,两个“公园”却都把它摒弃在外。

我所观察的范围是从跨越米磨登溪的可法桥开始,沿着中横公路蜿蜒上升,越过垭口一公里到思源二号桥,这里也是通往南湖大山的岔路口。这段距离直线约为四公里,公路则曲折达八公里多。海拔高度则从1400米爬升至1950米。

二十多年来,我走遍台湾,还没找到一处可以与思源垭口相比的地方。请读者随我走过这个地区的四季,参访随季节变换容颜的大树,欣赏开在山坡、林缘的各种野花、山果,以及结识这里的原住民——各种野生动物。

这里的草本植物群落变化极大,例如蓝嵌马兰,在一九九二年时,数量尚不多,但到了一九九六年四月,它简直泛滥了,不只路旁坡地多如花坛,在森林底下也像紫火到处蔓延。而原本不少的附地草、繁蒌,在一九九五年却寥寥可数。大自然的变化永远难以预料,群落间的消长令人目不暇给,使得我和思源垭口的情缘难分难了……

每个人都曾经

有一处既熟悉又陌生

时常出现在梦中的场景

走入这本书

思源垭口

将成为你的美丽梦境

春 情

对我来说

春天的来临

不是岁时的概念

而是万物苏醒的状态

是树液流动   芽苞鼓胀

是山鸟突然婉转鸣唱

是灌木上的第一面蜘蛛网

山风不再冰冷袭人

空气中蕴藏着

一股生命蠢蠢欲动的气氛

【惊蛰】【春分】

春天什么时候降临思源垭口是没有一个准儿的,每年来到的时间也都不同,无论阳历、阴历,或者节气,只能作为参考。

在我的记录里,一九八六年的三月初,这里仍然是一片粉妆玉琢的冰雪世界,而一九九一年的二月中旬,却已是山花镶路,大树茁芽。但大多的年份里,二月是春天与冬天玩拔河游戏的月份,一会儿暖得让人脱尽冬衣,一会儿又春寒料峭,使人赶忙又穿起厚裳。

对我来说,春天的来临不是时间概念,而是万物苏醒的状态,是树液流动的声音,是山鸟啁啭的音量,是山风吹在身上柔和的感觉。

在思源垭口,对春天最敏感的要属山菊。这种又被人称为“款冬”的菊科植物,常常在其他植物全然没有动静的时候,已经悄悄地抽长着花苞。这是一个讯号,是春天临近的日子,是大地日记本新翻开的第一页。山菊是日记本上出现的第一个名字,也是大地为了欢迎春天降临而在来路两旁遍插的鲜花。

蜘蛛则是此地原住动物中对春天最先知先觉的一个。正当山菊忙着抽苞开花之际,许许多多的小蜘蛛网,在枯草高茎上开张了。有时一株枯草上多达十几张小网,好似公寓上无数的天线,胡乱撑挂。此时的气温仍然冻人,寒雾几乎竟日笼罩。我很好奇,这些蜘蛛能网住什么昆虫呢?我常去拜访这些在陆地上撒网的渔翁,我发现它们总是捕捉了满满一网雾凝的珍珠。小蜘蛛用这种只可欣赏不能拥有的美丽,来呼应山菊的迎春。

等到山菊绽放第一朵花,就表示春天的先遣队伍已经来到,火种点着了,然后连夜蔓延开来,由下而上,沿着山路两边迸开花瓣。每天,每一枝花茎上都添增了花朵。这时节大多在三月初,当然,在那所谓暖冬的年份,它会提早到二月中旬或下旬。

三月的风犹有寒意,却不再刺骨,有时还带着冷凉的快感。山菊花愈开愈炽烈。现在花枝因为枝头开了太多花朵而弯曲垂头。山风似乎被山菊烤暖了,寒意渐消,暖意日增,并隐隐有了花的香气。这和风似乎吹动了树液,那些原本枯寂的大树秃枝,现在芽眼、芽苞全胀得鼓鼓的,可以深深感觉到树枝内有什么东西在挣扎,要破皮而出。整个山谷大地蕴涵着一触即发的狂野力量,但我却无法预测它将在何时何处引爆,而我的眼波也因此远近奔驰、迅速流转,导致头晕目眩,有如微醉。就算在浓雾笼罩的山谷,我也能嗅出那一股不安、亢奋的气息。即使在夜里,兴奋的期待也让我不敢也不愿轻易阖眼。可是春眠却像慢慢发作的甜酒,一旦醉去,难以醒转。

往往要等到白耳画眉嘹亮的合唱,成群的红头山雀、冠羽画眉及红山椒鸟轮番在周遭如呼似唤,才能将我叫醒。我匆忙从狭小的营帐里钻出,已经错过圣火点燃的时刻。

许多原本死寂的枯树,一夜间复活过来。在清晨的金色阳光下,但见近处的大树,有的罩在成千累万的小小绿火里,有的沐浴在点点发亮的荧光下,有的掩映在四散的火星中。而远处的大树,有的浑身冒着淡绿轻烟,有的蒸腾着淡赤雾霭。绿火是刚从芽苞中弹开的发亮嫩叶,火星是花芽里弹起的小小花朵。它们是庆贺生命复苏的无数掌声与漫天飞舞的祝贺烟火,在山胡椒、台湾水丝梨、榆树、台湾赤杨、食茱萸、灯台树、榉木、栎树、山胡桃的枝干间。

空气中有着淡淡的花香,似有若无,但又有意无意地撩拨着,加速了春意的荡漾。

通条木光秃秃的枝条,开始挂上了无数的串串淡绿色垂饰,并且逐日将它加长。香榆、青枫、槭树,纷纷在新张的嫩叶柄下,戴上了随风轻摇的耳饰。这些全是等待媒人来到的花朵。

林荫下的七叶一枝花,在可爱的帽顶上系上了金色的环饰,伸长了脖子等待黄蜂媒婆的到来。

高大墨绿的乌心石,浑身开出成千上万朵玉白色的莲形花朵,从高枝直到垂近地面的枝条,而春意似乎是由那低垂的枝条蔓延到较低的褐毛柳,使它一下子冒出了青烟,洒出了阵阵花粉,惹得许多刚睡醒的昆虫在那里钻进钻出。

春意也随着褐毛柳飘落的花粉,传到地面去。那里蓝嵌马兰的紫蓝色花朵好像春火燎原,在路边,在森林底下蔓烧开来。林荫下深沉暗绿的蛇根草,也同时吐出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洁白管状花蕊,好似冬树上散落地面的残雪,把林中也映亮了。

春情跟着山风飘过垭口分水岭的南边,那里胡麻花的烟火被点燃而炸射着火球般的桃红花朵。向上散开的香气,点着了笑靥花,那洁白的花朵一如其名,朵朵白花如含笑的面庞。

胡麻花也引燃了附近的虎爪天南星。伸出如传声筒般的佛焰花,它唤起了岩石上大片的喜岩堇菜,开出满地蝶形的小白花,恍如千只粉白蝶停在那里。每当山风吹来,蝶花随风起舞,令人目不暇给。

绯寒樱是思源垭口忍不住的春天,就在那些大树刚刚舒展久睡的身子之际,它已开满一树绯红的小花。只是三月的薄雾、烟雨,常常故意遮掩它的轻狂。这时在垭口南向的山谷近胜光的地方,雾社樱花浑身为雪白小花笼罩,在春阳下,胜过一切的颜色。

春天有时来得早,有时来得迟,但三月似乎是她调整脚步的月份。早到时,春暖跟冬寒总会有几场拉锯战,使春前进速度放慢了,而晚到时,她会加快步子,总会在三月末四月初,把春意推向高潮。

三月有如发育中的少女,身材苗条轻盈,举止活泼可爱,每天都有不一样的风情。常常在发上、衣襟上插一朵小花,或在胸前添几个装饰。就是最迟钝的人,也会发觉她一天比一天成熟、动人……

在一个如诗如画的早春晴朗午后,我在思源垭口南向的山谷,沿着胜溪而下,这是大甲溪的最上游。

我轻悄悠闲地走着,然后切入二叶松林临溪的小路,继续往下行去。

突然,我从二叶松的树干间看见两只水鸟在清溪上浮游。我初以为是人养的鸭子,但随之想到这不可能。我又以为是树鸭,因为我听鸟友说过,曾在这一带见过。可是我发现其中一只实在太美了,那鲜红的鸭嘴,就是胭脂也涂不出这样亮丽而不艳的高雅色泽。倏然,“鸳鸯”闪过我的脑海。

就这样,这多年踏破铁鞋都不容易拍到的鸟儿,现在竟然不经意地、突然地邂逅。虽然令我吃惊,却也不意外,像思源垭口一带这样充满灵秀与狂野的山林溪谷,一定有不少的珍禽异兽藏身其间。它们形影不离地在这清幽的山溪悠游,很能让人体会为何那么多的人间男女要“只羡鸳鸯不羡仙”了。可惜,这对情侣对凡夫俗子十分敏感,我不过按了几下快门,这对贤伉俪已顺水浮去,消失在深谷的沉荫里,留下我仍沉浸在那不可思议的相逢里。它们可爱的俏模样、明亮的眼睛、出尘多彩的羽毛,也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使我的梦充满色彩与惊喜。

【清明】【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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