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笔记新编(五题)

作者: 张晓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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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莲花落的木俑

乡贤冯当世写过一部《油葫芦传》,可惜已失之于战火,坊间仅传其大略。油葫芦看上去四十岁的样子,但也说不准,雍丘老庙祝见他二十余年,容貌一直就是那个样子。有人曾问他是哪里人氏,姓甚名谁?他一概不回答。他戴着一顶破斗笠,背上背着卷旧苇席,腰间呢,就是那只油葫芦。

他没有名字,人们就用这只油葫芦当作了他的名字。油葫芦里的油,全是他乞讨来的。他没有家室,多住在荒庙或废弃的宗祠里。近二年,他安身在雍丘的城隍庙中。

这个人很奇怪。他不白乞讨。到了廛肆之间,手持檀板,开始唱莲花落,徘徊在各个油坊门前。街上的店家也多通达。店主甲说:“他这也是一种营生,就像我们磨油一样。”店主乙就说:“我们听了他的莲花落,不能白听。”等葫芦里装满油,他就将莲花落收起来,不唱了。如果到了吃饭时辰,有人拿炊饼果子给他,他会拒绝,笑着说:“和老庙祝约好了,回去要对酌两杯。”

老庙祝住在雍丘城隍庙内。一年四季,庙内的香火都很冷落,不知道老庙祝为啥还守在这里。庙里燃的是长明灯,长明灯里的油,就来自油葫芦腰间悬挂的那只葫芦。长明灯是当地陶坛做成的。这是个特殊的坛子,分为内外两层,里面一层装油,外面一层装水。长明灯中的油装满了,葫芦里还剩一些,他就留作自己黑夜取光用。

喝过两杯酒,二人都有些兴奋。老庙祝说:“来一段。”

油葫芦也说:“来一段。”就取出檀板,唱了起来。今天他唱的是《丝带记》,唱得很投入,也很动情。老庙祝黧黑的脸奕奕生采,成了酱紫色,花白如刺猬的头颅往后拗过去,拗过去,猛的一个激灵,又复归原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妙啊!”

油葫芦将老庙祝视为知音。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他们打酒的钱从哪儿来的呢?

油葫芦还有一手绝活——卜老君卦。他每卦只收一文钱。看看够了喝酒的钱,就去酒肆沽酒。暮归城隍庙,与老庙祝对饮。没见油葫芦醉过,可老庙祝无日不醉。老庙祝鼾声雷起,进入了梦乡,油葫芦站起身,走进一间晦暗的小屋子,掩上草苫子做的门,点上油灯,开始读书。

卧榻上,地下的旮旯里,全都堆满了书,得有好几百部吧。只是这些书中绝少四书五经之类,全是些道家与佛家的典籍。他就或坐或躺在这书堆里读至中夜,时而抚掌大笑,时而掩卷恸哭。这在夜深荒郊,听起来有说不出的诡异。

老庙祝死了。这出乎油葫芦的意料,也很令他自责,给那么多人卜过老君卦,怎么把眼皮底下的这个人给忘了呢。真说不清楚。有一阵子,他懒得读书了,甚至脸也懒得洗了。走到大街上,有人讥笑他,说他满脸垢秽,肮脏透了。油葫芦说:“不,我每日以泪洗心,脸算得了什么。”众人都以为他发疯了,不再找他卜卦。他愈发地孤独。

有一天黄昏,油葫芦百无聊赖,顺着城隍庙后面的蜿蜒小道朝荒土岗走去。一边走,一边用脚尖胡乱地踢着。慢慢地,地上的小道也没有了,四围蒿草丛生,多有半人那么高。忽然,他看见前面不远处卧了一只野彩鸡,一动不动。他突发奇想,跑过去试图捉住它。等到了跟前,才发现哪是什么野鸡。原来是座古墓,一角被黄鼠狼刨出一个洞,棺椁已经腐烂。油葫芦刚才看到的野鸡,其实是一个红黄绿三彩木俑,眉眼十分生动。油葫芦蹲下来,将木俑拿在手上,低头想了想,认定墓里还有这样的木俑,他伸手去洞中探了探,果然又掏出五六个,彩绘若新,全都比第一个鲜艳。

油葫芦把这些木俑装进布囊,忽然感到有一点恶心,他犹豫一下,又将木俑倒在地上,用干土面子闹了闹,闹掉上面的不明之物。黄昏最后一丝亮光映照在这些木俑上,他猛然发现,这些木俑都是一些戏俑,有抚琴的,有弹阮的,还有吹笛子的,不一而足,形态各异。油葫芦兴奋起来,重新将木俑装进布囊,背回城隍庙中。并去井里汲水将它们淘洗一遍,晾干,收起来。他砸碎了那盏长明灯,扔进蒿草之间。将这些三彩木俑摆在了长明灯的位置,并煞费苦心,摆成各不相同的形态,让它们能从不同的角度望着他。

他还会在城隍庙里喝两杯。喝酒的时候,感觉老庙祝还坐在他的对面。他开始唱莲花落。唱得很动情,很投入。其实,他的对面,已换成了那些木俑。他是在唱给那些木俑听。唱着唱着,他忽然大笑起来。他瞬间觉得,这些木俑,抚琴的、弹阮的、吹笛子的……都成了他的伴唱者。他走近它们,竟发现其中多出一个唱莲花落的木俑来,尤其令他感到惊讶的,这个木俑腰间也挂着一只油葫芦。

朱朴的剑

朱朴本是个书生,六岁便背会了半部《论语》,只是如坊间诵佛经一般,并不深知其中的奥义,无非照本宣科罢了。

他本出生在京畿祥符县,太宗时随父辈迁移到了江淮间。至于举家搬迁的原因,朱朴那时年纪尚小,已经记不得了。

后来,江淮一带遭遇兵乱,因朱朴生得乖巧,眼睛水汪汪的,特别地明亮,又有一副好的嗓音,被一个络腮胡须的将军喜欢上了,带到军幕之中,强逼着他练剑。

朱朴有一把鱼肠剑。当然,这把剑是将军赠他的。

将军告诉他,这是一把名剑,是铸剑大师欧冶子用玄铁所铸造。等剑术练到一定境界,这把剑就会有剑气涌出,可斩人头颅于数步之外。然而,朱朴并不喜欢剑。他喜欢的是书。

被逼练剑之余,朱朴常躲到一个隐秘的地方去读书,极少与卒伍交往,显得很不合群。

一旦,朱朴将剑弃置一旁,在荒野诵读《诗三百》,就见一个道士朝他走过来,在他面前停住了脚。

道士说:“君双目澄澈,耳小却又耸贴,非久居尘泥之人。”

朱朴与道士见了礼,收了书,捡起草丛中的剑,正要离去,道士却拦住了他。

“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跟我到北邙山为学,必能博取人间厚禄。”

“能有书读就够了,不作他想。”朱朴说。

朱朴辞别了络腮胡将军,跟随着道人,到了北邙山。

在一幽深之处,道士带领朱朴斩藤为草,靠近山脚搭建起两间茅舍。藤萝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似有若无。朱朴长长地吸了一口,很陶醉的样子。这时,满山遍野的鸟也开始鸣叫起来。

茅舍往西走,一二百步的样子,有一方半亩左右的池塘,镶嵌在绿树浓荫里,水色显得幽暗,看上去深不可测。朱朴喜欢到池塘边读书。他现在读的是《毛诗》,这是道士指定他读的。偶尔想起来,他还会舞一阵子剑,那把鱼肠剑。

早晨,朱朴也会爬到山顶去读书,读《毛诗》。情不自禁了,就高亢放歌。他天生的一副好嗓子,声音婉转悦耳,在空旷的山间能传出好远好远。太阳升起了,霞光万道地照着他,恍若仙境里一般。

也有不想读书的时候。这时,朱朴就踮起脚尖往山下看。在一处鲜花丛中,他看到了一缕袅袅的炊烟,接着,就隐隐看到一座院落,院子里没有人,只有一只生着火一般羽毛的大公鸡正带着几只母鸡在篱笆下刨食。其实,因为太远了,那些鸡只是一个一个的小黑点。大公鸡的颜色,是他脑子里虚幻出来的。

道士又云游去了。

朱朴忽然发现,那方池塘里有鱼,而且都是大鱼。

于是,等再吃饭,饭粒掉到地上,朱朴就会弯下腰去,一粒一粒捡起来。然后,连同一些残羹剩菜,拿到池塘边去喂鱼。

这些鱼里,有一条锦鲤,如果站立起来,都半大孩子那么高了。时间一长,它跟朱朴熟悉了,听到朱朴的脚步声,这条锦鲤先是用尾巴打一个旋儿,荡起一涡柔和的涟漪,接着就游到岸边,黄红而艳丽的嘴巴一张一翕,等着朱朴拿饭粒喂它。

时光荏苒。朱朴在山里读书,好似与外界隔绝了一般。

一个月圆之夜,朱朴听见池塘那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来到柴门前,停住了。过一阵子,有人轻轻地敲门。

是一个少女,穿着一袭绯红的衣衫。她朝朱朴道个万福,说:“妾徘徊再四,冒昧叨扰,是想向公子请教《毛诗》一二。”

朱朴感到事情来得突兀,脸上有些发热:“今天已经晚了,你明天再来吧。”

少女想进到屋里去,朱朴倚在门槛上,不让她进。

月光下,少女的脸色有些苍白。她咬着嘴角,有了几分嗔怒,声音也颤抖起来:“你天天读《毛诗》,岂不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吗?”

朱朴很决绝:“我只想读书,博取功名,不作他想!”

少女“哼”了一声,拂袖去了。

道士回来,见朱朴神色间有些许异常,问他,他照实说了。道士挥了一下拂尘,冷冷地说:“深山荒野,哪来的少女,一定是妖魅作怪。”

朱朴心中陡然起了涟漪。

这天晚上,朱朴看了几页书,有些困了。

他又去了池塘边,把鱼肠剑放在一个树桩上,开始诵读《毛诗》。“呆子,不谙义理,读诗何用?”不知何时,那个少女站在了他身旁。朱朴大吃一惊,如此神出鬼没,定非人类。

“妖孽!”朱朴一声断喝,操起树桩上的鱼肠剑,狠手挥了出去,一道白光,剑气所到,将少女斩杀在池塘边的草丛中。

朱朴惊醒了,满额头的汗水。

天亮了。朱朴一早就来到池塘边。岸边的草丛中似乎有血迹。脚步声响起,池塘中的锦鲤没有出现,朱朴怅然若失。

他把佩带的鱼肠剑解下来,投进池塘的幽深处。

道士曹若虚

曹若虚虽说是个道士,可他不喜欢穿灰色的袍子,而是喜欢穿碧色的。这种颜色的布料不容易买得到,多为他私下浆染,染法也并不复杂。他在院子里种了一大片的靛花,等天下雨了,隔夜将靛花里储存的雨水一朵一朵地折进陶瓯中,澄去尘埃,就可以用来染布了。

这种碧色,曹若虚叫它天水碧。

曹若虚的脾气很大,平时不爱搭理人,总是躲着人走路。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个道士还是挺古道热肠的。譬如,周围的人若有事求到他,无论当时他在忙活着什么,都会停下手来,尽心去满足你的所求。

当然,这多是针对这个道士的医术而言。在坊间,人们背地里都叫他“曹一针”。

据传,曹若虚已深得针灸妙术之精微。

有这样一件事,在汴京街巷曾广为流传。朱仙镇有一个寡妇,经媒婆说合,又嫁了一户人家,喝过合卺酒,进到芙蓉帐内,正要宽衣解带,这个妇人忽然头一歪,断气了。

这家人感到很霉气。

到天明,妇人的娘家人也来了,商量后事该怎么办。可娘家大嫂一摸妇人的胸口,惊叫一声:“这里还暖!”有人就急说:“快叫曹一针来。”

于是请来了曹若虚。

曹若虚让大家站得远一点,拉开床帐,对着妇人凝视良久,取出银针,一针扎进妇人的头颅。众人大声惊呼。呼声还未落地,妇人却已醒转过来。

更多的日子,曹若虚会躲在道观里谢绝一切来访。把院门从里面插得牢牢的。往往是插上后还不放心,走两步,再折回去摸一摸,看插紧没有。回到屋内,再放下窗帘,脱去天水碧道袍,坐在桌子前,燃上蜡烛,开始著一本名叫《述异志》的书。

这本书充满了奇思妙想和严谨的哲学思辨,然而又不玄奥与虚夸,多与人们常见的事物相关。其中他谈到了人的自身。人身上的水沟穴,处在口鼻之间,俗称人中。人中就是人体的天地之中,天有五气,都由鼻孔来承受;地有五味,都由口舌去品尝。还有一点很有趣,人身共九窍,人中以上为双数,人中以下却为单数。奇怪!

他还发现了鸟与兽的重大差别,竟然与尿尿有关。它们一个有尿而另一个则无。有尿的是兽,无尿的是鸟。

他从道家的哲学观点出发对这一奇怪的现象进行了解释。鸟翱翔于天,为阳;兽爬行于地,属阴。阴数无始,无上,所以兽没有翅膀;阳数无终,无下,所以鸟禽都缺了尿这东西。

道家哲学的精髓,归纳起来就是阴阳学说。

每逢写出一段满意的文字,他都会放下笔来,拿起黑白相间的羽毛扇,眯起眼睛,轻轻地摇着,随后陷入对往事的遐想之中。

年轻的时候,曹若虚醉心科考,曾借住在大相国寺隔壁的一处院子里,读子曰诗云,梦想着一朝能够金榜题名。这户院子的主人姓谢,坊间都喊他谢员外,家中很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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