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涧的旅次
作者: 刘克襄第一辑 旅次札记
旅次札记
老鹰剩下两百只
去年随船到处流浪,经常驻泊于基隆与左营。两年前,鸟类学者颜重威曾在全岛各地调查老鹰的数量,他曾提到这两个港的海岸地带有老鹰栖息。而我在一年的驻泊里,觉得两地该是全岛老鹰分布最多的区域。
我在日志里提到港口的老鹰时,常常描述它们喜欢低空盘旋、俯冲、掠过海面,却未曾亲眼看到它们捕食小鱼的记录,除了捡食。有关鸟类的书籍,也从未提及它们这种盘旋于港口上空的习性。
在左营军港时,老鹰们可能已习惯近人。经常在我四周飞绕,近到它特有的褐色、暗斑,甚至脚爪,皆可一目了然。这里的老鹰多半来自寿山。几年前,寿山发生林火时,烧死了大半的野生动物。老鹰的巢也随着遭殃,目前还剩三十余只。至于相对着寿山的半屏山,因为遭到土壤过度开采,山顶荒秃,半山腰以上的树林覆满泥沙,已无老鹰栖息。
基隆地区的老鹰分布比较广泛,从海岸地带延伸,远至北部山峦地区的七星山、大屯山都有零星发现。这地区情形比较特殊,老鹰经常有骤增骤减的现象。后来有两种说法,前者猜测它们可能是从祖国大陆来台度冬。后者说是繁殖期幼鸟的增加。想到大台北郊区里外的污染,我宁可相信前者。然而截至目前,关于老鹰的记载,也没有证据可证明它们是候鸟。
在我们的岛上,我想没有看过老鹰的人大概很少。照理说,我们对老鹰也应该有很深刻的认识。结果让我吃惊的是,我们只有简单的调查,只告诉你,老鹰平均下两个蛋。幸好有人查知老鹰有群聚繁殖的倾向。这种群聚繁殖的倾向,在估计老鹰的数量时有很大帮助。
由于老鹰并不漂亮,加上不如其他鹰科鸟类的威武雄猛,猎人们也不喜欢猎捕。在我们感觉里,老鹰自然非常普遍。事实上“普遍”这词是不正确的。我能猜测它日渐减少的主因,应该是自然环境受污染的影响。
一八五六年,英人郇和(Swinhoe)抵达我们岛上调查鸟类时,他的报告上说老鹰到处可见。去年颜重威走访全岛十七处调查,如果以平均每处有二十只推算,三百余只而已。不过老鹰栖息的半径大于一般鸟类,扣除重复的发现,我十分赞同他调查里的悲观结语:老鹰剩下两百只了。
大肚溪的冬之旅
农历新年第五天的上午,寒流从大肚溪口涌进,风力八级而且冷厉。一只平常爱四顾观望的水雉,会迅速找好食物,整日丝毫不动,隐藏在灌木丛里。
早晨九点,在大肚溪下游,几乎看不见对岸的沙洲上。跋涉半个时辰后,终于踏离泥泞的沼泽。眼前,一片至少有五百米,覆满化合剂废水、黄茫茫的沼泽。远方的工厂仍在冒烟。
我走进纷乱的五节芒中,疲惫地趴在凸起的沙堆后。前面沙滩有只小环颈鸻徘徊,在寻找早餐。这是只幼鸟,无过眼带,每三秒间隔,往地上啄食,迅即抬头,眼观八方。我也啃着随身携带的五爪苹果,开始记载。
小环颈鸻行走到一处空旷的水滩后,绕着水滩徘徊,水滩不过半米圆,它却逆时针绕了五圈,仿佛沉思着,一会儿又竖颈,随即离去。
水鸟小环颈鸻走了,换溪鸟飞临。一只雌的蓝矶鸫,突然朝沙堆跃上,站在三米外的石堆上。从来没有溪鸟如此接近,与我对峙了十几秒后,又扑下沙堆去。这只蓝矶鸫不知是从祖国大陆东北来,还是朝鲜半岛?去年底,与诗人苦苓在大甲溪旅行时,遇见的雄蓝矶鸫,也是孤寂地坐在亭柱上。在避冬区我们岛上时,蓝矶鸫注定要各自分飞,直到北返后才聚合。
我从沙堆起身时,岩壁的灌木丛有了动静。不久有对灰头鹪莺探头出来,除了眼珠子,羽色完全与岩壁相仿。它们正在偷食蓟科植物的果实,且将屎拉在叶上。灌木丛旁有一浅浅沙洞,宛如石块崩落的遗迹,这是东方环颈鸻的巢。最先在岛内发现东方环颈鸻筑巢的鸟人告诉我,此鸟的巢十分简陋,随便挖个沙坑,前面摆几粒石子就是家了。也许因此,时隔一百多年后,我们才发现此鸟在岛内也有繁殖。我想我发现的是弃巢。
中午,我站在溪边,面对着数千只棕沙燕,贴着水面,不停地盘绕,有时掠过眼前,有时欺身扑近,又忽而自背后蹿出。也不知棕沙燕在忙什么,就是未曾停下憩息。不久眼前的棕沙燕减少了,往前望,又是一群结集在溪面上。就这样一群群地联结在大肚溪下游的上空,棕沙燕成为这里数目最多的鸟。
这时小白鹭正一只接着一只,从沙洲起飞,自对岸飞向远山,无声息地没入云翳。但可以预测的是,日落以前,它们会再飞来觅食晚餐,不然就要到附近的水田,因为水田两边就是台中与彰化两座城市。
远眺着两座城间的大度桥,我蹲下来吸烟。一只灰鹡鸰却挡在前面,在一米前的沙滩上,展露鲜黄的羽毛,摆动身子,遗留一排交互的爪迹,随即波浪式地边飞边叫远离。
本来以为春节单独到大肚溪来,或许能领悟什么,却只感动于一只灰鹡鸰,离我如此地近。我所关心也是如此,其余的皆为额外,像越吹越大的风。
春天以前,不会再到大肚溪来了。收拾背包,将衣服裹住全身,只露出双眼,朝大度桥走进来往的车潮中。我不断挥手,看有无前往台中的车子要停下来。
黄头鹭从雾中归来
二月十八日。清晨有薄雾的大甲溪,一只黄头鹭从雾中归来,抵达南岸的卵石滩上。春节以前,鸟友告诉我,黄头鹭已很少出现在北岸,自己旅行时也没有记录,它是接近北岸的第一只。
依据我们岛上农人的经验,黄头鹭有南北迁移的现象。秋末时北部的黄头鹭就启程,飞往南部过冬,春天才纷纷北返。这只黄头鹭正在回家的旅途,可能马上抵达终点了。
它先沿着岸边滑翔,越过第一道分流后,站在滨水的沙岸,金黄的羽冠在日光里闪耀,显然已经换羽。接着又有五只出现,贴着水面,沿适才第一只飞行的方向过来,同时落在它身旁,也有着金黄的羽冠,个个偏首向南观望。它们可能刚从嘉南平原北返,跋涉了一百千米。前面是鹭鸶保护区,去年九月,有一百多只黄头鹭从这里南下避冬。
到了中午,雾从溪底散开,六只黄头鹭同时起飞,这是春天的征兆。春天在天空也是这样形成,越过大甲溪是它们的最后一关。此时溪又分三道。第一道都越过了,第二道接近时,有一只偏离方向。第三道过后,剩余的五只已接近保护区,春天正尾随它们的羽翼蔓延过来。黄头鹭开始在崖边的上空盘旋。盘旋时又有两只飞离。不久,最后的三只飞入了相思林,与夜鹭、小白鹭重聚。
这是今年最先飞回的黄头鹭,当第一只落脚相思树的枝头时,春天也已越过了大甲溪。
进港前后
要返港测天岛有两条航线。北下时由渔翁岛转西折入海湾,而南上是在东吉屿朝虎井屿驶去。
沿渔翁岛进入澎湖海湾,南陲的石岸是外埯村。这是黑腹燕鸥大群出现的地方,黑身白翅构成海边的特色。北下数次,所能发现如此。南上近百次入港情形却不同了。从东吉屿转向,以十二节(1节=1.852千米/时)推算,两个小时后,可发现左舷的虎井屿,以后查知是黑鹭群,经常聚集在岩岸,或飞翔,或驻足,从不离开北方的岬角。小燕鸥也经常飞临,有时从舰首掠过,仿佛引船入港。发现虎井屿时,也可隐约瞥见澎湖岛的小村井埯里,有崎岖不平、弯曲折绕的海岸线,是白眉燕鸥及鹬科鸟的集中地。按理说,虎井屿人烟稀少,岸鸟怕事,应该选择此地。可能井埯里是良好的背风区,食物环境又丰富,造成此地特殊的现象。过了虎井屿,桶盘屿就露出来,这里海鸟不计其数,多半也是鹬科类。其中还有一次发现红隼,可能是过境的冬候鸟,但遇见时已是冬末,说北返,又嫌太早。这种自然界的奇异现象,实在无法解说。舰艇要转入测天岛的内海时,最后可发现鸟的岬角是风柜里,然而离得太远了,无法认清。后来翻阅六年前的鸟讯比对,有人报告在风柜里与我发现类似的鸟种,猜测是燕鸻。
等舰艇泊靠测天岛时,港边的海岸却无任何鸟迹。可以肯定的,因为油污漂染的关系,且不时有小艇轰隆的引擎声,骚动整个海湾。虽然海湾水质清澈,除非消除小艇声、岸边海污,已无任何挽救的地步。也难怪每次散步海岸,总是备觉荒凉。
站岗的时候
小女孩大概只有十岁吧,穿着透明带绿色圆点的雨衣,配衬红雨鞋。走出甘蔗田时,摩擦着笨重的鞋声,感觉上十分阑珊。
男童更小了,不到她肩膀高,橘黄的雨衣在泥地拖拉,边哭边擦泪,抽吸鼻涕,手里持着细长的竹枝。
小女孩不时转头咒骂,两人渐渐走近溪边。我已经站了三个小时的岗哨,头一次看见有人从对岸出现。
后来又瞧清楚,小女孩手上也持四五支竿子,她走上土丘,男童仍然在哭。她也不理,每隔三四米,径自将竹枝插直。竹枝分岔,上面好像绑些木片。太远了,我看不清楚。小女孩下了土丘,生气地从男童手上抢过竹枝,一个巴掌也过去了。男童的哭声更大了,踉跄退后三四步。一只布袋落到地上,袋里面是鸟。小女孩又走上土丘,插完最后一支,下来捡拾布袋,只顾前行。男童继续跟在后头哭,消失在甘蔗田里。
第二天清晨,再换我站岗,又碰到小女孩,牵着男童的手,嘻哈哈地出现。我从对岸喊话,知道是红尾伯劳,问她一只卖多少。十元。谁叫她捉的。爸爸。一天捉多少。二十只。
她走上土丘,这次似乎收获不好,竹竿上只吊了一只。正要取下,伯劳突然反啄,但没有用,她轻易地扳住头,一扭,丢入布袋绑住袋口,塞入雨衣。
从海峡出发
一九八○年九月初,一天清晨,舰艇离开基隆,沿台湾西海岸南下。黄昏时已过台中港。数万只小水鸭,刚好从大肚溪口起飞,可能在继续未竟的候鸟迁徙。当它们越过舰首,虽然尚未遮天,日落却为其掩蔽了。
这是首次遇见庞大的候鸟群,以后每每闭目,怀念海上的赏鸟,便想起当日景象。那时我是海军少尉,入伍服役正值一年,除了海陆间来回漂泊,镇日无所事事。只偶尔写些诗,记载航海日志自娱,日子如浪潮涨退以逝。
等舰艇回到测天岛后,有天清晨散步海边,发现一具鸟尸漂浮,全身黝黑,不知其名,翻查从台湾携来的鸟书,知道是黑鹭。写信回台湾询问朋友,朋友答复十分详细,还告诉我附近的鸟种。朋友的帮忙引发了我的兴致,结果为了这兴致,以后更埋首其间,跋涉山水,竟耗费两年时间。
其实测天岛本身并无多少海鸟,除了搭小艇遇见黑尾鸥,海边有少数鹬科岸鸟外,不见任何禽兽。但鹬科至少有十来种的,唯当时无单筒望远镜,加之正逢候鸟冬羽时期,自己又欠缺知识,辨认工作困难重重。而时间也极为匆促,因舰艇经常出巡,屡屡深更半夜启航,一去三天两夜。回来时已精疲力竭,我的观察工作自然受阻。直到来年元月底,舰艇驶返台湾定保,仍无法走毕这小岛,当然自己慵懒也是原因之一。
不过,各个岛屿间海鸟的栖息,还稍为了解。因为舰艇出入测天岛的次数不下百次,从渔翁岛进来,或者虎井屿驶入,多半是清晨涨潮时候,海鸟正繁忙于觅食,记载也较翔实。虎井屿的黑鹭,桶盘屿的红隼,渔翁岛的燕鸥,多半亲眼目睹。印象最深,莫过于猫屿的燕鸥。因为舰艇经常围绕该岛岸轰,燕鸥经常被骚扰,至而死伤累累,迟早会远离。
二月初,舰艇返抵高雄,入旗津定保。趁长期靠岸时间,我曾南下垦丁数趟,大武山以下的郊野村落,至今仍熟稔异常。首次接触山鸟是这时,五彩缤纷的山鸟,自然比岸鸟易于辨识,而且栖息生活迥异,已超出我想象,或得自书本的知识。
四月中旬,送走舰艇远航后,我留在寿山附近,小住一月,等待退役。日日仰视老鹰群起落,也时常躺卧一处空旷草原,照晒初春的阳光,注意八哥族群的活动。唯一的旅行,到北方的援中港,从附近的鱼塭寻找鱼鹰。这时也屡次发现雁群北返,过境海岸,我也在雁群北返时,结束这一段服役的旅行。
东海大学野鸟社的学生,应该认识我。五月退役回台中后,我便加入赏鸟会,由于工作关系,生活日夜颠倒,无法尾随赏鸟队,只好跟学生入山赏鸟。一些生物系学生知鸟甚详,在山上教我良多。从中部出发的第一站是谷关,我去佳保台、美溪下游旅行。遇见罕见的星鸦、赤腹山雀。星鸦从高海拔下降,赤腹山雀多年不见,都是稀有的鸟种。回台中后,觉得观察而无记载殊为可惜,后来听从诗人罗智成的建议,尝试写下一系列的旅次。
第二站是溪头,在多雾的凤凰山,认识鸟类专家张万福,教我从雾里判别鸟声,有九十余种鸟类的凤凰山峦,是我以后旅行最为频繁的山林。而这里繁复的花草树木,不久都熟悉了。什么角落有咬人猫,地衣何处茂盛,蚂蟥出没哪里,我都知晓。后来拜读张万福研究赤腹松鼠的报告,对赤腹松鼠也有莫大兴趣,唯当时赤腹松鼠迁移到对面的岭头山,而溪涧也不知为何,近来常干枯乏水,溪鸟不见,观察的重心又落回山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