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河旧事(三题)

作者: 相裕亭

便 宜

小河堤的树丛里,忽而“嘎”的一声鸣叫,两只夜宿的水鸟,随之扑打着翅膀惊飞起来。

那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但堤岸边的树丛里已经是黑簇簇的一片了。小河里,淙淙流淌的溪水,也被黑簇簇的树丛倒映得不是那么清澈透亮了。唯有五更跟前那翻滚的浪花,还像棉花朵儿一样白煞煞的。五更看到那两只“扑答答”惊飞起来的水鸟,就像两块瓦片,一前一后,被“撇”进黑丢丢的夜色里。再看眼前的溪水,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张褪去绒毛的山羊皮,猛然间倒映在他跟前的溪水中。

溪水在动。

那个黑影也在颤颤悠悠地动。时而,那黑影还与五更蹲在溪水边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时而,又被五更撩起的水花给打散了。

五更刚才在田里割稻呢,男男女女的好些人。

这会儿,太阳落山了。小村里割稻的男男女女,一溜儿挑着稻个子(稻捆子),前呼后拥地奔向了村头的打谷场。五更鼓了一泡尿,他缩在后,拐进田头小河堤上撒尿时,看到小河里清凌凌的溪水,忽然感到裤管里、脖颈间,到处都是刚才割稻时钻进的稻芒子,怪痒痒的!他便绕到河堤下,想把脸上呀、脖颈里的稻芒子洗洗。但他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那个“黑影子”跟过来了。

五更猜到,那个人是四顺子。

当下,五更下意识地把手伸到河水中,摸到一块附有青苔的石头,感觉那是一块尖利的石头时,五更的胆子略微壮实了一些。但他没有抬头,他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在溪水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清洗着那块石头。

“哗——吮!”

“哗吮——”

五更清洗石头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在侧耳听着岸上的动静,以至于连他自己都听不到清洗石头的声响时,河堤上的四顺子发话了:

“你能洗得干净吗?”

四顺子那话,明显是带着情绪。五更没有吱声。

“哑巴啦?”

这一回,五更从小河边站起来,他冷板着脸,问四顺子:“你说谁呢?”

四顺子说:“你说我说谁呢?”

五更说:“你少跟我来阴阳怪气这一套!”

四顺子牙根儿一咬,说:“嘛?!”

四顺子那语气,显然是带着愤怒。

五更没有怕他。

但五更从小河边起身以后,他绕开了四顺子堵在他身后的那道河坡。五更踩着河坡边的枯草,“咯吱咯吱”地攀上堤岸。

四顺子斜着眼睛瞪着五更。

五更同样也在斜着眼睛瞪着四顺子。

两个人,就那么隔着一小段距离,默默地站在暮色愈来愈浓的小河堤上,各自摆开了一副谁也不怕谁的架势。

这个时候,五更倒是先发话了,他问四顺子:“你想干什么?”

四顺子问他:“你说我要干什么?”

五更沉默。

四顺子直接把话挑明了,他问五更:“你做了什么缺德的事,你还不知道吗?”

五更当然知道四顺子那话指的是什么。但他绕了一个弯子,反过来问四顺子:“那个时候,有你什么事?”

五更说的那个时候,是指前年,土地“合作化”以后,小村里的男男女女,忽然间可以团在一起下田劳动了。在那期间,五更与二兰子在劳动中相恋了。他们两人,赶在一天午夜打稻谷时,一同钻进了汽灯照耀不到的稻草窝里了。

事后,也就是现在吧,二兰子与眼前的四顺子结了婚。二兰子便把那天晚上的事儿,全推到五更身上了。

二兰子说,那天晚上,大伙儿通宵忙着打稻谷,到了下半夜,她实在是困得不行了,便与五更一起滚到稻草窝里睡了。后来,五更解开她的腰带,她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五更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他手忙脚乱地去解二兰子的腰带时,竟然把二兰子原本打着活扣的腰带,给抽成死扣(死结)的了,要不是二兰子猛吸一口气,把肚皮吸瘪下去,他根本是解不开二兰子那根花腰带的。

但那话,能与谁说呢。

五更只知道二兰子是出于无奈,才把那晚的事儿都推到他一个人身上了。过后,二兰子传过话来,让五更提防着四顺子。她怕四顺子找五更“算账”。

果然,就在那个四野一片空旷的夜晚,四顺子把五更给堵在村外的小河边了。他们两人,原本是没出五服的兄弟。可那会儿,早已经没有兄弟的情分了。

四顺子骂他:“你太不是个东西了!”

五更说:“你说谁不是个东西?”

四顺子说:“我说谁,谁知道。”

五更没有跟话。五更的心里也觉得欠着四顺子什么。但那一刻,五更面对四顺子咄咄逼人的话语,他没有认四顺子“那壶酒钱”。

五更说:“那个时候,你在哪?”

五更那话里的意思是说,他与二兰子相好的那会儿,没有你四顺子什么事儿。五更甚至想说,那个时候,二兰子若是你四顺子的媳妇,他五更只怕是连碰都不会去碰一碰。但那话,五更没有说出口。他只是说,那个时候,他与二兰子的事,与他四顺子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四顺子说:“怎么没有关系?”

五更说:“那会儿,二兰子是你媳妇吗?”

四顺子说:“她现在不是我媳妇吗?”

五更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四顺子说:“你想赖账?”

五更说:“那不存在赖账不赖账。”五更说,如果你觉得那是一件事情,也用不着你来找我,你让二兰子来找我。

四顺子牙根一咬,说:“屁话!你还不够格。”四顺子那话,是说二兰子现如今是他四顺子的媳妇了,你五更没有资格与她对话。

五更说:“你既然说我不够格,那咱俩就没有什么好说的啦!”

说完,五更转身想走开。

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四顺子猛一声断喝:“你给我站住!”

五更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同时,他把手中的石块攥紧了。五更知道,四顺子今晚死活要与他来个了断。于是,五更把手中的石尖朝外,做好了随时迎击的准备。

可四顺子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五更瞬间没了主意。

四顺子在黑暗中,压低了嗓音,先是如蚊虫嗡鸣一样,叫了一声五更哥,随后,他像个受到了委屈的孩子,支支吾吾地对五更说:“便宜被你占了,那事情,你就不要对外人说了!”

刹那间,五更绷紧了的心弦,如同一块坚硬的土坷垃被扔进水塘中,瞬间变成了一摊柔软的泥巴。

接下来,五更没再说啥。

四顺子也没再说啥。

两个人,就那么相峙在黑暗中默默地站着。许久,忽听小河中“嘭”的一声闷响——五更把他手中的那块石头扔进水里了。

面 瓜

盐区人起名字,大都与海有关。如海生、海霞、海云、海涛、海贵、海英、海燕、海狗子,等等。起外号也离不开海里的鱼虾。如一个人长得黄胖胖的,给他起外号——大黄鱼;某户人家的媳妇过于苗条(太瘦),送她外号——鳞刀梢子。因为,鳞刀鱼梢子那一段儿,细长、无肉,与那媳妇瘦筋筋的样子正相宜。

那么,庞开渠一家,世代生活在盐区,长在大海边,偏偏得了个与大海无关的外号——面瓜。

面瓜,是果蔬一类的食物,圆溜溜、面沙沙。庞开渠难道就长成那个模样?是的。庞氏父子,不仅是庞开渠长成那样的面瓜脸,他的三个儿子,个个都是面瓜脸。乡邻们给庞开渠的三个儿子起外号——“大面瓜”“二面瓜”“三面瓜”。庞开渠自然就是“老面瓜”。

这在盐区,在解放初期,人们吃饭、穿衣普遍都很困难的那个年代,很难找到那样满脸“福相”的人家。

可庞氏父子,喝白水都长肉。而且,肉都长在脸上,以至于,庞氏父子的鼻梁,都“陷”进两腮之间了。

小村里人,给庞家送了一个较为笼统的外号——面瓜。也就是说,庞氏父子的面容,个个都是胖乎乎的腮帮子,圆乎乎的大脑袋,用手敲击一下,没准还真会像熟透了的面瓜那样——“扑扑”作响哩!

沿街来个卖豆腐的,远远地吆喝一声:“热豆腐——”

随后,那个卖豆腐的被旁边小巷里一户人家喊去了。而这边,端着黄豆出来换豆腐的婆娘,左右张望,看不到刚才喊呼卖豆腐的那个人了,便会向过往的行人打听:“看到那个卖豆腐的没有?”

回答:“到面瓜家门口啦!”

听到的人,自然知道那是指庞开渠家那儿,但大伙都不说庞开渠,都说“面瓜”家那儿。

庞开渠那名字,好像仅用于生产队的账本上。时而,生产队分粮、分草、分小鱼干时,一堆一团地堆在场院里,读过私塾,或是正读二、三年级的小学生,一堆一团地看着纸片上的姓名寻找户主,旁边有人指着跟前的一堆,问:“这是谁家的?”

那纸片上,明明写着“庞开渠”三个大字,可回话的人却说:“面瓜家的。”

庞氏父子,也都知道村里人那样称呼他们。

庞家的两个小儿子在一起打闹时,“三面瓜”挨了“二面瓜”的欺负,“三面瓜”走出家门以后,还感到心里憋屈,看到巷口一块石头,气陡陡地猛踢上一脚,发泄道:“你个‘二面瓜’!”一家伙把那块鸭蛋大的石块儿踢出好远。

“面瓜”这称谓,在庞氏父子心里,尤其是在“老面瓜”庞开渠的心中,就像一道魔咒,时刻在诅咒着他的家人们——乡邻们都觉得他们家的人是“串种”人。

盐区这边,北依山东,南扼淮河,自南北朝时,便饱受战争的蹂躏。清军入关后,为强渡淮河,曾在此地屯兵数月。庞开渠他们家祖上,是不是在历史上的某一个环节中出了“问题”,这个“问题”的出现,让庞开渠蒙羞难语。

庞开渠知道,他的父亲、爷爷,也都是他现在这样胖乎乎的模样。他做梦都在期盼他的下一辈,也就是他的儿子们能够有所“改良”。没想到,他那三个儿子,一个一个,全是他那种“面瓜”模样。

小村里,好多人都拿他们庞氏父子当作怪物来看!

庞开渠曾翻过《家谱》。但《家谱》中,丝毫看不出他们家哪一支的血统有什么异样。可现实生活中,他庞开渠的这一支男性,个个都长得一脸怪模样。

那种“怪模样”,让庞开渠在众人面前说话都没有底气,他总觉得自己是“串种”人,凡事小心谨慎,生怕说话的声音大了,做事情出了“格”,惹出什么事端来,受人欺压。

但庞开渠的那种处事法则,在“互助组”往“农业社”转型时期,给他带来了不少好处——大伙看他为人本分、老实,让他做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

那段时间,庞开渠掌管着生产队粮库的钥匙。别人家大人小孩子面黄肌瘦;而庞开渠父子,脸盘子仍然白白胖胖。这在那个年代,可是富裕人家的象征。为此,庞开渠为大儿子讨得一房好媳妇。

庞开渠讨得的那房好媳妇,就是后来的唐小果。

唐小果是个唱戏的,沭阳那边过来的“草台”班子。他们赶在一年冬闲时,组团来到盐区这边演小戏,住在庞开渠他们家的东屋里。唐小果看到庞开渠一家个个都吃得白白胖胖的,误认为他们家的家底很厚;尤其看到“老面瓜”庞开渠的手中,整天晃动着一串铜的、铝的钥匙,和一个鳖盖大小的、印有粮“仓”的木头印章,便满怀憧憬地嫁给了庞开渠的大儿子。

那个戏台上扮过“红娘”、演过“小青”的唐小果,瓜子脸、瘦高个儿,脸模子细白白的,非常耐看(好看)。

庞开渠喜出望外。当时,本地人家的姑娘,都认为他们家是“外来种”(杂种),都不愿意嫁到他们家做媳妇。而那个异乡来的唐小果,懵懵懂懂地就成了庞家的儿媳。这在“老面瓜”庞开渠看来,是喜从天降!

庞开渠盼望这个唐小果的到来,能够“改良”他们家的下一代。庞开渠觉得,那个唐小果,来自遥远的沭阳,人又长得干瘦、漂亮,应该是他们家基因转型的希望。

其间,也就是唐小果蒙上“红盖头”,坐到庞家的新娘床上以后,“老面瓜”庞开渠还别出心裁地讨过“方子”(问过中医),劝道儿媳唐小果过门以后,少吃肉鱼,多干农活,力争让腹中的胎儿别再长个胖嘟嘟的“面瓜”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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