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奇人新篇(六题)
作者: 冯骥才绿袍神仙
车夫吴老七的命该绝了。屋里没火,肚子没东西,愈饿就愈冷,愈冷就愈饿。难道就在比冰窖还冷的屋里等死?虽说三更半夜大雪天,没人用车,可是在外边总比在家等着冻成冰棍强,走着总比坐着身上有热气儿。他拉车走出来。他拉的是一辆东洋车。
他一直走到鼓楼十字街口,黑咕隆咚没个人影,谁半夜坐车出门?连野狗野猫都冻得躲起来了。他没劲儿再走了,站在那儿渐渐觉得两只脚不是自己的了。
这当儿,打鼓楼下边黑乎乎的门洞里走出一个身影,慢吞吞走过来。这人拄着拐,也是个老人,也是个饥寒交迫的穷老汉向自己来寻吃的吗?
待这人渐渐走近一看,竟不是穷人,怕还是一位富家的老翁呢。身穿长长一件绿色的棉袍,头戴带护耳的皮帽,慈眉善目,胡须很长。这老翁相貌有点奇异不凡。虽然不曾见过,却又像在哪儿见过。不等他开口,老翁说:“去东门里文庙牌坊前。”说着老翁就上了车。吴老七心想这是老天爷开恩,大半夜居然还有活干,只觉得身子有了点劲,拉起车往东门一路小跑。路上他不敢说话,怕费劲。车上的老翁也一声不吭。
东门内大街空荡荡只走着他这一辆车。走着走着,他忽然觉得车子有点重。人还能变重?是不是自己没劲儿了?正寻思时,车子更重了,像是拉了半车石头。他觉得不对劲,停下车来,回身一看,天大的怪事出现在眼前,车上的绿袍老翁不见了,空无一人!定睛再瞧,车座上放着一大一小鼓鼓囊囊两个袋子。他扒开一瞧,小袋子里竟然全是糕食,大袋子居然满满的银钱。他再往四下看,冰天雪地里还只是他一个人——还有一车银钱!更叫他吃惊的是,车子就停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
吴老七有钱了,而且有了太多太多的钱,又是铜钱,又是银子,还有小金元宝。吴老七天性稳重,在码头上活了几十年,看的事多。他明白钱多了是福也是祸。他没有乍富炫富显富露富,而是不声不响,先在小窝棚里把自己将来的活法盘算好,把钱藏好,再走出窝棚,一步步照计划来。
最先开个早点铺,再干个小食摊,跟着开菜馆、饭铺、酒楼,他做得稳健。在旁人眼里,他是一步一个脚印干起来的,绝看不出一夜暴富。继而他在鼓楼、北大关、粮店街最火爆的地界,开了一个像模像样的九河饭庄。他干吃的,缘于他多半辈子都是饿过来的。干饭铺不会再饿肚子,而且干饭铺天天能见到钱,还都是现钱。人有了钱,法子就多了。吴老七用尽脑筋,加上拼命玩命,把买卖干得有声有色,家业也一路兴旺起来。然而,当年那位绿袍翁送他那个钱袋子却一直存着,袋子里的几个小金元宝也原封没动,这因为他心里边始终揣着那位在寒天冻地里忽然出现的救命恩人。
可是那位绿袍老翁到哪儿去找呢?吴老七没少使力气。从街头寻觅,到串门察访,中间还闹出认错了人的尴尬和笑话,却始终寻不到一点点踪影。他细细琢磨,这事还有点蹊跷。比方那绿袍翁的长相就非同常人。他找遍城里城外,还真没有如此慈眉善目的长相;再比方这绿袍,谁会穿绿色的袍子?天津人的袍子,黑、蓝、灰、褐全有,唯独没人穿绿。有人和吴老七打趣说,戴绿帽子的有,天津有过一位总绷着脸儿的县老爷就叫人戴过绿帽子。
最蹊跷就是这一袋子钱了。天津卫有钱的人多,有钱的善人也不少。但天津的善人开粥厂、施财、济贫、捐款,都做在大庭广众眼皮子底下,好叫别人看到、知道。谁会把这一大袋子钱黑灯瞎火悄悄塞给一个快冻死饿死的人?把胳膊折在袖子里的事,从来没人干。
看来这绿袍翁是一位神仙,可这是哪位神仙?天津城里大大小小的寺观就有一百多座,天天香火不断,老百姓天天磕头,谁又见过神仙显灵。
这年秋天,吴老七在城南自家的“九河饭庄”的分号宴请几位商界的合伙人。他近来事事顺当,心里没别扭,大家满口说的都是吉祥话。人一高兴,酒就喝高。他从饭庄出来,转转悠悠走到鼓楼,乘兴爬了上去。鼓楼高,又居老城中央,从这里凭栏远望,可以一览全城风景、十万人家。吴老七看得尽兴,看得痛快。再给风一吹,更是舒服。他要回家好好睡个午觉,待要下楼,一转身的时候,忽见楼梯那边有个人正在看他。这人模样慈祥和善,长须飘拂,有点面熟。他停住身子认真一瞧,这人竟然身穿绿袍,哎呀!不就是救过他命、有恩于他、找了十多年的那个绿袍翁吗?长相也完全一样呀!他慌忙跑过去,再看——哪里是人,竟是一尊神像。怎么是一尊泥塑的神像,分明是绿袍翁啊。
鼓楼不是庙,里边的神佛都是有钱的人家使钱请来的,信谁请谁,这位是谁?他问身边一位不相关的人。人说:
“你连他是谁也不知道?保家仙,胡三太爷呀!”
他当然听说过保家仙,胡黄白柳灰几位神仙,护佑全家平安有福。可是他一辈子没钱娶老婆,鳏寡孤独,没有家,自然也没给保家仙烧过香。哪知道这位穿绿袍的胡三太爷慈悲天下,看到了他这个要死的人,显灵于世,救了他,还让他一步登天富了。原来绿袍翁是他!对呀,那天他不就是从这鼓楼下边的门洞里走出来的吗?他咕咚一声趴在地,连连磕头,脑袋撞得楼板直冒烟,而且一直磕个不停,等到被旁人拉起来,脑门撞出血来。
旁人不知他为什么这么磕头,以为他遇到横祸,或是想钱想疯了。这事却只有他自己明白,不能说。自此,每年逢三九天最冷的日子,深更半夜,他都会爬到鼓楼上给这绿袍神仙烧香磕头。他心里盼着神仙再次显灵,他要面谢他,可是每次见到的都是纹丝不动的泥塑木雕了。
胡 天
胡天,一个大白唬,嘛事也不干,到处乱串,听风就是雨,满嘴跑火车。再添油加醋,添点歪的、加点邪的、扯些不着边际的;也别说,这种胡说人们还好喜听,好喜知道,好喜传。正经八百的事有嘛说道呢。
这两天胡天到处说一件事——劝业场大楼剪彩那天,有个干买卖破产的人从这楼顶跳下来,正好马路中央下水井没盖盖儿,大口敞着,这人恰恰好好不偏不斜一头栽进去。人们捞了半天没见人影,这人竟给井里边的水冲进了海河,捞上来居然还活着。这个荒唐透顶的胡诌,一时传遍了天津,而且传来传去,这个人居然还有名有姓了。
再一件事,更瞎掰,传得更厉害。据说也是打胡天的破嘴里冒出来的——
说的是大盐商罗仕昆家的大奶奶吃橄榄,叫核儿卡在食管里了。橄榄核儿不像鱼骨头,咽一块馒头就能顶下去。核儿两头尖,扎在食管两边,愈咽东西扎得愈牢、愈疼,喝水更疼,疼得直蹦,叫老爷急得在屋里背着手转来转去,有钱也没辙。这时忽然有个老道从门口路过,说能治百病,罗家的佣人上去一说,老道说能治,便赶忙把老道请到家中。
这老道青衣黑裤,长须长发,斜背布囊,手拄一根古藤枝,这种人一看,总跟深山老庙连着,气相异常不凡。老道问明白大奶奶病由。解开背囊,拿出个竹筒,拔下塞子,往外一倒,竟是一条七寸青蛇,光溜溜,筷子一般细,弯起小脑袋口中不停地吐着芯子,不知有没有毒。老道把青蛇放在小碗里洗了洗,对大奶奶说了一句:“它不伤人。”然后叫大奶奶把嘴张大,只见老道手一甩,袖子上下一翻,那小青蛇已经进了大奶奶口中。大奶奶先惊,后呆,两眼朝天,身边的丫鬟以为大奶奶咽气了,未及呼喊,却听大奶奶说:
“凉森森到肚子里了。”
道士俯下身子问:
“那核儿呢?”
大奶奶竟说:“没了。怎么没了?”她瞪大眼睛,感到惊讶。
道士说:“叫我那青儿顶下去了。”随即给了大奶奶一包朱砂色的药末子,叫大奶奶冲了喝下。道士说,这药末子下去一个时辰后便会出恭,那小蛇自己会跟着一块儿出来。道士嘱咐道,这小蛇万万不可倒入粪池,一定要用井水洗干净后送到河里或水塘中放生。道士说罢起身告辞而去。老爷再三道谢并送一大包银子给他。
大奶奶喝掉药末子后,肚子开始发胀,有股气咕噜咕噜,跟着放两个响屁,出恭时屁眼奇痒,原来是道士的“青儿”爬出来了,同时那橄榄核儿也“咔嗒”一声掉在恭桶里。
老爷忙叫人把小青蛇洗净,拿到海河放生。老爷是念书的人,知道的事多,心想这老道为什么用“青儿”解救大奶奶?而且如此灵验!蛇是保家五大仙中的柳仙啊。这老道必是柳仙化身来救他家的。想到这儿,当即叫人去纸画铺请来一幅五大仙像,挂起来,烧香磕头,磕头烧香。
这事一传开,天津卫就洛阳纸贵,买不到五大仙像了。天津的神像都是从出名的画乡杨柳青张家窝那边趸来的。据说很快连杨柳青那边也买不到五大仙像了。
今年以来,天津卫传得最厉害的事,全是打胡天的嘴说出来的。其中一事有鼻子有眼儿,而且有年有月有日——就是今年七月二十八日天津卫要闹大地震。翻天覆地,房倒屋塌,鼓楼成平地,租界变水洼。最厉害的是娘娘宫要被夷为平地,娘娘塑像顷刻间化作一堆黄土。这就麻烦了!天津人都知道当年建娘娘宫时,老娘娘像的下边是海眼,直通渤海。老娘娘屁股坐在这儿,就是为了镇住大海。老娘娘的像决不能动,一动海水就从这海眼里冒出来,立马万里汪洋,淹掉天津。这传闻吓坏了天津人。这些天去娘娘宫烧香的人眼瞧着多起来。老城里地势低,平日下雨时雨水都从街上往屋里倒灌。海水一上来怎么办?于是家家户户都在门前筑拦水坝,杂货店里掏水用的木桶铁桶连同水舀子也被抢购一空。
还有个传闻更好玩。刚刚到任的天津警察局长细皮嫩肉,弯眉俊眼,女里女气,纯粹一个娘儿们局长。胡天说,他听人说,这局长是个“二刈子”,单身一人,结过两次婚都没孩子,最后全离了。至于为嘛没孩子,就任凭人们瞎掰去了。
这话如果叫新局长听见可就麻烦了,人家可是能够拿枪抓人的警察局长。
人人都说这事听胡天说的,可胡天说打死他也不敢去惹新到任的警察局长。一连好几天,胡天没有公开露头,有人说他吓得躲在家,有人说他被这新局长弄进去了。
其实,胡天嘛事也没有。
这天下晌他在四面钟附近,被两个穿袍子戴礼帽的男人拦住,人家说话挺客气,说要请他吃饭,把他拉进一个馆子。这两个人一个面黑,长得威武,一个脸白,模样英俊。不等他问,其中面黑的人说:“我们是警察局的。”然后直截了当问他:“是你说我们局长是二刈子?”
他慌忙摇手否定。面黑的便衣警察接着问他:
“你认不认都一样,反正现在全天津没人不知道警察局长是二刈子。你说该怎么办?”
胡天干瞪眼,不知怎么回答。
旁边那个白脸的警察笑嘻嘻地说:“你能不能再加上几句,叫这位老娘儿们在天津待不住,滚蛋算了!”
胡天一听,蒙了。他没马上听明白。可是他四十多岁了,脑子够用,又在世面上混了二十年,嘛不懂?嘛能不懂?
警察找他,原来不是因为他满口胡天,妖言惑众,辱骂局长;恰恰相反,人家是想借他的巧舌和烂嘴,再给这娘儿们局长泼几盆脏水,把他赶走。
这事对他不难,但他有他的打算。他嘻嘻对这两个便衣警察说:“你俩听说过盐商家罗大奶奶吞橄榄核那个段子吧,那可是我特意为天祥画铺编的,这段子立竿见影,直到今天五大仙像还是供不应求!”他停了一下,接着说:“再有,今年闹大地震的传闻也是我帮振兴木桶厂造的,木桶也一直脱销。你们俩可听明白,我可不是白编——白说的。”
白脸警察露出会意的笑,从衣兜掏出十个银圆“哗”地撂在桌上。
黑面的警察说:“真是做嘛买卖的都有,敢情你胡说八道也能赚钱。”可是他忽然板起脸说:“这娘儿们要是走不了,我们可还来找你。”
胡天笑道:“不是谁胡说八道都能赚钱。”然后眼睛看着这黑脸白脸两个警察,把银圆揣在兜里走了。
十天后,上上下下到处都说新任警察局长正托人找一个太太。他这太太要的特别,要身上有孕的,当然这事不能叫人知道。
两个月后,这位新局长便给上边调走了。
泡泡糖
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大上海和大天津,一南一北,一金一银,但说不好谁金谁银。反正两大城市的金店,大大小小全都数不过来。
天津卫最大的金店在法租界,店名黄金屋。东西要多好有多好,价钱要多贵有多贵。天天早晌,门板一卸,店里边的金子比店外边的太阳亮。故而,铺子门口有人站岗,还花钱请来警察在这边的街上来回溜达。黄金屋老板治店有方,开张十五年,蚂蚁大小的事也没出过。一天,老板在登瀛楼饭庄请客吃饭,酒喝太多上了头,乘兴说道:“我的店要出了事,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不——”跟着他又改了这一句:“打北边出来!”大家哄堂大笑,对他的话却深信不疑。可没想事过三天,事就来了。夸口的话真不能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