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四记

作者: 徐仁修(中国台湾)

春意盎然

春天的日记

这是二月的最后一天,前两日略带暖和的春风,把万物吹得蠢蠢欲动,有些急性子的,有些敏感的,早在风中才有那么一丁点暖意时,偷偷跑了。

我昨夜就计划好,要对云海小学后面的山坡做白天与晚上的自然观察。这片山坡有很多特色。这里原本是一片高大的松树林,树龄至少在三十年以上,当然是当年把原始的树林砍了再改种松树。毕竟松树林比较整齐划一,很符合当时教育所需要达到的目标之一;松树也是中国山水画的主角之一,所以松树林亦符合中国美学的要求。松树也很争气,在这海拔五百米的山坡上,长得郁郁苍苍,枝干优雅。但,不幸在十几年前,松柴线虫从日本传入,几乎所有外来种的松树全遭了殃,正巧这片山坡的松树是外来的湿地松,结果在八九年前,全枯死了。虽然学校的课本上依然在强调“人定胜天”,却忘了附加一个先决条件——不可违反自然生态法则。

松树林枯死后,这片山坡又交还给大自然去经营了,各种小树、藤蔓、灌木、禾草、羊齿纷纷在这里成家立业,这片地回归到最先的初级演递阶段。到了今天,这片山坡已经被各种植物长得密不透风,大型的蕨类、芒草、小乔木、藤本植物是主角。我想在这二月早春,进入这片新天地看看。

气象预报今天会变天,有一道冷锋正快速地接近,但现在仍春阳普照,阳光洒在许多嫩叶上,显得春意盎然,仿佛间可以听到它们在歌唱,在欢呼,在庆祝,正如树梢上成群的红嘴黑鹎、绣眼画眉、五色鸟,以及在林荫下拼命鸣叫的竹鸡,似乎所有的生物都被这两天的温暖弄得有些春心荡漾,举止也都变得有些失常。

背起了摄影器材,提了一把开山刀,在头上两只边叫边盘旋的大冠鹫的相迎下,我钻进两三米高的五节芒丛生的坡地,经过一番挤、闪、砍,终于通过有如蔗园一般的高草地,进入笔筒树、观音座莲以及乌毛蕨的地盘。这里有几棵只剩大枝与主干的枯松,间长出几株小硬木姜子、水金京以及鼠刺等小乔木,还有一株正伸展新叶的广东葡萄,横陈在枯枝间。

突然,在一棵观音座莲巨大的叶片下,两束亮丽的金色兰花远远地就吸住了我的目光。这是黄苞根节兰,这两株算是晚开的,我在一月时,在乌来的森林就看见它们已经绽放了。这里海拔较高,又迎着东北季风,所以也就开晚了些。这种兰花的叶片长而大,我看过叶片超过一米长的,叶片大,在树林下比较能抢到多一点的阳光,而金黄色的花朵在深荫中也较为出色。

越往上,坡越陡,土壤也越浇薄贫瘠,这里反是芒箕安身立命的好地方,因为大多数植被都不如芒箕那样耐旱、耐贫瘠,选在这样近乎恶劣的地方生长较少竞争对手。

现在芒箕已把新的枝茎举到最高,正准备舒展新叶。一根根向上擎举的锈红色枝茎,有秩序地排列着,拼成了一组现代艺术作品。

也有些生命力强的灌木树种,在芒箕间挤到一个狭窄的位置,我认得的有山胡椒、山桂花、野牡丹、大头茶,这些木本植物疏疏落落散布其间,但迟早它们会成为优势植被。现在一人来高的山胡椒开着一树小花,山桂花也初开出洁白素雅的小小花朵,其上蚂蚁正忙着吸蜜。

越过芒箕坡,山岭就到了,这里各种大小树木杂陈,岭脊的另一面山坡则是密密的原生林,所以岭脊就是各种植物争地的林缘。其实整片山坡都是它们的竞技场,只是林缘的竞争特别激烈。

我站在岭脊上回头望我走过的这片山坡,松树有的倒了,有的只剩树干,但许多小乔木、笔筒树正奋力生长着,新的森林已隐然成形,这使我想起去年民意代表赵永清召开的听证会:如何处理翡翠水库集水区的大量松树枝木。当时以林务局为首的林业官员主张把枯木砍伐运走,再重新造林。

我则持相反的意见,我写了一篇短文说帖给赵民代:

“森林中的枯木一如其他的活木,是森林的组成分子之一,是五色鸟打洞营巢下蛋的洞房,是许多甲虫产卵、成长的场所,也是众多野蕈生长的地方。而经由各种生物的作用,枯木逐渐腐败分解,其中的有机质重新进入大自然能源循环系统,再为其他树木吸收,森林才得以继续丰美,所以枯木不是废物也不是垃圾,它是自然生态体系中的重要分子,所以我们反对将枯木自森林中移走,那将使森林的养分减少,并使许多生物失去家园。

“松柴线虫病的大流行肇因于台湾人不当地引进外来物种,这些人为的灾祸还是交给大自然去处理较为妥当,免得再犯‘为了解决小问题而衍生更大的问题’。

“这些松树原本也不会产生什么好处,松树的落叶及根所分泌的化学物质会抑制其他草木的生长,不但不利于水土保持、水分涵养,而且极易引起火灾,是故日本就有专家反对种植松树。现在北台湾许多松树既然死了,就由大自然自己决定以何种树种来取代,千万不要再庸人自扰,越帮越忙。

“保护森林的最好方法,就是不要去干扰它,毕竟台湾的人造林并不成功,而最美的森林还是大自然经营的原始森林。只要人不去干扰、破坏,大自然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将有缺陷的森林修补完好,这不但省时省力也省钱。”

如果以林务局的方式,那么这些地方还要被多蹂躏两次:一次是必须开很多马路来运枯木,第二次是去种树时,要除草要挖洞。至于其他的损失就更不在话下了。

我把视线从山坡下的枯木收回并转到原生林来,这片森林受东北季风的吹袭而长得不高,但却相当密,林中一片深邃幽暗。在离我不远的岭脊下,一簇双扇蕨正展着新叶,在阳光下泛着嫩绿油亮的色泽,令我忍不住趋前去轻轻触摸与赞叹。旁边一丛附生在岩石上的山苏,它那初长成的大叶片正被阳光穿透,细细的脉纹如镂如刻,一只椿象在叶面晒着春阳,而把影子留在翠绿的叶片上。我想,春天正用各种大大小小的迹象,来考验我对大自然的观察能力。

偶尔翩飞而过的黄蝶,以及被我惊起而跳窜的蚱蜢,是此时最跃动的生命。

突然,有一种小小却颇不寻常的翠绿出现在我眼光流转之间。这是我多年的自然观察经验所培养来的直觉,虽然一晃而过,但我知道,那翠绿不是等闲东西。我开始细细回眼找寻,终于,我看见是一条赤尾青竹丝曲伏在一根被春阳照暖的树干上。

我轻轻走过去,靠得近近地去拍它,但它一动不动地不予理会,继续伪装成青色藤蔓,在那里行日光浴,虽然,我很诚恳地问它,为何这么早就从冬眠中苏醒,还是它根本没睡?

这位年轻、穿着华丽的小姐,连舌信也不肯吐露一下,冷淡得已近乎没有礼貌。幸好,我是有教养的绅士,摸摸鼻子,别它而去。要是它遇上一个没有知识,也没有欣赏能力,又没有慈悲心的人,必定会被乱棒打死。

我沿着草木争长的岭线,困难地左挤右钻,刚前进不到几尺,右前方的森林底下几串盛开着小花的花束,从矮灌木、蕨、杂草所构成的约两尺高的草木层上高高举起,随着和风轻轻摇晃,偶尔穿过树梢的阳光洒落在花上,衬着幽深的林木,分外引人注目。

我很快地被它吸引过去。这是一种属于鹤顶兰属的兰花,中文名字叫黄雀兰,或叫绿花肖头蕊兰,学名叫Cephalantheropsis Gracilis Hu,种名Gracilis,是婀娜多姿、细致而有风韵之意,非常符合此时我看到它的感觉。

在我记忆中,这种花朵多、花茎长的兰花大多在十二月、一月就开了,这几株到底是迟到呢,还是殿后的?但这几丛开出的花比我以前所见的都要美、都要多,也许因晚开,所累积的能量也就特别多。

由于太专注,也由于花太多时间在拍照上,竟不觉饥饿,直到我觉得有些累而坐下来,才感到饥肠辘辘。拿出饭团时,才发现已经午后两点半了,坐在长满苔藓的岩石上,慢慢品尝糯米饭团,滋味无限。饭后靠着石边的树干,在温煦的春阳下竟然睡着了……

睡梦间,突然被一阵寒冷的山风吹醒,睁开眼,发现光线暗了下来,太阳早被厚云遮住,雾也自森林中涌了出来,景色完全变了,气温急速地下降,我套上我的薄风衣。

雾并不浓,涌来一阵又消失。过了片刻,又涌来一阵,并在学校前面形成激荡的云浪。我由此而明白了这座小学为什么被取名为“云海”了。

虽然湿冷的雾使鸟声寂静,使昆虫躲藏,却让那些在晴天不易看见的蜘蛛网现形了——雾气在蜘蛛网上凝结了无数的小水珠,会让人以为这些蜘蛛网原本就是由水珠串成的。

我看着一张张小蜘蛛网在枯枝间呈现,实在美妙极了,而这些在先前的春阳下,我完全不曾察觉。我因而顿悟:大自然无论何时何地,都有它不同的大美,只是我们人类眼光有限,又有太多先入为主的偏见。

暮色早降,春寒料峭,下山途中,看见一只黄蝶在草叶下静静地春眠。这使我想起一月初我带荒野保护协会的解说员来此做夜间观察时,我看见在一株马六甲合欢树上,有无数的黄蝶在寒冷的夜晩中羽化。当时解说员问我:这些黄蝶为何选在冬夜羽化?我并不确切知道理由,只能推测冬末的夜晚天敌最少,而离春天也不远了。羽化通常是它们最脆弱最危险的时刻。

当我循着原路回转而经过芒草区时,我的探照灯照见一对螽斯正慢慢地接近,雌螽斯乍见亮光,立刻躲入叶背,而雄螽斯露着它的精包呆立在原处。我拍了一张照片,立刻移开灯光,打扰它们的谈情说爱,令我深觉歉疚,我虔诚地祝福它们一切顺利、快乐。我想,在这春寒之夜入洞房,比较不会有恶客胡闹。

下了山坡,学校的运动场也到了,我听见许多莫氏树蛙在场边的水沟中鸣叫。我知道,这是它们最后一批新人的结婚,到了三月,除了极少数迟到的,大概只能见到沟中蝌蚪游动。一月我们来夜间观察时,正是它们产卵的高峰。它们大多把卵产在沟壁厚厚的青苔里,所以不易发现,当然,我对它们非常熟悉,轻易地就找到了。就这样,一天的自然观察在渐寒冻的夜晚,在黄嘴角鸮的鸣哨声中结束了。

附 记

那片富饶生态野趣的山坡在一九九七年春天被校长雇工清除一空,一条大路直通山顶,并在三月十二日请县长、教育局局长在那里植树,运动场边的水沟青苔也被刮除,而运动场另一边两栖爬虫最丰富的小泽,现在四周野草全被清除,一边铺上一条一米余宽的石子路。是的,学校看来变得整齐干净了,但自然生态贫瘠了,我也从此放弃在那里做自然观察,当年在那里主持田野教室户外教学的学者也从此不得不放弃了该计划,而实际参与工作的该校主任也被迫转校。这是学校教育的悲哀,一个校长的观念竟影响如此之巨,正如同去年新北市三峡区的有木小学,新校长竟能逼走全校百分之九十的老师,其中不乏任职十年以上的老师,包括著名的女作家凌拂,而今年(一九九七年)该校的新老师又都请调他校。您说,教育能不改革吗?

春 野

在距离立雾溪出海口不过几百米的地方,有一片约莫三分的野地,这原本是太鲁阁泰雅族人的旱地,他们曾在这里收获过小米、地瓜、甘蔗、花生等。

由于台湾经济结构的改变,勤劳的太鲁阁族人也终于不得不在去年秋天放弃了种植,把土地交还上帝,从此由大自然来经营这块地。

从去年春天以来,我曾好几次打这块地边走过,它从未引起我的注意。今年三月底,我为了拍摄中国石龙子,再度经过这里,它却令我惊艳。我完全不敢相信,这就是我印象中的废耕地。那片不起眼的旱地,现在竟然被各色各样的野花铺满,高高低低,成堆成簇,在暖烘烘的春风里摇曳浅笑。无数的纹白蝶在花间飞舞追逐,醉人的花草香气弥漫大地,耳朵里满盈着野鸟激情的鸣叫……

我怔怔地陶醉在野地里,全身充满着一股难言的喜悦,觉得造物者离我好近好近,心中洋溢着满足与感谢……

空出所有的思维与感觉,我像入定般放怀,让春天的一切无阻地进入,充满身体与心灵……时间不再流动,刹那也与永恒合一,万物露出了神性,我第一次感受到涅槃的存在……

一列轰隆轰隆赶路的列车,把我从入定中惊起,我又变成一个冷静的自然观察者。这使我有些悲伤。

待一切的涟漪过后,我决定对这片野地做一番观察记录,我想知道大自然如何经营这块野地。

这小片春野里,最出色的要算紫花藿香蓟了。它那独特又亮丽的紫色花朵,在以绿色为底的大地上,分外出色抢眼。当它成簇地出现,更把这种效果扩大了许多倍,所以它顺理成章地成为这片野地的主角。每当一阵轻风拂过,千万朵紫花摇曳生姿,仿佛还可听见它们发出自信的浅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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