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红楼梦》(五)

作者: 白先勇(中国台湾)

【第十七回至十八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我们来看第十七回、第十八回。庚辰本第十八回没有回目,程乙本呢?有回目的,是“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伦乐宝玉呈才藻”,庚辰本十七回、十八回混在一起了。

这一回庚辰本有点问题,我提出给大家参考:贾府以非常隆重的礼仪等着接皇妃,从贾母开始,都穿着朝服,等在那个地方。大观园里面,到处张灯结彩,说不尽的富贵风流。所以秦氏鬼魂说是“火上烹油”,又来了更大的喜事,“鲜花着锦”,有了鲜花还要拿锦缎裹起来,这回写贾家极盛的时候,元妃怎么省亲。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可是突然一跳,跳到那块顽石,自己讲话了:

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

突然间石头跑出来讲话,这非常突兀,这不是《红楼梦》的风格。《红楼梦》里作者是隐形的,你完全看不见曹雪芹在哪里。这一段石头讲话,程乙本是没有的。

接下来又出现了一段极不得体的话。说贾家世代诗书,建大观园一定有很多文人雅士来题词,怎会用了小孩子的来搪塞——

真似暴发新荣之家,滥使银钱,一味抹油涂朱,毕则大书“前门绿柳垂金锁,后户青山列锦屏”之类,则以为大雅可观,岂《石头记》中通部所表之宁荣贾府所为哉!据此论之,竟大相矛盾了。诸公不知,待蠢物将原委说明,大家方知。

又来这么一段,跟《红楼梦》完全不合,程乙本里面也没有。

当初《红楼梦》有很多抄本,有可能是曹雪芹写下来,后来他改掉了。也可能有人抄的时候自己加上去。但以曹雪芹缜密的思维,此段是他写的可能性极低,自称蠢物,石头跑出来讲话,手法有点拙劣,庚辰本这两段不对。

元妃回来了,看看当时那个架势,那种皇家规格。贾府合家列队迎接,等了半天,一个太监喘吁吁跑来,大叫“来了!来了!”紧张得不得了。元妃的轿子到了,大家马上要跪拜,即使贾母、王夫人通通要跪拜,先行君臣之礼。官家的那一套完了以后,茶已三献,贾妃降座,乐止。回到自己家里,要行家礼了,元妃马上把贾母扶起来。此时元妃对贾府是何等重要的一个人,贾府所有的荣宠,都来自于她的关系。她出现次数并不多,只有一两次,怎么写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皇妃?官方的排场、架式都有了,可她是个人,她是贾元春,是贾府中贾政、王夫人的大女儿,是宝玉的姐姐,是贾母的孙女。你怎么写她,而且笔墨不能多,也用不着多,虽然她很重要。元妃既是权力的象征,也是一个人,如何把她变成一个角色,这就看作家的高下了。

元妃进宫,侯门深似海,王夫人、贾母就见不着了,现在回来省亲,大家心中都有所感触,哭起来了。你看她怎么说。

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

一句话就把她变成一个人,真的人,不仅是皇帝的妃子,也是贾家的女儿。“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当皇妃那么容易啊?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看看《甄嬛传》那些连续剧,斗争得不得了,皇妃的生活岂是好过?到那个地方一定也是满腹的心事,跟谁讲?在皇宫里不能讲的,一句抱怨都不行。“那不得见人的去处”,是有抱怨的,那个日子,可见并不好过。现在好不容易大家见面还哭,等一下我走了怎么办,又见不着了。蛮凄凉的,蛮动人的这一幕!一下子,元妃人性化了,这一段赋予了她人性。小说的好处就在这里,不必多,一句话就讲完了,一句话让你生出对元妃的同情。我们会同情她的处境,不觉得她是高高在上的一个皇妃,她也非常有人性,有她自己满腹的心事,有她自己说不出的苦处。作为皇妃,当然一方面很风光,皇帝很宠她,封她为“贤德妃”,但另一方面,可感受到她在那边生活也不容易的,回来以后见了家人,感触甚多,所以讲了这么一句话。

曹雪芹就是这种地方厉害,常常就是一开口、一句话,就好像吹口气那个人就活了。如果不讲这句话,你想想看,皇妃来,好,走了。我们心中脑中一团模糊,贾妃是怎么样一个人一团模糊。你也不能多描述,而且你无法去写她宫里的生活,都用不着,一句话够了!“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够了!

写小说,大场面写了半天,在这节骨眼儿上一句话一点,就是画龙点睛,就这么一下,就把这个人物塑造成功。所以元妃后来过世的时候,贾母再去看她,读者对她也有一种悲悯,荣华富贵并不是她的全貌。

当然,此刻回来,看宝玉题诗题得那么好,很欣慰,因为是她亲自教出来的。于是,让园中姐妹也来写诗、题词,又择几处最喜欢的园景赐名,称赏一番。那天晚上呢,一定要看戏了。

我讲过,曹雪芹本身,家里是有戏班子的,曹寅自己也写传奇本子。明清时代,士大夫写剧本是雅事,所以传奇跟元杂剧不太一样。写元杂剧的都是一些失意分子,元朝有一阵子取消科考,读书人都没有出路了,都跑去写戏,戏里面也反映不满的情绪。元朝的士大夫地位很低,到了明朝翻过来了,明朝写传奇的人,有四十几位是进士。当然,进士不一定写得好戏,但那时很有学问的文人都写戏、写传奇。

曹寅写《续琵琶》,曹家也有戏班子,所以《红楼梦》里面常有看戏的场景,我想曹雪芹小时候这种场面也见多的。苏州的十二个小戏子来了,元妃就点了四出戏。我在想,常常《红楼梦》看似随便写一下,它背后其实有意思的。元妃点的四出戏,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缘》,第四出是《离魂》,都是明清时候的传奇本子。第一出《豪宴》是《一捧雪》的折子,清初一个很有名的剧作家李玉写的《一捧雪》。故事是讲莫怀古家里有一个宝贝,一个杯子就叫作一捧雪,奸臣因为看中了杯子,就抄他的家,把他弄得家破人亡。元妃点这四出戏,心中可能并没有想到太多,这也是当时非常流行的,可是据脂砚斋的批评,她所点的四出戏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哪四件事呢?第一出《一捧雪》是暗伏最后贾府被抄家。第二出就是《长生殿》,讲乞巧,其实就是密誓,唐明皇跟杨贵妃在七月七日乞巧,在长生殿密誓,生生世世相守。可是后来杨贵妃死了,这段爱情以悲剧收场,所以伏元妃之死。这两者也有关联,元妃死了以后也就牵连被抄家了。第三出《仙缘》,出于讲吕洞宾的《邯郸记》,又叫作“黄粱一梦”。道家吕洞宾下来点化卢生,让他做了一个梦。梦中经历很多富贵,娶了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为妻,百般如意。最后一觉醒来,原来是一场梦,他炉上蒸的黄粱还没蒸熟呢!这也是道家的一个想法,伏甄宝玉送玉,再讲甄宝玉其人。但台湾名戏剧家俞大纲认为伏宝玉出家更加合适。因为吕洞宾把卢生点醒,后来他自己出家了,这是伏宝玉出家。第四出《离魂》,是汤显祖《牡丹亭》的一折,讲杜丽娘很年轻就死了,伏黛玉之死。看这四出戏,都有佛、道的思想在里头。所以这本书有三个主流:儒家、佛家、道家。很多地方暗伏这三种思想,互相牵连,互相冲突。

这四出戏,《长生殿》《牡丹亭》大家可能熟悉一点,至于《邯郸记》,我看的大陆一九八七年做的老本子的《红楼梦》连续剧,就演了这一段。元妃省亲的时候演了《邯郸记》,讲人生的一场繁华梦,贾母看了脸上突然有悲戚之感,那一幕很动人的。元妃点戏无意间点中了他们贾家跟她自己的命运,但当时都是不自觉的。

人的命运最神秘,兴衰也难料,谁也不知道以后是什么结果。我们每个人有自己的命运,谁也猜不到,自己也掌握不住,有时候冥冥中、无意间点到自己的命运都不知道。看《红楼梦》不能只看表面,要看到背后的东西。元春省亲带出了整个大观园,也在最盛的时候,带出了日后的命运,就像戏里面一样。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指的是谁呢?是袭人。“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指的是谁呢?是黛玉。《红楼梦》里面的女性,在贾宝玉心中的第一名,当然是林黛玉。他跟她之间,是缘定三生的仙缘,两块玉互相契合,心灵上完全契合的一种结合。那袭人的位置呢?也很重要。如果拿她来跟宝钗比呢?按理讲,宝钗应该是第二位,可是在实际的相处关系,袭人的篇幅比宝钗还要多,袭人对宝玉来说,女性所有的角色她都扮演了。

在象征意义方面,最后宝玉出家,他留在世界上未了的俗缘,要借着袭人跟蒋玉菡两个人的结合替他还了,所以袭人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他的俗身、他的肉体最后留在尘世上的人,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但袭人是个丫鬟,是个奴婢,她是被家里卖进贾府的,她对宝玉服侍得无微不至,是非常妥帖的一个人,所以得到贾母跟王夫人的信任。从前中国的士绅阶级家庭,除了正室以外,还有妾侍,主要是照顾他的,连贾政这么一个正派的人,也有两个姨太太,那个时候是合法的。袭人心中很清楚,她以后会配给宝玉,但是不能掉以轻心,要步步为营。她对宝玉不光是照顾,还要抓住他的心,可说用尽了心机。袭人的处境也是不容易的。

这一回,过年了,到元宵为止,都在庆祝,宝玉觉得很无聊。一天袭人也回家去跟家里人团聚了,宝玉就跟茗烟两个人跑出去,找到袭人家去了。袭人家里大吃一惊,宝玉突然间造访,当然袭人很紧张,把自己的食物、用物都让出来,好好地伺候宝玉。回来贾府之后,袭人就故意试探宝玉的心意。袭人家里有几个亲戚,蛮漂亮的女孩子,宝玉赞叹,说要是也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说,难道漂亮女孩子都要到你们贾府来吗?然后故意叹一声说,哎呀,我现在要回去了,可她们要嫁走了,回去看不到了。宝玉大吃一惊,你要回去?你要走?那还得了!其实,袭人家里是想把她赎回去,但她是卖断了的,卖一生的。按理讲,这种事不可以,但袭人家里想,贾府很仁慈,也许还赏他们几两银子,让把女儿赎回来。袭人,你看她很心酸很尖辣地讲了几句话:“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袭人本来是一个很温和的人,讲了这么辛辣的话,一定是心中触痛她了。当初卖了她,好不容易在贾府爬到这个地位,你们现在又想赎回来,还要把我嫁走……袭人心中根本是老早就爱上宝玉了,一心一意在宝玉身上!你们还想把我赎回来,嫁给别人去,还捞几两银子……非常教她寒心。后来袭人的母兄看到宝玉来了,一看宝玉跟袭人两个亲亲密密的样子,心里就晓得了。原来是要当宝玉的妾,那当然就不赎了,以后他们家里还要仗着袭人呢!袭人说要走,是吓一吓宝玉。宝玉着急得不得了,要挽回她、求她。袭人就说,好吧!你要我不走也可以,答应我几个条件,首先,好好念书。

我说过,《红楼梦》里大致分两派人物,一是感性、一是理性。感性是随心所欲,率性而行,黛玉啊,晴雯啊,这些人。另一派像宝钗、袭人,她们合乎这个社会的规矩,所以能够生存。袭人叫宝玉好好念书,她说,你不念,在老爷面前装装也好,不要把那些念书的人叫作“禄蠹”,讲成是追求名利的念书虫,你不要骂那些读书的人,不要讲这个。“好!好!不讲了。”宝玉答应道。袭人又讲,你不要再毁僧谤道,调脂弄粉。宝玉喜欢胭脂,好色,很奇怪的这么一个男孩子!袭人要他别搞这个了,宝玉通通答应她了。她说,你若依了呢,拿八人大轿抬我出去,我也不走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她晓得自己只能做妾,做妾没有八人大轿的。所以,袭人可说步步为营,用尽心机。她要保住自己的位置,还要抓住宝玉的心,这个很要紧。作为一个丫鬟,一个将来的妾侍,她可要兢兢业业,一步都错不得,袭人的处境也不容易。

对照看下面的“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黛玉跟宝玉的关系就是两小无猜,一点心机都没有。两个睡在一起,开玩笑,完全没有心机的。宝玉跟袭人,跟黛玉,这两个女性,那种情完全不同。宝玉是个《情僧录》的情僧,多情得不得了,到最后出家的时候,他才晓得经过这孽海情天,人生才看得透。此刻,他还得经过好多、好多情的折磨,情的考验。他跟黛玉完全是从一种非常天真的感情,慢慢自觉起来的。从小孩子开始,黛玉耍小性子、撒娇,这样那样,两个人慢慢感觉到,原来两个人的情老早就捆在一起了。

这一回写两小无猜写得很好玩,不过,黛玉虽然常跟宝玉玩在一起,心中常常有另外一个威胁,薛姑娘那个冷香丸是个很大的威胁。宝玉说,哎呀!你熏的什么香,我来闻闻看。黛玉就笑了。她说:想必是柜子里面香味熏染了。宝玉说,好像不是那种香。黛玉就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她是说薛姑娘有冷香丸,在她心中那个冷香丸她受不了。说着,黛玉又戳宝玉一下子。“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叹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林姑娘不好相与的。《红楼梦》里面的这些女孩子,都好会讲话,一个两个伶牙俐齿,黛玉讲这个,宝姑娘却也不是省油的灯。以后再往下看,宝玉跟她们两个的关系,的确是一种很亲密而微妙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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