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茉莉

作者: 顾艳

李海林来到院子里,刚刚割过的草地绿油油的,看上去清爽整洁。院子对面,穿过一条马路就是海边。李海林的老家在浙江舟山,来美国三十多年了,从西部到东部,换过不少城市,几乎没有不在海边生活的。

妻子去世十多年了,李海林一直单身。他在那栋乳白色公寓楼里,已经住了五六年。自从搬来东部小城后,他住在洛杉矶的女儿、女婿和他们十岁的儿子布拉迪,一次也没来看过他。他理解他们,但也明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况女儿嫁的是洋人,观念不同,根本依靠不到他们。尽管这样,李海林还是要去洛杉矶看看女儿他们。那天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出发时,李海林戴着天蓝色口罩,穿着白色衬衣,系着红领带;一条西裤烫得笔挺,神采奕奕地去机场了。

女儿与他有一个共同的嗜好,喜欢住在海边,还喜欢茉莉花。女儿家是那种联排房子,两室一厅,并不宽敞。由于李海林的到来,女儿在客厅搭一张简易床给父亲睡,还关照父亲对面就是海边,可以去那里散步。

疫情期间,女儿、女婿和孩子都在家里上班和网课。房子不大,多一个人就显得拥挤。女儿并不欢迎父亲,但劝不住,父亲还是任性地买了廉价机票,是那种不能改签的。女儿心里不高兴,觉得人老了比较固执。再说,她与父亲一直存在代沟,如今几年没见,更不知道说啥好了。

洋女婿不会中文,与李海林打招呼后,躲进卧室很少出来。不过吃饭时,他会到餐桌上闷头吃三明治,或者汉堡。女儿和外孙布拉迪,都在他们各自的书桌前上网课。李海林满腔热情地来,接待他的却是冷冰冰的脸孔,还成了女儿一家的累赘,心里自然懊恼;但为了不妨碍他们的生活和工作,李海林一大早就提着个帆布包去海边了。

海边游人不断,沙滩上有摆木躺椅的、有支起花色太阳伞的,待到太阳升高时,更多的游人纷纷从宾馆里出来。穿比基尼的女人,四仰八叉地躺在沙滩上;而男人们则喜欢赤膊,跳到海里去游泳。李海林毕竟上了年纪,懒得动。快到中午时,由于天气热得有点无法忍受,他就跳下了海,在浅滩里游着。汹涌的海浪冲刷着他的身体,侵蚀着被人踩踏的白色沙滩。李海林足足游了两小时,上岸后,他到卫生间换上了黑色裤子和白色短袖衬衣,看上去干净儒雅。

在海边,一溜木板长堤旁,是鳞次栉比的商店和餐馆。李海林走进一家面店,喝了一瓶啤酒,吃了一碗牛肉面。酒足饭饱后,他睡眼蒙眬地坐到海边沙滩上,坐着坐着就睡着了。睡梦里,他梦见了邻居茉莉穿着白底印花旗袍,耳边响着她脆脆的嗓音:“你干啥啦?”

海风吹拂着李海林,他从美梦里醒来后,一想到回去还要看女儿的脸色,就继续坐着;一直坐到了黄昏。他心里纳闷,与女儿的关系怎么就越来越无法沟通?

回到家里,女儿正在给一盆茉莉花浇水,随后把一个大披萨饼切成四份。李海林看到茉莉花,就想起了邻居茉莉,一股温暖冉冉地升起来;只是这温暖很快被披萨饼吞没了。原因是李海林不喜欢吃披萨饼,懊恼女儿不为他的到来做一顿美味中餐。他终于忍不住气呼呼地对女儿说:“我在外面吃过了。”

谁知女儿是装傻呢,还是信以为真;她随手就把父亲的那份披萨饼,给了自己老公。李海林看在眼里,心里却窝火得很;可在女儿面前,他还是尽量克制着情绪。

其实李海林白天基本都在外面,晚上回来也没能和女儿说上几句话。此时,他想和外孙布拉迪说些什么,便找话题问:“你学游泳、学棒球了吗?”布拉迪看着手机,头也不抬地说:“你别管那么多。”

李海林在布拉迪面前碰了一鼻子灰,觉得这孩子不懂礼貌,想教训他一番,可是没有胆量。好在明天就离开了,眼不见心不烦。他觉得女儿一家子都没良心,以后不想再来了。

从洛杉矶回来,李海林走在小区广场,那些与他半生不熟的邻居说:“回来啦,与女儿团聚很开心吧,看你黑多了,游玩了好多地方?”李海林只微笑,不回答。没人发现他脸上的忧郁,只觉得这个老男人有种儒雅的气质。

李海林在这栋乳白色公寓楼里,一住就是五六年。租金涨了两三次,但他一直没搬。那是因为,隔壁住着一个单身老女人茉莉。茉莉从前在上海宾馆做服务员,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最后一个春天,上海宾馆有出国培训项目,选拔优秀服务员到旧金山培训,茉莉便是幸运者之一。

茉莉到了美国就没再回去,而且很快拿到了绿卡。多年后,茉莉到这座东部小城的某家宾馆做服务员;一做,就做了二十多年,前些年她退休了。李海林知道茉莉一生没结过婚,但谈过几次恋爱。她有一个私生女,长到十八岁时,跟着一个法国男人跑了没再回来,也没有音讯。这是茉莉心头的隐痛,有时她想女儿想得泪流满面。

李海林与茉莉的房间,只隔着一堵板墙。夜深人静时,隔壁细小的动作都能听见。洗澡的流水声,拉抽水马桶的“哗啦啦”声;偶尔还有茉莉的咳嗽声。李海林听着这些熟悉的声音,内心才不感到孤单。然而从洛杉矶回来几天了,李海林都没有听到这些声音,仿佛隔壁没人似的。李海林敲敲板墙,希望听到茉莉说:“你干啥啦?”这是李海林近两年常干的事,就像小孩子玩家家那样,让李海林心有所系。

李海林一连敲了几次板墙,都没有茉莉的回应。这让李海林有些心神不定;但他想,茉莉也许出门去了。茉莉一向独来独往,不喜欢把自己的行踪告诉任何人。有次,茉莉回上海一个多月,也没告诉李海林。茉莉的心思是既想与李海林有暧昧关系,又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弄得李海林心悬半空,老是在期盼和等待中。

等待是多么漫长啊,李海林等了一天又一天,实在忍不住就给茉莉拨了手机。可是“嘟嘟”响着的手机没人接,疫情期间茉莉能去哪里?莫非染上新冠病毒住院去了?李海林有些按捺不住,生怕有什么三长两短便报了警。

一会儿,警车就鸣着警笛声来了。“呜啦啦”的警笛,着实有些吓人。公寓楼经理吓了一跳,不过她很快配合警方拿来茉莉家的房门钥匙。打开门,几个警察蜂拥而入。大家都看见一个老女人趴在餐桌上,歪斜着头。李海林在门口喊:“茉莉、茉莉你怎么啦?”

两个警医一番救治后说:“她死了。死于心肌梗塞。”李海林大吃一惊,用右手去摸摸茉莉的脸,果然刺骨冰凉。他这才意识到茉莉真的死了。一种悲哀,让他情不自禁地掉下眼泪。由于茉莉没有亲人,警察叫来殡仪馆运尸车把她拉走了。

茉莉就这么走了。

几天后,茉莉的房东打电话给捐赠中心,很快就有人从茉莉家搬出来床、席梦思、餐桌、沙发和衣服被子。趁此机会,李海林把挂在墙上的一个“母女合影”镜框,拿回了家。那上面的母亲是茉莉,女孩就是茉莉日夜思念的女儿;只是没人知道茉莉的女儿在哪里。

房子腾空,清理打扫后,房东就把房子托管给房产租赁公司。因此每周都有人来看房子,很多租客不是嫌房价贵,就是嫌房子小。一室一厅的房子,只适合一对夫妻带个小孩住。有次,一对亚裔夫妻已经决定租住,却不知哪来的消息,知道里面死过人就退租了。这之后来看房的人不多,没有了茉莉的隔壁,冷冷清清,李海林感到格外寂寞。

夜深人静时,李海林好几次梦见茉莉婀娜地走在海边。尽管那时她已经五十多岁,但穿着花裙,披着长发,看上去丰润饱满,像个很有气质的年轻女人。有几次,他们一起在星巴克喝咖啡聊天;聊着聊着,聊到了各自的家庭,聊到了彼此都是单身。

与茉莉打情骂俏地交往了几年,李海林忍不住向茉莉求婚。但茉莉说:“这样不是很好吗?”李海林想想也是。一个人活在无限的追求和等待中,也许是一种很好的别样生活吧!如今茉莉意外死亡了,李海林还追求什么、等待什么呢?心,一下空了。他每天都觉得无所事事,只能在书籍中打发时光。心情郁闷时,刷刷微信朋友圈。只是他的朋友圈没几个人,唯一的女儿把他拉黑了;他就像茫茫孤海中的一片浮萍。有时他想不明白,女儿为什么把他拉黑,有什么秘密不想让他知道,抑或是嫌他老了?

好在海离他很近,海边公园就是他常去的地方。在那里,他能看见各式各样的人。那些来遛狗的女人,大多是有钱又有闲的太太。她们住在离海边不远的半山腰,那里的别墅各有特色,门前都有自己的草地。女主人通常还雇有定时清洁工、割草工,很少有自己干粗活的。人与人,没法比。李海林觉得自己奋斗了一辈子,干过出租车司机、麦当劳服务员、书店营业员、超市收款员,除了养家糊口,根本买不起一栋房子。虽然清贫,但他唯一自豪的是从来不拿国家福利,也不讨别人的便宜。

近些年,李海林因为眼睛老花,很少开车。茉莉去中国超市,会顺便给他捎上海青菜、黄豆芽、阳春面等中国食品。茉莉去世后,没人给他去中国超市带菜了。每天吃着三明治、汉堡,还有麦当劳鸡块,吃得他腻烦透了。家里没有烟火气,家也不像家了。

前段时间,李海林在海边公园结识了遛狗的美国女人丽莎。她穿着牛仔裤,黑色衬衣,笑起来额头上有很深的皱纹,看上去五十多岁。她告诉李海林,每天三次带狗狗绕着公园外围的小路遛弯,是她一天生活中最有激情的时光。否则独居在家里,容易得抑郁症。她建议李海林去领养一条狗,还告诉他领养宠物的地址。对于独居老人来说,这也许是个好办法。李海林犹豫了一下,决定去一趟宠物领养中心。

尼柯就是从宠物领养中心,领回来的一条金毛狗。它一身金黄又天生温驯,令李海林喜欢。领养的当天,李海林牵着尼柯去超市买了狗床、狗粮,还有狗玩具。隔了两天,他又带它去打预防针、体检、洗澡、掏耳朵、剪指甲。都说养条狗,好比养个孩子,李海林忽然觉得自己有了个儿子。他望着尼柯,眼里满满的都是慈爱的目光。他想这样的目光,本来是给女儿和外孙布拉迪的;可他们根本不在乎他,这有什么办法呢?

家里多了尼柯,李海林每天的生活充实了许多。开头两个月,他为了训练尼柯的生活习惯,做必须的规矩,累得腰酸背痛,但心里是高兴的。接下来,一日三次去海边公园遛狗,仿佛带着孩子去玩儿似的,是他一天中最盼望的时间。只是遇到那些遛狗的、有钱又有闲的太太们,他总是牵着尼柯绕道而行。不是怕她们,而是李海林有自知之明。那几个遛狗的太太,属于上流社交圈。他和她们有着很大的距离,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回避就是最好的选择。

有一次,尼柯倔犟地挣脱了李海林手中的绳子冲了过去,并且对着她们的狗发威吠叫。那些太太们,生怕尼柯没有打过预防针,大声喝住了自己的狗,但尼柯穷追不舍,一直追赶了过去。太太们只得牵着自己的狗,快速逃离了;等李海林气喘吁吁地赶到,她们只成了远远的背影。这时尼柯一股很自豪的样子,甩着尾巴,仿佛说:“我把她们赶跑了。”

李海林觉得尼柯干了件蠢事,如果伤到了她们的狗就要赔钱。李海林越想越后怕,狠狠地骂尼柯不该发威吠叫,不该侵犯人家,更不应该把人家赶跑。尼柯是条聪明的金毛狗,它耷拉着脑袋,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回到家里,尼柯又被李海林一顿臭骂,并且让它面壁思过。尼柯一动不动地站着,时不时地望望主人;直到李海林给吃晚餐,它才摇着尾巴,看看主人,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说真的,外孙布拉迪都没它懂事。

尼柯领回来五个月左右,隔壁茉莉的屋子空寂了半年后,终于搬进来一户人家。李海林发现那是一对白人夫妻,带着一个九岁左右的黄皮肤女儿。听房东说,早些年他们去中国黄山旅游时,从安徽民政厅领养了这个女儿。领养时,女孩儿还不到四岁,名字叫李露露。鹅蛋脸上,一双丹凤眼,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领养妈妈一眼就看中了她。领养爸爸发现她的手指特别长,是一双弹钢琴的手。

李露露被这对美国夫妻领养后来到了美国,并且改名字叫Jasmine。五岁那年,领养爸爸买了一架钢琴,给她请了一位钢琴老师。李海林听说小女孩儿叫Jasmine,心里想翻译成中文不就是茉莉吗?啊!茉莉,茉莉,隔壁又来了一个茉莉。李海林一阵欣喜,仿佛失去的茉莉又回来了。

现在李海林每天都能听到Jasmine的琴声,有时是一支海顿的曲子,有时是巴赫的协奏曲;这让他想起自己的外孙布拉迪,一开口就对他说:“你别多管了。”让他又生气又无奈。

隔壁的琴声,充实了李海林的生活。他被Jasmine的音乐陶醉了,有时遛狗,看见Jasmine与她养母在海边公园散步,很想搭讪,却觉得无形中有种距离感。起码自己蹩脚的英语,很难与茉莉说中文那样自如聊天吧?因此他总是远远地招招手,算是打招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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