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新义百篇(选)
作者: 汪曾祺 纪洞天
我为何要续写《聊斋新义百篇》
纪洞天(旅美)
《聊斋志异》是清代大文学家蒲松龄的短篇小说集,全书共491篇,内容多是谈狐仙鬼妖,反映了十七世纪中国的社会风貌,它因其深刻的思想性和高超的艺术性而在世界文学的宝库中占有一席之地。
1987年至1991年期间,大文学家汪曾祺对《聊斋志异》13篇小说进行了改写,构成“聊斋新义”系列小说,分别是《蛐蛐》《捕快张三》《同梦》《明白官》《老虎吃错人》《人变老虎》《瑞云》《黄英》《陆判》《石清虚》《双灯》《画壁》和《牛飞》,全收录在《汪曾祺全集·小说二》里。遗憾的是因为汪曾祺的英年早逝,仅13篇的“聊斋新义”无法单独汇集成书问世,这真是令人扼腕长叹啊!
契诃夫说过:“这个世界有大狗,也有小狗,大狗小狗都在叫,但小狗不应因大狗的存在而惶惑。”中国古人也说了:“芍药虽小,也学牡丹开。”
于是我试着写“聊斋新义”,一共写了87篇小小说。连同汪曾祺留下的13篇汇成了《聊斋新义百篇》,我以为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附:汪曾祺长子汪朗的回信
纪洞天先生:
您好!
出书的事情您看着办就行了。我没有什么意见。至于序言,还是免了吧,我实在不够资格,说什么都不合适。抱歉抱歉。
汪朗
2016年12月25日
画 壁
汪曾祺(中国江苏)
有一商队,从长安出发,将往大秦。朱守素,排行第三,有货物十驮,亦附队同行。这十个驮子,装的都是上好的丝绸。“象眼”“方胜”,花样新鲜,“海榴”“石竹”,颜色美丽。如到大秦,可获巨利。驼队到了酒泉,需要休息。那酒泉水好。要把皮囊灌满,让骆驼也喝足了水。
酒泉有一座佛寺,殿宇虽不甚弘大,但是佛像庄严,两壁的画是高手画师手笔,名传远近。朱守素很想去瞻望。他把骆驼、驮子、水囊托付给同行旅伴,径自往佛寺中来。
寺中长老出门肃客。长老内养丰润,面色微红,眉白如雪,着杏黄褊衫,合十为礼,引导朱守素各处随喜,果然是一座幽雅寺院,画栋雕窗,一尘不到。阶前开两帷檐蔔,池边冒几束菖蒲。
进了正殿,朱守素慢慢地去看两边画壁,西壁画鬼子母,不甚动人。东壁画散花天女。花雨缤纷,或飘或落。天女皆衣如出水,带若当风。面目姣好,肌体丰盈。有一垂发少女,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朱守素目不转瞬,看了又看,心摇意动,想入非非。忽然觉得自己飘了起来,如同腾云驾雾,落定之后,已在墙上。举目看看,殿阁重重,极其华丽,不似人间。有一老僧在座上说法,围听的人很多。朱守素也杂在人群中听了一会。忽然觉得有人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一回头,正是那个垂发少女。她嫣然一笑,走了。朱守素尾随着她,经过一道曲曲折折的游廊,到了一所精精致致的小屋跟前,朱守素不知这是什么所在,脚下踌躇。少女举起手中花,远远地向他招了招。朱守素紧走了几步,追了上去。一进屋,没有人,上去就把她抱住了。
少女梳理垂衣,穿好衣裳,轻轻开门,回头说:“不要咳嗽!”关了门。
晚上,轻轻地开了门,又来了。
这样过了两天。女伴们发觉少女神采变异,嘁嘁喳喳了一阵,一窝蜂似的闯进拈花少女的屋子,七手八脚,到处一搜,把朱守素搜了出来。
“哈!肚子里已经有了娃娃,还头发蓬蓬的学了处女样子呀,不行!”
女伴们捧了簪环首饰,一起说:
“上头!”
少女含羞不语,只好由她们摆布。七手八脚,一会儿就把头给梳上了。一个胖天女说。
“姐姐妹妹们,咱们别老待着,叫人家不乐意!——”“噢!”天女们一窝蜂又都散了。
朱守素看看女郎,云髻高簇,凤鬟低垂,比垂发时更为艳丽,转目流眄,光彩照人。朱守素把她揽在怀里。她浑身兰花香气。
忽然听到外面皮靴踏地,铿铿作响。女郎神色紧张,说:
“这两天金甲神人巡查得很紧,怕有下界人混入天上。我要去就部随班,供养礼佛。你藏在这个壁橱里,不要出来。”
朱守素待在壁橱里,壁橱狭小,又黑暗无光,十分气闷。他听听外面,没有声息,就偷偷出来,开门眺望。
朱守素的同伴吃了烧肉胡饼,喝了水,一切准备停当,不见朱守素人影,就都往佛寺中走,问寺中长老,可曾见过这样一个人。长老说:“见过见过。”
“他到哪里去了?”
“他去听说法了。”
“在什么地方?”
“不远不远。”
长老用手指弹弹画壁,叫道:
“朱檀越,你怎么去了偌长时间,你的同伴等你很久了!”
大家一看,画上现出朱守素的像,竖起耳朵,好像听见了。
旅伴大声喊道:
“朱三哥!我们要上路了!你的十驮货物如何处置?要不,给你留下?”
朱守素忽然从墙上飘了下来,双眼恍惚,两脚发软。
旅伴齐问:
“你怎么进到画里去了?这是怎么回事?”
朱守素问长老:
“这是怎么回事?”
长老说:“幻由心生。心之所想,皆是真实。请看。”
朱守素看看画壁,原来拈花的少女已经高梳云髻,不再是垂发了。
朱守素目瞪口呆。
“走吧走吧。”旅伴们把朱守素推推拥拥,出了山门。
驼队又上路了。骆驼扬着脑袋,眼睛半睁半闭,样子极其温顺,又似极其高傲,仿佛于人世间事皆不屑一顾。骆驼的柔软的大蹄子踩着砂碛,驼队渐行渐远。
一九八八年六月二十日
陆 判
汪曾祺(中国江苏)
朱尔旦,爱作诗,但是天资钝,写不出好句子。人挺豪放,能喝酒。喝了酒,爱跟人打赌。一天晚上,几个作诗写文章的朋友聚在一处,有个姓但的跟朱尔旦说:“都说你什么事都能干,咱们打个赌:你要是能到十王殿去,把东廊下的判官背了来,我们大家凑钱请你一顿!”这地方有一座十王殿,神鬼都是木雕的,跟活的一样。东廊下有一个立判,绿脸红胡子,模样尤其狞恶。十王殿阴森森的,走进去叫人汗毛发紧。晚上更没人敢去。因此,这姓但的想难倒朱尔旦。朱尔旦说:“一句话!”站起来就走。不大一会,只听见门外大声喊叫:“我把髯宗师请来了!”姓但的说:“别听他的!”“开门哪!”门开处,朱尔旦当真把判官背进来了。他把判官搁在桌案上,敬了判官三大杯酒。大家看见判官矗着,全都坐不住:“你,还把他请回去!”朱尔旦又把一壶酒泼在地上,说了几句祝告的话:“门生粗率不文,惊动了您老人家,大宗师谅不见怪。舍下离十王殿不远,没事请过来喝一杯,不要见外。”说罢,背起判官就走。
第二天,他的那些文友,果然凑钱请他喝酒。一直喝到晚上,他已经半醉了,回到家里,觉得还不尽兴,又弄了一壶,挑灯独酌。正喝着,忽然有人掀开帘子进来。一看,是判官!朱尔旦腾地站了起来:“噫!我完了!昨天我冒犯了你,你今天来,是不是要给我一斧子?”判官拨开大胡子一笑:“非也!昨蒙高义相订,今天夜里得空,敬践达人之约。”朱尔旦一听,非常高兴,拽住判官衣袖,忙说:“请坐!请坐!”说着点火坐水,要烫酒。判官说:“天道温和,可以冷饮。”“那好那好!我去叫家里的弄两碟菜。你宽坐一会。”朱尔旦进里屋跟老婆一说,他老婆娘家姓周,挺贤慧。“炒两个菜,来了客。”“半夜里来客?什么客?”“十王殿的判官。”“什么?”“判官。”“你千万别出去!”朱尔旦说:“你甭管!炒菜,炒菜!”“这会儿,能炒出什么菜?”“炸花生米!炒鸡蛋!”一会儿的工夫,两碟酒菜炒得了,朱尔旦端出来,重换杯筷,斟了酒:“久等了!”“不妨,我在读你的诗稿。”“阴间,也兴作诗?”“阳间有什么,阴间有什么。”“你看我这诗?”“不好。”“是不好!喝酒!你怎么称呼?”“我姓陆。”“台甫?”“我没名字!”“没名字?好!——干!”这位陆判官真是海量,接连喝了十大杯。朱尔旦因为喝了一天的酒,不知不觉,醉了。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到天亮,醒了,看看半枝残烛,一个空酒瓶,碟子里还有几颗炸焦了的花生米,两筷子鸡蛋,恍惚了半天:“我夜来跟谁喝酒来着?判官,陆判?”自此,陆判隔三两天就来一回,炸花生米,炒鸡蛋下酒。朱尔旦作了诗,都拿给陆判看。陆判看了,都说不好。“我劝你就别作诗了。诗不是谁都能作的,你的诗,平仄对仗都不错,就是缺一点东西——诗意。心中无诗意,笔下如何有好诗?你的诗,还不如炒鸡蛋。”
有一天,朱尔旦醉了,先睡了,陆判还在自斟自饮。朱尔旦醉梦之中觉得肚脏微微发痛,醒过来,只见陆判坐在床前,豁开他的腔子,把肠子肚子都掏了出来。一条一条在整理。朱尔旦大为惊愕,说:“咱俩无仇无冤,你怎么杀了我?”陆判笑笑说:“别怕别怕,我给你换一颗聪明的心。”说着不紧不慢地,把肠子又塞了回去。问:“有干净白布没有?”“白布?有包脚布!”“包脚布也凑合。”陆判用裹脚布缚紧了朱尔旦的腰杆,说:“完事了。”朱尔旦看看床上,也没有血迹,只觉得小肚子有点发木。看看陆判,把一疙瘩红肉放在茶几上,问:“这是啥?”“这是老兄的旧心。你的诗写不好,是因为心长得不好。你瞧瞧,什么乱七八糟的,窟窿眼都堵死了。适才在阴间拣到一颗,虽不是七窍玲珑,比你原来那颗要强些。你那一颗,我还得带走,好在阴间凑足原数。你躺着,我得去交差。”
朱尔旦睡了一觉,天明,解开包脚布看看,创口已经合缝,只有一道红线。从此,他的诗就写得好些了。他的那些诗友都很奇怪。
朱尔旦写了几首传颂一时的诗,就有点不安分了。一天,他请陆判喝酒,喝得有点醺醺然了,朱尔旦说:“湔汤伐胃,受赐已多,尚有一事欲相烦,不知可否?”陆判一听:“什么事?”朱尔旦说:“心肠可换,这脑袋面孔想来也是能换的。”“换头?”“你弟妇,我们家里的,结发多年,怎么说呢,下身也还挺不赖,就是头面不怎么样。四方大脸,塌鼻梁。你能不能给来一刀?”“换一个?成!容我缓几天,想想办法。”
过了几天,半夜里,来敲门,朱尔旦开门,拿蜡烛一照,见陆判用衣襟裹着一件东西。“啥?”陆判直喘气,“你托付我的事,真不好办。好不容易,算你有运气,我刚刚得了一个挺不错的美人脑袋,还是热乎的!”一手推开房门,见朱尔旦的老婆侧身睡着,睡得正实在,陆判把美人脑袋交给朱尔旦抱着,自己从靴靿子里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按着朱尔旦老婆的脑袋,切冬瓜似的一刀切了下去,从朱尔旦手里接过美人脑袋,合在朱尔旦老婆脖颈上,相端正了,然后用手四边摁了摁,动作干净利落,真是好手艺!然后,移动枕头,塞在肩下,让脑袋腔子都舒舒服服地斜躺着。说:“好了!你把尊夫人原来的脑袋找个僻静地方,刨个坑埋起来。以后再有什么事,我可就不管了。”
第二天,朱尔旦的老婆起来,梳洗照镜。脑袋看看身子:“这是谁?”双手摸摸脸蛋:“这是我?”
朱尔旦走出来,说了换头的经过,并解开女人的衣领让女人验看,脖颈上有一圈红线,上下肉色截然不同。红线以上,细皮嫩肉;红线以下,较为粗黑。
吴侍御有个女儿,长得很好看。昨天是上元节,去逛十王殿。有个无赖,看见她长得美,跟梢到了吴家。半夜,越墙到吴家女儿的卧室,想强奸她。吴家女儿抗拒,大声喊叫,无赖一刀把她杀了,把脑袋放在一边,逃了。吴家听见女儿屋里有动静,赶紧去看,一看见女儿尸体,非常惊骇。把女儿尸体用被窝盖住,急忙去备具棺木。这时候,正好陆判下班路过,一看,这个脑袋不错!裹在衣襟里,一顿脚,腾云驾雾,来到了朱尔旦的家。
吴家买了棺木,要给女儿成殓。一揭被窝,脑袋没了!
朱尔旦的老婆换了脑袋,也带来了一些别扭。朱尔旦的老婆原来食量颇大,爱吃辛辣葱蒜。可是这个脑袋吃得少,又爱吃清淡东西,喝两口鸡丝雪笋汤就够了,因此下面的肚子就老是不饱。
晚上,这下半身非常热情,可是脖颈上这张雪白粉嫩的脸却十分冷淡。
吴家姑娘爱弄乐器,笙箫管笛,无所不晓。有一天,在西厢房找到一管玉屏洞箫,高兴极了,想吹吹。撮细了樱唇,倒是吹出了音,可是下面的十个指头不会捏眼!
朱尔旦老婆换了脑袋,这事渐渐传开了。
朱尔旦的那些诗朋酒友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大家就要求见见换了脑袋的嫂夫人,尤其是那位姓但的。朱尔旦被他们缠得脱不得身,只得略备酒菜,请他们见见新脸旧夫人。
客人来齐了,朱尔旦请夫人出堂。
大家看了半天,姓但的一躬到地:
“是嫂夫人?”
这张挺好看的脸上的挺好看的眼睛看看他,说:“初次见面,您好!”
初次见面?
“你现在贵姓?姓周,还是姓吴?”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