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池洗砚(六题)
作者: 张晓林苏轼的房子
苏轼一生,究竟买过建过多少处房子?苏轼生活中的这一重大问题,恐怕为很多史学家与苏轼的传记作家们所忽略了,因为直到目前为止,尚没有这方面的研究成果问世。这不能不说是苏轼研究方面的一件憾事。
要说苏轼与房子的故事,苏氏父子三人第一次进京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那个时候,汴河上的杨柳才刚刚吐絮,婀娜的枝条恰如春天里的细雨一样在湿润的空中摇曳。正是一个故事多发的季节。
深沉寡言的苏洵带着苏轼、苏辙为谋取功名,在某个初春的三月来到了汴京。汴京宽阔的大街上,兄弟二人左顾而右盼,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世上还有这么繁华的城市。在一处幽深的巷子里,那个花蝴蝶般的妓女朝苏洵招了招手,苏洵的脸立即涨成了猪肝色。他看了两个儿子一眼,对这座城市刹那间充满了无名的恐惧。
照苏洵的意思,在汴京租一处房子住下算了,等谋取了功名,说不准都是要外放的。苏轼不同意。苏轼说:“租房子哪如买房子!”苏轼又说:“租的房子永远是人家的,买的房子才是自家的。”
苏辙也附和哥哥,他说:“我们应该买一处房子。”
于是,他们就有了一栋房子。这栋房子在仪秋门附近,房前房后遍栽高大的榆树和槐树。房子的后面,是一处占地约半亩的小花园,园内的花儿已开始含苞吐蕾,有早熟的蝴蝶在花蕾上扇动翅膀。
不久,朝廷的任命下达,苏洵被任命为校书郎,在京城任职。苏辙只有辞去外补职务,陪同父亲住在汴京,这是宋朝的规矩,无需赘言。
苏轼却去了凤翔府,出任签书判官,不得不告别刚刚入住的房子。苏轼的这一西行,在他以后人生的旅途中,或许埋下了某种暗示。
以后的若干年,苏轼辗转于凤翔、杭州、徐州等地方任上,居住的都是官舍。年轻的苏轼,一心想建立功业,还没有出现过为自己造房筑屋的念头。
乌台诗案后,苏轼被贬黄州。在这里,他开始筑建他一生中最有田园风味的“雪堂”。
这一年的冬天,黄州阴霾的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雪稍霁,苏轼就开始在黄州东门外东坡故营地筑造房屋。房屋建好,苏轼给它取名雪堂。
苏轼在雪堂的四壁画上了森林、河流及渔夫垂钓的景致。雪堂的石阶下有一座小桥跨沟而过,除了下雨天,这条水沟都是干涸的。沟里常有野兔出没。在雪堂的东边,苏轼栽了一棵柳树,每天早晨,枝头有黄雀梳理着羽毛。苏轼雇人在柳树下打了一眼土井,井水清澈,除了汲水做饭,苏轼还用这井里的水浇花、洗衣服。绕过柳树,走下山坡,是一望无际的稻田,稻田里栽着几棵高大的桑树,桑椹成熟时,小孩子吃得满嘴红紫。
雪堂后边,是一个小土岗,遍栽青翠的毛竹,荫翳蔽日,苏轼搬一把躺椅,就在这下边乘凉,间或打上一个小盹,立即就有蝴蝶飞来,在他眉毛上翩翩起舞。
这一段时间,苏轼喜欢读陶渊明的《归去来兮》。在田间耕作时,他将《归去来兮》中的句子打乱,然后重新组合起来,配上当地民歌小调,教家人吟唱。他用竹枝敲击着牛角,敲出了优美的旋律。
一幅多么美妙的田园图啊!
然而,这种生活不久被打破。朝廷一张诏书,苏轼由黄州迁任汝州。
是夜,苏轼站在雪堂的院子里,遥望满天星辰,长久地沉默不语。
苏轼九月抵达金陵,和王安石在一起数日,饱览了秦淮河两岸的美景,他怀恋雪堂,想在这儿再置一处房子。
他想,朝廷这样把他调来调去,每到一地都得寻找房屋,很是操劳,不如趁早找一个养老的去处。
消息传出,仪真的太守邀请苏轼,让他把养老的房子建在仪真。仪真靠近金陵,有着优越的地理条件。
湖州太守滕元发是苏轼的好朋友,他亲自登上门来,迎接苏轼去湖州小住 ,并劝他在山清水秀的宜兴买上一块田地,还出主意说,然后上表朝廷,一家老小需要靠种田谋生,申请朝廷允许他把家安在宜兴。
恰巧,滕元发有一个亲戚,在宜兴城外二十里的深山中有一处田地,每年可产八百担大米,苏家可以凭此衣食无忧了。
苏轼有点动心。托人卖掉了他父亲当年在汴京买下的那处住宅。筹了银两,用来购买田产。
一天清晨,苏轼去看那片田地。船在荆溪里行走,两岸繁树浓荫,恍如仙境。想到将来要在这样的环境中颐养天年,苏轼几乎陶醉了。
那果然是一片肥沃异常的土地,可以说旱涝都能保住一个好的收成。
苏轼站在那片田地上,开始谋划起来,哪儿种水稻,哪儿种桑树,哪儿种柑橘。等等。他手舞足蹈,像一个小孩子。
苏轼把这片地买了下来。又写信给滕元发,说已决定在荆溪边买上一处房子,然后把家小接来,要长期定居于此了。
过几天,房子找到了,这是一栋老宅子,房子建得古朴而精巧。
几经说合,原房主人同意五十万钱出手,苏轼掏干净所有口袋,才算凑齐这笔钱。买下房子,苏轼掐着手指头定了个黄道吉日,准备在那一天搬进新房子里去。
离搬进新房子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这天晚上,有着很好的月亮,苏轼与朋友邵民瞻在月下散步,邵氏就是这所房子的说合者。他们偶然进了一个村子,听到一个老妇人在一间茅舍里很伤心地痛哭。苏轼听得心酸,就推门进去问个究竟。
老妇人说:“我有一套房子,世代相传好几百年了,可我生个不争气的儿子,卖掉了房子,把我撵到这间茅屋里来了。看到明晃晃的月亮,想起祖宅,很是心酸。”
苏轼一问之下,暗自吃惊。老妇人所说的房子正是自己刚买下的那所。
苏轼弯下腰安慰那位老妇人说:“你不用伤心了,我就是买你房子的人,现在我就把房子还给你。”
苏轼掏出买房的字据,当着老妇人的面撕掉了。
苏轼带着家眷要离开宜兴了。小船在荆溪里穿行,两岸有怪鸟惊起。小儿子问苏轼:“父亲,我们的房子呢?”苏轼站在船头,抬目望向远处。
远处一片迷濛。
侍 砚
北宋的书法家中,石曼卿是一个另类。石曼卿喜欢作大字,大可盈尺,有时豪气上来,甚至“卷毡濡墨作方丈字”。
在宋朝作大字不是件容易的事,很麻烦。笔就不说了,在石曼卿手里,可用来作笔的东西很多。墨就不行了,墨得一下一下地去研,石曼卿挥毫,每一次事先都得有数人替他研墨。再就是纸了,宋代的纸,大尺幅的不多,这样的纸,多是来作手札用的,用它作丈尺大字,任凭是谁,还真有点下不得手去。绢倒是有大尺幅的,但那也只有皇家才能用得起了。
石曼卿作书,多是在粉壁上、佛殿里,或者山崖上。当然,能在山崖上挥毫的机会也并不是太多。
若干年后,苏轼曾在寺院的墙壁上见过石曼卿的数帧墨迹,他站在香雾缭绕的佛堂上,用细长的手指捻着稀疏的胡须,由衷地慨叹道:“曼卿大字,越大越奇啊!”
在北宋的书法史上,苏轼构建了书法尚意学说,这一学说接近了中国书法的真谛,已影响中国书法一千余年,看样子还要继续影响下去。若按这一学说去衡定,石曼卿的书法绝对是尚意的,他是一个地道的尚意书家。在宋四家之前,石曼卿理应是北宋尚意书法的代表人物。
石曼卿不仅字写得好,他的诗词作得也好。
我不想从理论上去阐释石曼卿诗作得如何如何的好,那是河南大学宋史研究家们的事。我只想以一个小说作者的角度,举一个小而生动的例子来说明这一点。
一个秋雨连绵的日子,霜叶早已铺满汴京的大小街道。在京城北郊的一家别墅里,石曼卿正与范仲淹、韩琦、宋祁等一干词人雅聚。喝酒,抚琴,投壶,谈诗词。
范仲淹说,曼卿的词清拔而豪迈,有大丈夫气!
韩琦说,这都是石兄喝酒喝出来的。石兄喝酒,那才叫大丈夫呢。
宋祁打断了大家,他说,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上联,给大家助兴下酒。他说出了上联:天若有情天亦老。大家都知道这是李贺的诗句,但一时都没想出合适的下联来。李贺的诗诡秘,一般人招架不了。
大家正寻觅间,石曼卿把下联对了出来:月如无恨月常圆。
“好!”大家齐击节。
宋祁更是佩服,说:“胜贺诗远矣!”
无论作诗,填词,还是挥毫写书法,石曼卿看重的都是一个性情。而性情的抒发,又全靠了一个“酒”字。
石曼卿饮酒,那可算得千古一人了。他饮出了很多名目:巢饮、囚饮、鳖饮、了饮、鬼饮、鹤饮等。这些饮法都很古怪,都很有创意,也都很性情。饮出了境界,成了宋代朝野的风景。改天专门做篇文章,来详细叙述这些饮法,应该很好看。
石曼卿有很多酒场上的朋友。像名士刘潜、张安道、叶道卿等,就常来找石曼卿喝酒。他们有时也赌酒,他们赌酒时,就是一场戏,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人观看。他们已不赌酒的斤两了,他们赌喝酒的天数。有一次,三人在樊楼赌酒,三天三人没说一句话,三天后各人走各人的。
酒这样个喝法,石曼卿一个小小的秘阁校理,俸禄根本不够喝酒。钱喝完了,他就去借。朋友,同僚,都借过一遍了,有的要好的朋友,都借两三次了,再张口,难了。
石曼卿为喝酒发起了愁。
这个时候,秘演来了。秘演是个高僧,交游极广,与石曼卿为至交。见了秘演,石曼卿诉苦说:“馆俸清薄,没有酒喝了,奈何?”
秘演笑笑,说:“改天有人给你送酒,你不能不见啊。”
说这话的时候,秘演早已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牛监簿,他这个监簿,是用钱买来的。他其实是个薪炭贩子,土话说是个卖柴火的。他在繁台寺的西边,还广有家产,仅临街的房屋出租,每天可进铜钱数十千文。牛监簿识字不多,斗大的字认不了一布袋,可他向往与有学问的人交往,想过风雅的生活。
宋朝的文人都很清高,见了满身铜臭的土财主都是遮鼻而走。稍微有点名声的人,没有愿意和牛监簿来往的。
牛监簿很苦恼。
牛监簿和秘演熟悉,他多次对秘演说:“大师交游那么多馆殿名士,瞅机会也给引见一二。”
秘演这回要满足牛监簿了。
隔二天,秘演领着牛监簿来见石曼卿了。牛监簿对这次相见非常重视,他找了十个差仆,每人担了一担遇仙楼生产的官酒,作为拜见名士的见面礼。当十担名酒在院子里一字摆开的时候,石曼卿的脸就笑成了一朵花。他问站在酒担子旁边的秘演:“谁出手这么大方?”
秘演笑笑,说:“牛监簿啊,前几天给你说起过的。”
石曼卿心不在焉地“哦,哦”两声。而这个时候,牛监簿正站在院门外面,忐忑地搓着手,焦急万分地等待着石曼卿的召见。接下来,石曼卿便拉了秘演的手,要他到厅堂内喝酒。
秘演忙说:“不慌,不慌,牛监簿还在门外等传。”
石曼卿随意地挥了一下手,说:“我酒兴正浓,让他改日再来吧。”
秘演拉住了石曼卿,有点不高兴地说:“人家送你好酒,就是为了见你一面。”
石曼卿露出无奈的神色,不情愿地拍了拍秘演:“见见吧。”
牛监簿见到石曼卿时,紧张得大汗淋漓,话都说不囫囵了。石曼卿问他:“你家住在哪儿呀?”牛监簿立即涨红了脸,他结巴着回答说:“住在繁台的边上。”石曼卿就扭过头去,望着秘演说:“繁台寺阁清爽可人,可惜很久没去登它了。”牛监簿马上从坐席上站了起来,说:“学士和大师去登吧,我备好酒宴恭候。”石曼卿微笑着对秘演说:“哪天我们去登一下?”
这是一个初夏的下午。当石曼卿与秘演携手走进繁台寺的时候,牛监簿早在那儿恭迎了。酒宴已经备好,时令的果蔬,上等的佳酿,酒具器皿之精良,即使在宫内,也是少见的。
石曼卿酒兴遄发,与秘演对酒高歌,饮至日薄西山,酒兴尤不减。这个时候,石曼卿已有几分醉意,他忽地扔掉酒杯,大呼:“此游可纪,笔墨侍候!”
那牛监簿早遵了秘演嘱咐,准备下了数支巨笔和十余盆的墨汁。石曼卿捉了一支巨笔在手,去盆里饱蘸墨汁,疾走狂呼,在阁内墙壁上题下了一行大字:石延年曼卿同空门诗友老演登此!题罢,掷笔于地,又连饮数碗,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