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信天翁(节选)
作者: 刘克襄在鸟类的世界里,试想看看,其中有一种,像NBA的姚明一样高大,又拥有乔丹的飞行身手,那会是什么样的鸟呢?我所知道的大洋漂泊者信天翁,便是这种大鸟,目前所知飞行世界里,它是羽翼最长、体形最庞然、飞行距离最遥远的鸟类。
当那长达两米多的羽翼张开,迎向天空,
每次出发,都是数百公里,不再收翅的旅行。
在飞行中,巨大的它们,如一根羽毛般轻盈。
挺着狭长的双翼,自如地在气流中逆风飘举,顺风滑翔。
最令人不可思议的画面,更在于,当它庞然而高雅地滑过深蓝的静寂海洋,或者肃穆地穿梭于暴风雨的波涛之上时,那一动人的飞行场景。
我们以为只有在星际大战中才可能出现的、超写实电影场景,在现实的世界里,居然看到了。无疑,这是全世界最迷人的飞行。
千百年来,它们吸引着各个海域的水手和冒险家,也迷惑了当代的赏鸟人,幻想着有这样的身手,也好奇着,它们将滑向何方。
第一章 前往鸟岛
十五岁时,偶然一回跟同学参加南部的观鹰活动以后,我就迷上赏鸟了。回到台北之后,举凡节假日,只要有兴趣的赏鸟行程,我都积极地参与,随着资深的鸟友到处旅行。短短高中三年,北台湾知名的赏鸟景点,我几乎踏遍了。
高中毕业时,我已认识近三百种鸟类。以往,赏鸟人习惯用五十种鸟类代表一颗星。像我这样的资历,在鸟友看来已是接近六颗星的高手了。
那年暑假,我经常到鸟会闲逛,顺道帮忙打杂。没多久,我开始尝试解说,一如其他资深鸟友,偶尔也义务带人到野外赏鸟。秋天候鸟陆续到来时,我还参与了关渡沼泽区的系放活动,跟几位鸟友在沼泽区的大货柜里,度过好几个漫漫长夜。
这只大货柜是鸟会在沼泽区的系放中心。调查工作颇为烦琐,黄昏涨潮之前,得赶紧到沼泽里布下鸟网,然后回到货柜小憩。入夜后,再去沼泽巡视,小心地解下触网的候鸟,仔细测量检视,记录种类形质,等等,再套上脚环,原地释放。
这项工作枯燥而辛苦,经常一整晚都得待在沼泽里,忍受蚊虫叮咬。很多人虽然喜爱赏鸟,但要蜗居在这样的环境,没几人受得了。不少人好奇尝试,岂知不及三四回,一个个皆借口开溜。
我自己是学传播的,自然学科非本行,却乐此不疲。整个大学和研究所时期,一有空,便参与系放的工作。到底系放过多少只候鸟,自己都数不清了。
不可思议的是,我曾经三次捕获套有脚环、再度回到关渡的候鸟。其中一只矶鹬,居然还是我亲自套上的。更没想到,这种艰苦的系放工作,日后竟带我走向一个奇异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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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大脚出生那一年的十月中旬,抵达鸟岛的。那时正好是短尾信天翁成鸟回来配对、筑巢的季节。
鸟岛在哪里呢?打开世界地图搜寻,才知道这座隶属于日本国境的小岛,在东京南方,位于北纬三十度,孤悬于太平洋上。从中国台湾的位置核算,约在东北边,两千公里之遥。
它是当今世界著名的短尾信天翁保育之地,管制相当严格。我能够前往那里,实在非常幸运。太平洋战争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每段时间日本都有研究者前往小岛,进行短尾信天翁、植物资源和火山地形等的研究。那年,我和一批日本的研究人员一起前往鸟岛,大抵从秋末起,约莫半年的时间都待在岛上,观察短尾信天翁的繁殖行为,帮雏鸟上标,直到它们飞离。
往例,这项计划仅提供一名外籍研究者的名额,条件要求必须住在环太平洋的邻近岛屿。同时还注明,最好是素有钻研的鸟类学者,拥有长年的野外经验。
最初,看到申请资格时,其实有些气馁。毕竟,我并非学者,只是任职于鸟会、主持一个专案计划的年轻人。但我还是鼓起勇气,填妥所有表格,偷偷地毛遂自荐了。当时,除了填进自己的系放经验外,还把毕业后在台湾各地的沼泽、离岛的调查经验悉数写了上去,展现自己上山下海吃苦耐劳的能力。
这样姑且一试,其实全不抱希望,没想到一个多月后,竟然接到了录取通知。
接获邀请后,我自是兴奋无比,出发前几个月,就开始大量研读信天翁的生态习性及自然志等相关资料,同时也搜集了不少鸟岛的地理环境资讯。我不想平白枉费了难得的调查机会,更不希望去那儿时,一问三不知,自己丢脸也算了,若被人看轻中国台湾地区的赏鸟研究,岂不尴尬。
鸟岛是座活火山,面积不大,直径将近三公里。从南边的海上远望,东西两侧几乎都是陡峭的岩壁。但其中两道险峭的岩壁间,有一片显著开阔的斜坡大草原,迎着徐徐南风,短尾信天翁繁殖的位置就在那儿。
十九世纪末,鸟岛来了一批专门捕捉信天翁的日本猎人。他们以屠杀信天翁、拔取鸟羽为业。后来,岛上的火山爆发,淹没了当时搭盖的捕鸟小村,岛上一百多名居民全数罹难。时值八月,短尾信天翁还在海洋漂泊,尚未登陆繁殖,因而幸运逃过一劫。只是,火山爆发后,栖地环境面目全非,那年的繁殖活动势必大受影响。
火山平息后,为了谋取羽毛的商业利益,其他的捕鸟者接踵而至,一如他们在北太平洋各地离岛的行径,继续捕杀信天翁。据说当时全世界的短尾信天翁数量约有五百万只,但经过如此大肆屠杀,没过多久,各地的短尾信天翁便陆续锐减,甚至消失了。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当鸟类学家怀疑短尾信天翁也跟恐鸟一样,自地球上全然灭绝时,天晓得,奇迹却发生了。一位鸟类专家发现,好几年短尾信天翁记录挂零的鸟岛,意外地还有少数几只硕果仅存。
之后,政府宣布短尾信天翁为特别天然纪念物,保护行动于焉展开。如今短尾信天翁年年安然地回来繁殖,族群也稳定地增加,终于有了上千只的数量。但是,专家们依旧忧心忡忡,假如有一天鸟岛的火山再度爆发,这处短尾信天翁最后的家园可能不保。万一又正好是繁殖季,罹难的族群恐难计数。
在搜集资料时,我也才发现,中国台湾地区居然有信天翁栖息繁殖的记录。
最早的一份,大概在十九世纪末年。西方鸟类学家拉图许,搭船接近澎湖的渔翁岛时,看到数百只短尾信天翁,接近船尾来索食。早年当地居民则口耳相传,称澎湖某一偏远小岛,还有信天翁繁殖。只是难以查证,到底哪一座海岛曾经有这样的记录。
第二笔繁殖记录出现在二十世纪初。那是一九○○年,历史学者伊能嘉矩前往彭佳屿调查生物相。
旅行后隔年,他在一篇报道里提到,那儿是一处短尾信天翁的传统栖息地。每年十一月左右,它们自远洋翩翩飞临,在岛上的草原各自选择领域,造土堆产卵,繁殖下一代。雏鸟孵化后则数十乃至百余,成群集合,直到隔年五月左右,再离开。
之后,在这位历史学者的提议下,日本商人果真相中此地,每年都派人来此,屠杀短尾信天翁,拔取鸟羽。一如世界各地的小岛,这个短尾信天翁最西陲的繁殖地,便快速地沦陷了。
其实,早在清朝咸丰年间,就有渔民在这座岛落户,定居淡水的著名传教士马偕医师,还曾来此传教。那时居民约莫三四十户,仰赖打鱼维生。我猜测,天气恶劣、无法出海时,这些渔民或可能捕食信天翁,以鸟肉过活。因为捕食数量有限,短尾信天翁仍维持着一定的数量,和人类共存。这些居民一直到中法战争时,才被迫搬迁回台湾岛内。
另外,我还意外地发掘了一篇珍贵的文章。
那是一位气象专业人员的回忆录。太平洋战争末期,这位气象观测员曾在彭佳屿的气象站工作,对彭佳屿的短尾信天翁有一段细腻的报道。
话说彭佳屿灯塔,这座白色的圆柱形砖造塔,屋顶为半球黑色。一九○六年,灯塔才开始建造,当时塔高二十一米多。
彭佳屿灯塔建立后,每年十月上旬,依旧有上千只短尾信天翁,飞到岛上东边最高点的七星山一带,筑巢于草地上。大约下旬开始产卵。隔年四月下旬,成鸟、亚成鸟陆续飞离,开始漫长的候鸟旅行。到了五月中旬,新生代的幼鸟才完全飞离。
气象观测员的报道清楚告知了短尾信天翁栖息的地点,至少有二十年的时间,短尾信天翁都还固定回来繁殖。
彭佳屿旁边还有两座小岛,分别为棉花屿和花瓶屿。棉花屿四周海岸线虽几为断崖,但内陆颇为平坦,目前只栖息着野放的山羊群。过去虽有白腹鲣鸟、玄燕鸥等众多海鸟栖息,却无信天翁的记录。另一座小岛海崖险峻,如同花瓶形状,无宽阔的草原环境,更不适合短尾信天翁栖息。
这次前往鸟岛,我不仅带着一睹信天翁飞行传奇的期待,同时也满怀着强烈的历史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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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鸟岛并无人长久居住,偶有鸟类研究人员,或者其他自然科学研究者、气象人员固定前往。我们这一行,总共五人,除了我和田中外,还有三位他的研究助理。
田中是全世界少数研究短尾信天翁的专家,几乎每年秋末,都会到鸟岛调查。出发前,透过E-mail的频繁通信,我对这位前辈的成长经验和学术专长,才有更深的了解。尽管国籍不同,年岁也有差异,但由于从少年时代都喜爱赏鸟,进而投入鸟类研究,让我们拥有相似的信念,因而还未见面,似乎就很熟稔了。
过去,我和世界各地研究动物的同好结识,大抵也都缘自喜爱赏鸟,进而长期往来,成为莫逆之交。赏鸟活动的国际交流,最值得称许的特色,或许是少有人类种族的国界意识。赏鸟人关怀的鸟类生态环境,很少因文化背景的不同,或者年岁的差异,而产生族群的隔阂。
在通信中,田中也很好奇地询问我一些私事,比如何时开始赏鸟、为何喜爱鸟类、为何不进入学术圈钻研鸟类等。他不讳言,很想从我身上了解,一名中国台湾年轻人对自然生态的看法以及处境。后来我猜想,之所以被录取,可能因为自己是一张白纸,反而容易训练的关系。
十月初,我独自从台北出发,先飞往东京,和田中等人会合。大伙儿再搭飞机,抵达东京南方海面,北纬三十三度的八丈岛小住。
八丈岛是伊豆七岛最南方的小岛。现在中国台湾地区流行以明日叶养生,这种植物最早即采集自这座小岛的深山,日后在各地栽培成功。八丈岛别称长寿岛,据说就跟食用明日叶有关。
岛上约有一万人居住,此地离鸟岛最近,有渔船固定前往鸟岛。但所谓的最近,其实也有三百公里之遥。等候船只出发的前夕,众人大费周章地采购长住所需的粮食杂货,并且洽商一些日后接送的事宜。
等了三天,确定是好天气后,才启航出发。我们搭乘一艘动力机械渔船,跟常见的海钓船差不多大小。它不仅运送我们,日后也会不时地运补新鲜蔬果和日常用品等至鸟岛。
秋末时节,比较让人担心的是,海上的风浪已经转大。尽管出发那天,渔民说是很不错的晴朗天气,但一出海,没想到我还是在平稳的风浪里就严重地晕船。后来,几乎都躺在船舱里,连一块饼干都不敢嚼食。
在船上,我想起几年前,从瑞芳的深澳渔港,搭乘渔船前往北方三岛外海调查鸟类的往事。那一回,因连日熬夜撰写论文造成身体不适,严重地晕船。这回身体好好的,没想到,还是无法适应海上的摇晃。
摇摇晃晃航行了一夜,清晨时,渔船终于接近鸟岛。预定靠岸的位置在鸟岛西北方一处小岬湾,叫初寝崎。船长说整座岛有两处登陆点。另一处在不远的南边,天气恶劣时,或可尝试那儿。我猜想,今天船只泊靠北岸,合该是好天气吧!
快抵达了,总不能继续赖在床上,我勉强起身,硬撑着走到船舷观看。谁知,我选错了时间。接近岸边时,狭窄异常的海岬,让风浪相对的急促。每道接近岸边的浪潮,都巨大地高高耸起,再重重地坠落,猛烈地发出哗然之声,进而深沉地碎裂。
船长将渔船驶进去时,特别缓慢而小心。田中走过来告诉我,若是有一个微小的闪失,比如打滑,或者方向偏个一两度,整艘船可能会控制不住,被浪潮卷行,直直撞上岩壁。届时,船只会严重破裂,甚而粉身碎骨。任何人落海都将跟浮木一样,随着浪潮,在岩石间被来回冲打,撞得尸骨无存。
他形容得稀松平常,却不知我因为这样的叙述,神经愈见紧绷,接近岸边时,手握着船舷更紧。渔船果然愈把持不住,只见波浪时而高过船头,时而在船下,轻易地将我们拖高、拉下,随时可置我们于死地。
紧张过度的我,终于压抑不住晕船的苦痛,冲到桶子旁边,吐得死去活来。吐完后,兀自紧抓着缆绳。稍后,胃部脱序地呕出黄色胆汁。一吐完,身体顿时虚脱无力,也顾不得面子,就蹲伏在桶子边,仿佛跪在那儿感谢它的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