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芬尼,以及不确定的卧室
作者: 宇秀一
必须在十五分钟里解决午餐,剩下四十五分钟去铁芬尼。钰苏在心里跟自己说。
高跟鞋在酒店地下室通向员工餐厅的走廊上蹀踱蹀踱,一步紧一步的回响,自己听着都烦。
二
主卧的墙壁应该完工了,冬日的阳光透过落地窗大面积照射到房间,墙面的城市灰正从深往浅过度,灰的底色上凸显出淡金色的菱形图案,有一种绸缎般的丝质效果。
一年前,她把卧室最显眼的墙面上那幅三十寸的木雕框婚纱照取下,换成自己的一幅酥胸半裸的侧逆光肖像照,原本的家庭主卧瞬间就有了闺房的私密与任性。不过要彻底抹去一个男人留在房间里的气息,刷墙可能是最简捷有效的办法。如果不想让自己沦为失去男人的怨妇,恢复单身的女人卧室,心情会跟着改变,生活也有可能就此柳暗花明。她很是有点后悔当初摘下那幅婚纱照时,没有一鼓作气把墙给刷了。有些事一拖下来,就变成了另一件事。
女人在四十到五十岁之间的日子怎么就那么不经用呢?想到自己下一个生日就是四十五岁了,不由心惊肉跳。女人一跨过四十五岁门槛往五十岁去,就是坐滑滑梯的速度。不过钰苏算是幸运的,本来就上镜的巴掌脸尚未被胶原蛋白放弃,芭蕾演员似的长颈下两根锁骨还像少女一样显而易见,最重要的是她还有一条小蛮腰。虽然和生小米儿之前的自己相比,已经粗了一寸半,但和大多同龄人相比却是少了一寸半不止。其实,一个青春曼妙的少女,和一个土气油腻的阿姨,也就差腰间的十个厘米。钰苏常常在皮草店多角度试衣镜里看到自己的背影尚且窈窕,脑海里就会闪现出对自己卧室的某些不确定的想象。
三
从家里带来的午餐便当必须到员工餐厅去加热,不然油腻腻的凉菜凉饭根本没法儿下咽,何况现在还是一月隆冬。钰苏移民温哥华的年头比小米儿的年龄还多出一年,还是改不掉吃热菜热饭的中国胃,而且无汤不下饭,即使没有热汤配饭,也得有点热茶、热咖啡什么的,不然干巴巴地到胃里去,一下午都叽里咕噜的不舒服。店里规定除了瓶装矿泉水,任何有口味的饮料都不得入内,茶和咖啡更是严禁品。就算不规定,谁也不敢拿杯咖啡或者茶惹麻烦,万一翻到上万元一件的皮草上,15块5毛一个钟头的工资得站多少天才够赔啊?想都不敢想。当然,黛西除外,她是经理。这间设在五星级酒店的旗舰店经理,可不是随便谁都可以当的。每天不同颜色高跟鞋配着同色系服装的黛西,总是拿着星巴克的大号咖啡杯,就像自由女神握着火炬,一股风似的旋入店里的Office。人家十八岁就进公司了,一把青春都献给了雪绒花。雪绒花是公司的名字,皮草店对开玻璃大门和橱窗上都装饰着六棱形的雪花。
黛西从不去员工餐厅,穿过长长的地下走廊的工夫,她就到对面的麦当劳坐着了。莉拉跟钰苏说的时候,嘴角撇了一下。你别看她穿那么贵的,吃得都是junk(垃圾食品)。莉拉补充道。
莉拉的气色总是酒足饭饱的样子,但她去员工餐厅从不点什么食物,自己也不带便当,就吃个苹果或香蕉,有时就一根胡萝卜和一只大青椒,然后来上一杯免费咖啡。莉拉不去员工餐厅的时候,一定是她先生约她在酒店附近一起共进午餐。也就一个钟头午餐休息时间,想想也吃不了什么大餐,但两人没孩子,莉拉言谈话语间都是被先生宠着的感觉。莉拉说他们的海景公寓还在每月供款,有了孩子就怕供不起了。现在两人彼此在上班间隙跑出来碰面,就跟恋人约会似的。不过莉拉的先生从来没在店里露过脸,莉拉说他也在Downtown上班,但就没具体说做什么的,人家不说钰苏也就不好意思多问。不像在中国,两个女人关系一近乎,唇膏都可以互相涂来涂去。在加拿大关系再亲密,也是有距离的,一般不过问人家私事。不过莉拉跟钰苏说的黛西的私事儿,就比说她自己的要多了去了。
钰苏今天真是后悔带这个麻烦的便当。虽说铁芬尼就在马路对面的街角上,但是得先回店里把饭盒放回拎包里,再去洗手间用洗手液洗干净手,再抹上护手霜,再补一点点香水在耳根和袖口上。每次买正装大瓶,钰苏不会忘记要几个sample(样品)。姜凯陪她站在化妆品柜台前时,最恨她跟人家要sample,悄悄在下面踢踢她。钰苏不理会,等出了店门,姜凯就虎着脸说钰苏给自己丢面子。钰苏则反唇相讥,你又不是什么人物,丢什么面子?你要是阔佬,我也不在乎买错一瓶眼霜或香水,重新买过就是了。可咱们能这么大气吗?能随便扔掉几十块上百块买一瓶不知所以然的东西来冒险吗?再说了,sample上都注明着“Not for sale”(非售品)的字样,本来就是给顾客试用的,她们不给肯定是自己吃掉了。家里贵一点的护肤品和香水,我不都是用了sample之后感觉适合自己才去买正装吗?姜凯拿不出话来反驳钰苏,但不能不感觉到钰苏话里话外的抱怨。于是从店里出来,两人便不再并排,一前一后各走各的。
钰苏最怕吃完饭身上有股饭菜味,手袋里总是有一个香水小样品。铁芬尼柜台里那个戴假睫毛的华裔销售小姐,如果闻到客人身上有刚吃过的麻婆豆腐或别的什么油腻味,她会丢过来一个什么样的眼色,钰苏不用想就知道的。
四
钰苏第一次到铁芬尼就是假睫毛招呼的,当钰苏从脖子上取下试戴的那款两片碎钻花瓣尖上吊着一颗珍珠的项链给回她的时候,她那足以让小鸟蹲上去的睫毛眨得钰苏心慌。幸好这时一位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笑容可掬地过来对钰苏说,小姐可能更喜欢这边一款,请跟我来。他说着伸出右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举止颇似老电影里的绅士。一股帕尔玛黑调古龙的柑橘柠檬香低调地从他身上隐隐散发出来。
随他走到另一柜台,钰苏在他的香氛里有点晕晕的。他推荐的项链也很好看,比先前那款便宜两千呢!钰苏心一动。可惜是银的,难怪这么便宜呢!而钰苏方才给回假睫毛的那款是铂金加钻石。要是前些年,钰苏肯定毫不犹豫买这个便宜又好看的,但是现在,作为一个有年纪的单身女人,她所穿戴的必须讲究质地了,宁缺毋滥。于是她摇摇头。“绅士”似乎早有预料地说:You have a good taste(你有不错的品味)。说着收起那条项链,递给钰苏一张名片和便笺,要她留下电邮,说他知道她喜欢什么,有促销活动时会通知她的。钰苏恍然悟到他并非刻意要推荐给她什么,不过是把自己从假睫毛手里解围出来。显然他对奢侈品店小姐的脸色、眼神给予顾客的心理感觉是了如指掌的。除此之外,还能有别的吗?钰苏赶紧打住自己的想入非非。
这么想着,钰苏已经走出高大的黑人保安为她拉开的大门,她这才掏出刚刚塞进口袋里的名片细细看一眼,原来“绅士”是这家店的经理,他的名字是约翰,印的是法文,按法语的发音就是“让”,跟《悲惨世界》里主人公冉·阿让是同姓。当时钰苏没在意,这会儿发觉自己摸过他那张名片的手居然也有了黑调古龙的味道。
下午,来接班的莉拉突然问钰苏怎么喜欢用男士香水。莉拉来皮草店之前做过好几家大牌名品店的销售小姐和主管,鼻子跟警犬一样尖。钰苏一惊,随口就说老公要过生日了,想买瓶香水给他,中午在那个B字母打头像挽了个巨大蝴蝶结的海湾百货商店里,香水柜台销售员给她试了一个新款。看来这款香味还蛮持久的!钰苏说完,自己都暗暗奇怪,怎么就脱口编了套谎话呢?
五
相比女士香水的轻飘,钰苏其实更喜欢男士古龙的厚重持久,洗衣机、烘干机里滚过的衬衫,香气依稀犹存。钰苏给生日里的姜凯买过一瓶Boss,姜凯似乎不领情,几乎都没碰过,还是前年为了接一单装修生意,姜凯要钰苏陪他在英格兰海湾那家西餐厅,请客户金先生夫妇吃个午餐,钰苏趁机在给他换的紫绛红新衬衫领口、袖口喷了些许。
金太太出乎意料地见到了多年前在上海曾经粉过的电视时尚节目主持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脱口夸奖姜凯身上的香水不俗,借此大赞男人的好味道都是女人调教的结果。金太太说着就挽住了钰苏的臂腕,钰苏有点不习惯,但也不好意思摆脱,于是,两条胳膊一粗一细的像两条蛇缠在了一起。一旁的金先生则连连跟着附和,是滴是滴,太太有品味!也不知他夸的太太是钰苏还是他自己的老婆。
那天被金太太一番夸赞后,钰苏百般怀念当年在波特曼咖啡厅与姜凯初见时,他身上隐隐散发出的略带苦味的檀香。移民以后,天天忙于生计,那香味就渐行渐远了,只剩了苦味,还有木屑和涂料混杂的味道。有次钰苏忍不住问他,你不喜欢我买给你的香水?不料这话令姜凯跟触电似的,嗓门突然提高分贝冲着钰苏:我现在这样子还用得上香水吗?他说自己如今也就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才像个人,成天做得跟驴一样。钰苏没想到自己好心给他买生日礼物,竟又惹他发一通牢骚。
钰苏真是后悔当初鼓动老公开装修公司,她明显感觉到姜凯自从开了装修公司以后,不仅外表变得邋遢,不修边幅,心情也总是像一片施工现场,乱糟糟的。虽说姜凯的名片上印的头衔是“总裁”,实际就是个光杆司令,那些所谓的部门,不过是这行当里的散兵游勇,他接下活儿以后,分门别类打电话找这些人分包给他们。但凡小型的木工活儿,还有刷墙之类,他就一个人干了,顶多找个小时工搭把手。以前他在国内电视台做美工设计,手底下一帮人,哪里用得着他自己亲自下手?如今空挂个总裁的名义,成天穿着背带工装裤,原先一头漂亮的自然卷发,日渐稀疏,还总是蒙着一层墙灰、刨花卷和木屑。回到家洗个澡倒头就打呼,好像没她存在似的。
钰苏曾尝试着趁他空闲时拉他一起去以前两人常去的帆船酒店咖啡厅坐坐,姜凯就没好气地说他不够睡。钰苏就说要么还是回到以前那家洋人公司去吧,好歹坐在Office里画画设计图,也算个体面活儿。不料他又是没好气地一通牢骚,说自己英文不好,怎么干也没出头之日,况且工资一半都缴税了,到手的钱付了每月房贷、再有小米儿的钢琴课费用,还剩多少你也不是不晓得!
无论钰苏跟他说什么,都可能像一滴水掉进热油锅。钰苏感觉自己已成了出气筒了,渐渐对两人的关系失去了热情,甚至发觉自己越来越不能容忍对方日常中的种种细节。两人最后一次翻脸,起因就是姜凯半夜小便后滴答在马桶圈上的几滴黄色的液体。当然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那天偏巧钰苏也跟着起夜,姜凯如厕后又忘记放下马桶圈,那几滴黄色液体特别触目,特别不能容忍。钰苏一边清洁一边火气就窜上来了。
你就不能尊重一点别人?撒完尿能不能清理一下?这又不是公共厕所!你怎么就不能学学人家德国男人,在自己家用厕所学会坐着小便呢?钰苏把憋了多日的话一股脑倒出来。不料姜凯竟然动粗,一记落在钰苏脸上热辣辣的耳光,让她立刻喊出“离婚”两个字。
六
钰苏在洗手间洗完手,匆匆补了下妆。转身奔出门,却和莉拉撞了个满怀。她并不想让莉拉知道她要去街角上的铁芬尼,更不想她一激动陪她一起去,因为钰苏还真不敢确定自己最后要不要买下那条项链,准确地说,只是买一个吊坠,并非完整的项链,她想好了回去配结婚时那条项链的链子,是非洲白金的,至于铂金和白金的区别,一般人肉眼是看不出的。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当着同事的面自己刷卡付账。想起有天莉拉脖子里曾戴过一条玫瑰金心形吊坠上拴着把小钥匙的项链,鸡心和钥匙上镶满碎钻,而且那根玫瑰金链子肯定是原配,不用说就知道是什么牌子的,太具有标志性了。莉拉说是她先生送她的生日礼物。
钰苏马上想到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收到过任何生日礼物了。
匆匆跟利莉拉说了声See you later(等会儿见),钰苏就一溜小跑奔出酒店大堂的侧门。一跑出暖气十足的酒店,就连打两个喷嚏。这才想起忘记披上外套。这个时候感冒可不得了!最近新闻里连连报道一种新型冠状病毒,一个主要症状就是打喷嚏、咳嗽。如今在公共场所,一打喷嚏一咳嗽,马上就会招致怀疑和鄙夷的目光。钰苏赶紧捂住了嘴巴。
今天的红灯时间偏偏特别长。
昨晚让在电邮里说今天铁芬尼开始做促销,她喜欢的那条三千多的项链坠至少可以便宜五百。还有其他从几百到两千之间的吊坠,也可能有钰苏喜欢的。只是他明天要休假了,他在的话,可以给她更多一点优惠。想到这里,钰苏忍不住再去摁了一下柱子上转换到行人的按钮。想要在让手里买到这条可能有更多优惠的吊坠,唯有现在这个时间,等她晚上下班,人家早打烊了。看了一眼手机,离回店里只剩不到半个钟了!好在确定就买那个吊坠,无需费时选择和试戴,付款拿走就是了。谁知刚到铁芬尼门口,手机尖叫起来。
是皮草店打来的。她无奈地朝已经替她拉开了大门的那位高大的黑人保安歉意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