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猫

作者: 葛亮

瓦猫0

大阔嘴,旗杆尾。

钟馗脸,棉花肠。

大肚能容乾坤会,

梁上驱邪吓退鬼。

——滇区童谣

I

说起来,那次去云南,完全是为了卡瓦格博。

可是到了香格里拉时,我因为高反,引发了急性肠胃炎,已经不能动弹了。这对我的确是一次意外。因为仅在一个月前,我从利马直飞印加古城库斯科,一路辗转上了马丘比丘。在海拔三四千米的地方,身体并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未服用类似红景天的高反药物。可这次云南的行程,尽管做了充分的准备,却事与愿违。

但我还是坚持随队上了德钦。到达驻地,便开始发高烧。

大约折腾到了半夜,人才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已是接近中午时候。照顾我的是当地的藏民德吉大婶。她会的汉话不多,但表达却很恳切,因此足以交流。我喝了一碗她为我熬制的鸡汤,据说里面放了当地的藏药草,对缓解高反有神效。这滚热的鸡汤,喝下去,立时感到好了很多。

有人敲门进来,是拉茸卓玛。她是我们队里的人类学家雷行教授的研究生,也是当地人。卓玛看见我的样子,似乎很高兴,一边说,昨天看您脸色煞白的,吓死我。今天就这样好了,是有卡瓦格博保佑呢。

然后她便热烈地用藏话和德吉大婶交谈。我才知道,大婶是她的“阿尼拉”,也就是姑妈。

没待我问起,她便告诉我,同伴们都去了附近的白马雪山垭口。回程的观景台,据说是看卡瓦格博最好的地方。我在心里叹口气,觉得这一场病得十分煞风景。

卓玛大概看出了我的失望,说,毛老师,我陪你到村里走走吧,远远地看雪山也很美。

卓玛没有说错。在这个村落的任何一个角度,都能看到卡瓦格博。

她站在一块高岩上,高兴地指给我说,我们的运气不错呢。是的,大约是季节将将好,并没有搅扰视线的云雾,“太子十三峰”看得十分清晰。峰峰蜿蜒相连,冰舌逶迤而下,主峰便是卡瓦格博。

我远远望去,不禁也屏住了呼吸。雪峰连结处,冰舌逶迤而下,是终年覆盖的积雪与冰川。这样盛大而纯粹的白,在近乎透明的蓝色的穹顶之下,有着不言而喻的神圣庄严。

我静静看了一会儿,说,这村叫“雾浓顶”,今天倒是给足了面子,一丝雾没有。卓玛便笑了,说,老师,您这是作家的说法。我们这“雾浓顶”,其实是藏语的音译。“雾”是菩萨的意思,“浓”是下去了,“顶”和“邸”一样是高地,合起来就是菩萨下去的地方。

我问,菩萨下去了哪里呢。

卓玛遥遥一指,说,村里老辈人说,那边有个水塘,现在已经干了。菩萨被一个女人惊动了,从那里下去,飞去峡谷对面的飞来寺了。

这村落里错落着民居,都分布在山坡上。卓玛说,整个雾浓顶,也不过二十多户人,从她记事时就是这样。

白色房屋掩映在层叠的青稞地里。冬天的田地,是土黄色的,远望广袤无边。大约因为刚收获过,近观不很丰盛。有些野雉在地里啄食,并不怕人,看到我们过来,也没有退避的意思,反而好奇地昂起头,看着我们。看够了,晶亮的眼睛一轮,并又低下头,在地里刨生计去了。

在一处空旷的田野里,我看到了一尊精美的四面佛像,晾在天棚下面。说是精美,是因形容笔绘端穆。但身体还有镶卯拼合的痕迹,应该还未来得及塑上金身。我正看的时候,卓玛接到了电话,她说,老师,我姑爹请我们去他家里坐一坐呢。

我便随着她,走到一幢半坡上的房子前,门口蹲着一只黑狗懒懒地晒太阳。看到我们,立即站了起来,大声地吠叫。卓玛对它说了句什么,它便又顺从地趴了下去。我们就看见德吉大婶迎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一只竹匾,里面金灿灿的,是新收的玉米。

这房子如同村里多数的民居,白墙灰瓦,有个坡屋顶,大约用来晾晒,各色粮食在阳光底下纷呈,煞是好看。相对先前所见,干打垒的外墙算是朴素的,并无浓烈修饰,只开了几扇黄绿的藏式方窗。屋子边上就有白塔和焚松枝的香炉,院外整整齐齐码着木柴,是为过冬备的。

德吉婶婶领我们走进门,是个过厅,穿过去豁然开朗,是挺宽敞的客厅。靠窗一长排藏式长椅和茶几。午后浅浅的阳光,恰照射进来,落在墙壁上。挂着斑斓的壁毯,是藏传佛教的故事绣像。迎面则是木雕佛龛、壁柜。房间正中的炉里生着熊熊的火,坐在炉上的水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一个面色黧红的老人,看着我们,高兴地道一声“扎西得勒”,便站起身来。我也双手合十与他还礼。

之后便充分领略到了藏人的好客。这位朗嘎大叔,似乎将家里好吃的东西都拿了出来,甚至包括刚熏制好的藏香猪肉干。当然少不了的是酥油糌粑。卓玛大约看出我一瞬的犹豫,便和她姑爹说了句藏话。然后对我说,老师,您肠胃还没恢复,这个难消化,不用勉强。

朗嘎大叔哈哈大笑,道,你们城里人……

然后他也放下碗,脸上是一言难尽的宽容表情。为了不让他失望,我立时模仿他,将奶茶倒了小半碗,依次倒进了酥油、炒面、曲拉、糖,用手指拌匀,捏成了小团。味道竟是出乎意料地好,有一种馥郁的芳香与酸脆。又学他灌下了一杯青稞酒,热辣辣的。

朗嘎大叔格外地喜悦,眯起眼睛,对我竖起大拇指。他的话也多起来,原来竟能讲很不错的汉话。他说,我能来他很高兴,可以和他说说话。村里农闲,整个雾浓顶已经没什么人了,都去转山了。

我便问,您为什么没有去呢?

他眼里的光便有些黯淡,告诉我说,他的风湿病犯了,走路都很困难,最近越来越严重。他又叹一口气,说,一定是年轻时猎杀了太多的动物,这是卡瓦格博的报应。

看他低头不语的样子。卓玛便用藏语和他说了什么。大约是在劝说,他便渐渐神色缓和,又和我们谈笑风生。我们临走时,他拿出了弦子,引吭为我们唱了一首德钦本地的民歌。因卓玛的翻译,我依稀记得其中的一句歌词,“我是雪山上的雄狮,没有了洁白的雪山和冰川,雄狮怎能存活?”

大叔拄着拐把我们送出来。走出了好一段,我们回过头,看他还站在高坡上目送,卓玛叹息一声,说,其实姑爹这样的康巴汉子,不能去转山,是很折磨的事情。

我想想说,老人年纪确实也大了,在外面万一有个闪失……还是在家里放心。

卓玛摇摇头道,我们藏人对生老病死,都看得很开。能在转山路上死,在卡瓦格博脚下死,是很幸福的。姑爹苦的是,身体上不了路。

我们在回程途中,看见一座小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路边。与雾浓顶普遍两三层的屋宇相对,它显得尤为低矮。只开了两扇窗,也没有装饰。倒是屋后有一座很大的白塔,耸立着。比起房屋,白塔更为洁净,像是有人着意打理。上面飘着经幡,在太阳底下若隐若现地闪着晶莹的光。

而吸引我的,是这房子的坡顶上,有一尊雕塑。这是周边其他房子上所没有的。它黑乎乎的,像是某种图腾。在我有限的关于藏传神佛像的知识储备里,似乎了无印象。它更像是一只动物,确切地说,是一头老虎。它虽体量不大,但有双怒睛,突兀地张着大嘴,面目可称得上狰狞。

这时,一股山风吹过来,吹进了我的领口,让人一个激灵。我回过头,问卓玛这是什么。

但卓玛脸上有迷惑的神色,愣愣的。这时她回过神来,说,瓦猫。

瓦猫?是种……神兽?我问。

她说,是,但不是我们藏族的。这些年我跟着教授,在大理、玉溪、曲靖考察时都见到过。在呈贡马金铺也有,叫“石猫猫”。但这一只,应该是昆明龙泉的形制。

我说,你不讲的话,我还以为是老虎。猫兼虎形。

她点点头,说虎也不错,“降吉虎”驱邪嘛。它是云南汉族、彝族和白族的镇宅兽,自然是模样恶一些。多半是在屋顶和门头瓦脊上。这大嘴是用来吃鬼的。大门对着人家屋角房脊,一张嘴吃掉。要是向着田野,有游魂野鬼,也要安一只镇一镇。

我说,这样说来,还真是只霸道神兽。

她说,可是……究竟不是我们藏族的东西,我不记得以前有。这房子,是村里五保户仁钦奶奶的。

可能是听到了我们的声音,门这时打开了,有人探出了头。是个很老的老太太,身着一件很厚的氆氇藏袍。她佝偻着身体,抬起头看着我们,说了句什么。我看到她一只眼睛里有白色的翳障,应该是看不太清楚。另一只眼睛,却有些警惕的鹰隼般的目光。卓玛走近了,和她亲切地交谈。她这才点点头,看着我,眼光柔和了,竟然绽开了笑容。黑黄的脸上,沟壑般纵横的皱纹也因此舒展开来。她掀起衣襟,擦一擦眼睛,似乎想要仔细再看看我。

卓玛走过去扶着她,说,我跟她介绍说,您是城里来的教授。奶奶可喜欢读书人呢。

她于是指着屋顶上的瓦猫,跟仁钦奶奶说了一会儿。

奶奶沉吟一下,点点头,对卓玛说了句什么。卓玛就笑着对我说,奶奶问,您是从哪里来的。

我想起此次云南之行的起点,不假思索答道,昆明。

这一回,奶奶好像忽然听懂了。她走近我,扬起脸,望着瓦猫的方向,开始用极快的语速说话。我自然是听不懂,看我茫然,她便改用手比划。因为她过于急切与激动,卓玛已经来不及翻译。奶奶一跺脚,直接捉住我的手,就将我往她屋子里拉。

我们走进去,屋子里的光线,十分昏暗。漾着一股气味,是酥油混合着年迈的老人特有的气息。墙上是一幅班禅喇嘛的画像。佛像前摆着三枚铜碗,里头盛放的是给佛的供奉。

奶奶跪坐在火炉后的壁柜前,一只只打开来翻找,同时嘴巴里嘟嘟囔囔的。良久,终于有了发现。她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去,拿出了一样东西,是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她站起身,将这只信封塞到我手里。

信封上印着“迪庆藏族自治州文化馆”的字样,一角已经磨损了。借着微弱的光,看到上面用钢笔写着一个昆明的地址,字体很工整,但有洇湿的痕迹。没待我细看,她又开始很快地说话,间或我只能听见她在重复“昆明”二字,然后用热切的目光看着我。卓玛说,老师,奶奶拜托你把这个信封,亲手交给地址上的人。

卓玛想想,跟奶奶说了几句话,想将信封从我手上接过来。

奶奶似乎生气了,使劲拨开了她的手,执意将那封信放在我手里,让我牢牢地攥住。我将手也放在她的手背上说,奶奶,您放心。

她便又绽开了笑容,如同初见我时。而后想起了什么,打开炉子。我知道,这是要打酥油茶,要做糌粑招待我们。

我们离开的时候,仁钦奶奶手里执着一串佛珠,踉跄地跟了几步,嘴里依然喃喃念着什么。卓玛说,奶奶在给我们祈福呢。

我连忙对她双手合十。奶奶的面目忽然严肃了,指指我手中的信封。

待我们终于走远了,卓玛像有些抱歉似的说,其实我刚刚和奶奶讲,您是远道来的香港客人。可能没时间去帮她送信,不如交给我邮寄。可是她怎么都不听我的,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我说,没事。我返程还要在昆明待个几天,再回去。难得奶奶相信我这个陌生人,定不辱使命。

第二天,我们驱车去了明永村。招待我们的是雷行教授的一位旧识,村长大丹巴。大丹巴头发花白,也是个老人,但却是十分强干的样子。穿着一件迷彩服,脚蹬解放鞋。步下生风,说起话来,也是掷地有声。看他挺直的身板儿,问起来果然有过参军的经历。

明永,在藏话里是“神山卡瓦格博护心镜”的意思,近年因为附近的冰川观光而声名大噪。这个五十多户居民的小村落,深居山坳。过去交通十分不便,游客从布村过澜沧江大桥后,得跟随马帮步行翻山才能到达,路途艰辛。当地的旅游事业,自然不成气候。后来因为德钦到明永的简易公路修通,游客蜂拥而至。村民靠为旅游者牵马和门票分成,赚了不少钱。

我们等村长时,看见村口的白塔旁,一些村民三三两两或站或坐,男的在抽烟,女的手里没有闲着,在做些针织的活儿。他们眼睛不时望着大路,身后的几匹马,也懒懒地吃着草料。自从公路通了,每天都会有几批观光客。村民们便轮番牵马送上冰川去。这时候,就看见一辆摩托疾驰而来,村民们一拥而起,七嘴八舌。牵马的牵马,备鞍的备鞍,更多的是召唤彼此。没过多久,就看一辆中巴车进入视线,停在了白塔边上。十多个游客陆续下了车。这边厢,村民们便迎上去。女人们和游客讨价还价,未几便谈好了。男人们便服务客人上马。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看出来已经相当熟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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