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发

作者: 葛亮(中国香港)

喂呀呀!敢问阁下做盛行?

君王头上耍单刀,四方豪杰尽低头。

——题记

楔子

“飞发”小考

清以前,汉族男子挽髻束于头顶;清代则剃头扎辫,均无所谓理发。

辛亥革命,咸与维新,剪发势成燎原。但民国肇造期的“剪发”,把辫子齐根剪断而已,发梢披散,非男非女。发而能“理”,决定性条件乃西洋推剪之及时传入。有了推剪,中国男人才有延至今日之普遍发型。

“理发”之英文表述,是to have a haircut。cut者,切割而已,就与“发”之动宾配搭而论,规范化汉语把它演绎为“理”,言简意赅。

不过粤方言自有特点,广府人善于吸纳外来词并使之本土化。例如“理发”,地道粤方言要说“fit发”,把fit读得更轻灵,便成“飞”。何以粤方言弃cut而选fit?首要,是fit之核心内涵乃“使之合适”,把头发修整得合适,正好跟“理”相符。“飞发”即“fit发”,其有上海话可资佐证。自19世纪中叶出现洋泾浜英语迄今,上海俚语把配备传动装置的小机械称作“飞”,如单齿轮作“单飞”,三级变速自行车叫“三飞”。洋泾浜的“飞”,已被确证为对于fit的借用。异曲同工,粤方言借fit指称理发。

民间另一“桥段”即与配备了弹簧的推剪相关。剪发师傅是用推子和剪刀来剪发,每推一下,手部都有一个向外甩的动作,把顾客的头发甩至一边,因此便有了“飞发”一词;而近更有一说,源于男发剪技之“铲青”,亦作“飞白”。铲也要铲得有层次,可看出渐变效果。此“渐变”,便是英文的 fade,也就是飞发之“飞”。由此源自西方的“Barber Shop”,便顺理成章,成为港产的“飞发铺”了。

年初的一次春茗。我的朋友谢小湘对我说,你们中文系,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

我摆摆手,表示谦虚。

我和小湘算是港大的校友,但在校时并不认识。他是读电机工程的。他爸是港岛一间酒楼的主理,机缘巧合,在一次朋友的婚礼中相识。他每每和我饮茶,总是会告诉我一些学系的新闻。大约因我深居简出,他四处包打听的性格,是有些讨喜的。

他说,真的,我前些天遇到了你的师兄,翟博士,他开了个理发店。

我一时愣住,头脑里风驰电掣,想起了翟健然。高了一级,跟系主任研究古文字。博士论文研究楚简,四年,认出了五个半字,在当时的学术界还引起过不小的轰动。毕业以后,传说他在新亚研究所做过一段时间的研究员,许久没有联系了。

我于是明白了小湘说的“藏龙卧虎”。是的,近年来,我们中文系不走寻常路的同窗,的确不少。在一次文化部组织的活动上,我和学妹小哲惊喜相遇。才知道她早就放弃了对“新感觉派”的乐理研究,投身梨园,已经是香港粤剧界崭露头角的花旦。依稀谈起当年我给她带导修,说,师兄,我大二古典小说课程演讲提到任白,唯你一个还能聊得上,我就觉得自己得出来闯一闯。至于闯得更大的,是我同门师弟陆新航,博论跟导师研究南社。前段时间,还在巴士上看到他巨大的照片,写着港大五星导师。才知道已经跻身补习行,是业内甚有名望的“四小天王”。同学聚会,他自谦下海不过是要给女儿买奶粉。旁边同学起哄,瞒不过上了新闻啊,“天王陆生斥半亿,喜购康乐园跃层别墅。”

但是,翟师兄开理发店这件事,还是有些超越了我的想象。印象中的他,头发有些谢,终日穿一件深灰的美式夹克,见人脸上总是有谦卑的笑。但只要不见人的时候,立刻换上了自尊而清冷的表情。

五月的一个周末,我收到了一张甲骨拓片。是个搞现代艺术的朋友,要做一个专题展,叫“符语千年”,大约是有关中国巫文化的。他电邮中说,这是新出土的甲骨,上面有些字不认得,请我找人帮他认一认。

我忽然想起了翟健然,就找出小湘给我的地址。

当我到达北角时,太阳已经西斜。我沿着春秧街一路穿过去,才发现,这里已经和我印象中的发生了很大变化。早就听说要仿照台北的松山,做一个文创园区。没想到几年间已经成形了。路两旁的唐楼,都带着烟火气,保留了斑驳的外墙,甚而还能看见50年代鲜红的标语的痕迹。墙上装有简洁的工业风的外楼梯,虽也是复古的,但因为明亮的红色,却带着劲健的新意。我想一想,原来是《蒂凡尼的早餐》中防火梯的样式。大约走到了以往丽池夜总会的旧址,已经是一个广场,这才看见有一些肥胖的铸铁雕塑。这些人形没有面目,或坐或卧,都是很闲适的样子。我立刻意会,这是本地一个艺术家的新作。他的雕塑系列“新欢·如胖”(For New Time’s Sake),分布在这座城市不同的地点。比如油塘地铁站,或是湾仔利东街。这些作品中的形象一律是富足而悠闲的,有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表情,或许寄予了对本地人生活的亟盼。其实香港人是如何都闲不下来的。我就在转身的时候,看见了“乐群理发”的标牌。

这幢红砖墙的独立建筑,在广场的一隅,不知是什么名堂。外面是转动的红白蓝灯柱,在香港其实也很少见到了。

我确认了一下地址,推门进去。门上有铃铛“当啷”一声响,提醒有客人进来,也是复古的装饰。店里有人迎出来,正是翟师兄的脸,挂着殷勤的笑。他招呼我,问我预约了几点。我说,我并没有预约。他说,不碍事,正好有个客cancel了appointment,他可以为我服务。

但是,翟师兄始终没有认出我来。我一时竟不知怎么开口与他叙旧。他的模样依旧,并未老去,但神情昂扬。穿着洁白的制服,身姿也是挺拔的。更不可思议的,头上竟是一头丰盛的黑发,用发油梳得十分整齐。

在我愣神的时候,他问我怎么剪。

当时我的眼睛,正盯在墙上挂着的一张猫王海报。艾尔维斯·普莱斯利,在这店里昏黄的射灯光线中,浅浅地笑。

翟师兄站在我身后,微笑说,虽然依家兴复古,但这个“骑楼装”,还是有点夸张哦。

我这才回过神,说,那,那就稍微修一修。

“修一修。”这个似是而非的要求,往往会让理发师和顾客,都有台阶可下。

但是,翟师兄却忽然现出肃然的表情,道,到我这里,怎么可以修一修。来,我给你推荐一个发型。

我嚅喏着,以为他会拿出一本目录给我挑,这是一般发廊通常的做法。然而,他指着橱窗玻璃的一幅招贴画说,我只剪这六种发型。我放眼望去,这张发型示意图是以手绘的。模特都是欧美人的样子,暗影呈现深邃的轮廓,头顶一律用白色标记了耀眼的高光。

每张图底下,有英文的注释。比如City Slicker,Aristocrat,Valentino,Executive。在一张看起来十分浮华,布满了波浪的发型下头,写着Play Boy。

翟师兄跟着我的目光,详加介绍说,这个“水浪涡”靓仔得来,但打理起来好麻烦。“九龙吊波”就好些,出街冇问题。

他返身看一看我,依你的头型,剪这个“蛋挞头”最正。既然怀旧,就做足。

这烟火气的名字,让我愣一愣,看不出怎么像“蛋挞”,但却似曾相识。他瞧出了我的犹豫,便说,潮流就是这样。兴足十年,兜兜转转又十年。当年Casablanca里头的Humphrey Bogart就是这个发型。

我顿时明白为什么觉得眼熟,于是点点头说,那就这个吧。

坐下的时候,我的心情很复杂。因为我在翟师兄的眼中,只看到了面对一个陌生顾客的殷勤,以及职业性的微笑。我想,即使并非同门,但毕竟在一个系里呆了四年的时光。记忆竟然真的可以了无痕迹。

他走到了墙角,打开一只电唱机,又弯下腰,挑拣了会儿,才将一张黑胶唱片放进去。音乐响起来,瞬间就将这店里的空间充盈了。沙沙地响,圆号和塞克斯风的前奏,是久远前灌制唱片的信号。即使许久没听爵士,我还是认出来,《Summertime》。比莉·哈乐黛的声音,永远略带苦难感。

翟师兄按了一个按钮,开始将理发椅缓缓降下,我的脸冲着天花板。听着音乐充盈着空间,让不算狭窄的店堂,忽然显得拥挤。

翟师兄给我干洗头发,手法十分轻柔。我的眼睛,停留在了天花盘旋的裸露的排风管道上。我看到一滴冷凝水,与另一滴聚合在了一起,越来越大,就快要滴下来了。

这时候,我感觉到眼睛上一阵温热。翟师兄将一块毛巾覆在我的脸上,同时间闻到了植物清凛的味道。黑暗里头,我听到他说,这是柑叶精油,能够放松心神。听爵士,要闭上眼睛。哈乐黛的声音,像一个黑洞,进去了,就一眼望不到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听《Strange fruit》,听到泪流满面。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轻颤了一下。其实此刻,我努力想睁大眼睛,看一看翟师兄的神情。我回忆在大学里的每一个和他交谈的线索,他的寡语、不苟言笑,都恍如隔世。

包括在头顶工作的一双手,按摩间的停顿和敲击,也让人踌躇。当我终于想要问句什么,他告诉我,头已经洗好了。

他用吹风机将我的头发吹干,然后说,我要开动了。

翟师兄拿出一只电推,在我的后脑勺动作,手法十分娴熟。我面对着落地大镜,看到他专心致志,这倒是有几分印象中面对古文献的情形。此刻,我放弃了唤起他记忆的想法,于是有充裕的时间看清楚整个店面的陈设。虽然墙体用原木砌成,没什么多余的装饰,走的北欧路线,但细节上,却有许多欧洲barber Shop的痕迹。取光的玻璃柜里,摆着品牌的洗发水、润肤皂,甚至还有不同款型的须后水。普普风的大幅电影海报,镶嵌在镀金的画框中。桌椅,包括他特制的工具箱,都规则地铆着铜钉,是略有奢华感的暗示。

我从镜中看到对面的墙上,贴着许多的黑白照片。有风景,也有人。仔细看去,大都是本地风物,拍得非常有韵味。光影之间,竟让我联想起喜爱的摄影师何藩。其中一张,我一眼认出,是在港大附近水街的甜品铺“有记”。照片上的女人,是我们都十分熟悉的老板娘。她以精明著称,但对学生仔,永远有一种宽容慈爱的神情。

我不禁说,这些照片,真好。

别动。翟师兄略使了一下力气,将我的头扳正。然后轻轻说,我过去这些年,都花在这些照片上了。

我心里倏然漾起暖流,虽然不知道他何时有了摄影的爱好。但是感慨,师兄原来以这种方式,纪录下我们共同的母校时光。

我说,“有记”去年关门了啊。

他说,嗯,是啊。

我发现他在用推刀时,话少了很多,似乎神情也肃然起来。我想,这样好,还是以往的翟健然。

过了一会儿,他改用了剪刀。在两鬓铲青的上缘修剪发梢。这时唱片放完了,我只听到耳畔有极其细碎的声音。嚓嚓嚓,嚓嚓嚓,好像蚕食桑叶。

他说,再冲下水。

他给我擦干头发,一边问我,等一阵出去系倾公事[1],还是去party?

我愣一愣。

他笑说,莫误会,我要为你塑形。不同场合,塑形的方式不同。

我说,其实没什么所谓。

他开了电吹风,一边用手指一点点地将湿头发顺着一个方向捻开。吹风的声音很大,忽然戛然而止,店堂里过分地静了。我的目光又移到那些照片上,其中一张,看不出是什么年代,但应该是久远的。一位理发师傅,站在街边给个孩童剪头发。理发椅不够高,上面还架了一只矮凳。旁边有个穿着碎花短衫的母亲。她看着理发师的手势,一边用手绢擦着汗。脚边是个菜篮子,里面装着丰盛的果蔬。

翟师兄将一些发油,抹在我头顶,一边说,还是做个斯文的型吧。

我问,你为什么把理发店开在这里?

他手略为停了一下,然后说,这里原本是我的摄影工作室。

我说,你只拍黑白照片啊。

他笑一笑,对。你不觉得拍摄黑白照片,其实和剪头发是一回事吗?

我想一想,无从发现其中的联系。

他指着其中一张给我看,那是一个巨大的天台,有星星点点的光晕构成了斑驳的形状。他说,为什么黑白相好,因为是用最有限的,表现最多的。不同的光影部位间,黑色与白色的浓度都不同。黑白之间,还有太多的层次,我们叫灰度。灰度的频率、节奏和连贯性,最变幻莫测。我们亚洲人的发色以黑色为主,懂得观察,处理得出色的话,中间也绝非只纯粹地有黑、白两色而已。最可看的,其实是中间渐变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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