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花园(四题)

作者: 秦俑

患 者

“这些年来,我就像是在做着一个永远没有结局的噩梦。”

这个男人在门口徘徊了很久,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走了进来。他说他在一家精神病院做后勤,管病人们的吃喝拉撒。工作谈不上体面,收入还算可观。

“但我越来越厌恶这份工作。20多年了,我受够了。整个医院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是正常的。包括那些医生,一个个眼神都怪怪的。在他们眼里,似乎所有人都是精神病患者。”他看上去有些激动,“我曾亲眼目睹一群病人将另外一个病人吊死在宿舍的横梁上。他们说屋子里太暗,需要挂一个灯笼。我不敢近前,甚至忘了报警,我怕他们将我也挂到横梁上去……”说着,他像是突然受到什么刺激,身体哆嗦一下,手颤抖着抽出一支烟。屋子里顿时烟雾缭绕起来。

我讨厌别人在我面前抽烟,但我是个有修养的人。“如果条件允许,您可以另外换一份工作的……”

“刚开始是因为生活所迫,我一家人的开支都要靠我这份薪水。”他猛抽了几口烟,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后来儿子出生,太太下岗……再后来,父亲生病做手术,儿子要考大学,我得存钱在郊区买套小房子……”他说了很多,对我几乎毫无保留,他甚至说到了他的外遇,他跟一个比他小六七岁的女人偷偷相好。“这一切都需要钱,说起来,我还得感谢有这份稳定的收入。”

我发现我越来越享受这种谈话的过程。这个男人显然有些啰里啰嗦,也许他太需要有一个人这么安静地听他倾诉。而我呢,也太需要有一个人,就像他这样啰里啰嗦的男人或女人,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向我讲述他藏在心底的忧伤、痛苦或者不幸。“再后来呢?”我知道这不是故事结局,甚至连高潮都还没有开始。

“再后来,大概半年前吧,我终于申请辞职了。医院领导挽留我,他们对失去一个老实本分、工作勤奋的员工感到很惋惜。”他看着我,眼睛里闪现出一刹那的光,就像一个在暗夜里四处奔跑的人,点燃了最后的那根火柴。“我试着开了一间小饭店,这样,我太太就不用再四处碰壁去找工作,而我儿子也可以安心继续他的学业……”他一边说着,一边又点燃了一支烟。

“对您来说,这也是自我解脱的一种方式吧。”我捏了捏鼻子,尽量让自己习惯这香烟味儿带来的不适。

“后来我发现了一些问题。”他打了个呵欠,继续说,“每天都有很多人光顾我的店,他们中的一部分,跟我在精神病院里看到的病人没有两样。他们对饭菜的要求是那么挑剔,还经常对服务员发脾气。他们耍起酒疯来跟精神病人一样可怕,我曾亲眼见到一个人,大叫着‘我给大家表演一个开西瓜’,然后拿起喝剩的啤酒瓶往他上司的脑袋上砸……”

“真碰上这种倒霉事,您可以报警的。”我提醒他。

他低下头,像是陷入了思考,又好像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最让我困惑的不是这些。也许我在医院待太久了,思维变得有些奇怪。比方说吧,有顾客点菜点到‘水煮活鱼’,我会一个劲地想他该不会跟我要渔竿钓鱼吧……再比方说,有顾客多要一个小饭碗,我便开始担心他趁我不注意时将碗砸碎;而当我离开餐桌,我会不停回头,我害怕他们会在我背后朝我吐口水……”

“哦,是这样……”我沉吟着,“或许您可以将饭店盘掉,或者让您太太一个人经营。您还是回到精神病院去,继续之前的工作。相信有了这次的开店经历之后,您会更加珍惜原来的工作。”

“其实我已经跟院长打过电话,他说欢迎我回去。但我不敢对我太太说,我担心她会骂我不正常。”他长吁一口气,像是卸下一个很重的包袱,“不过现在,你的建议让我全身充满了力量。”

在又一番发自肺腑的感谢之后,这个男人满意地离开了。房间里的烟味儿逐渐变得稀薄起来,我发呆似的看着对面那张空着的椅子,又一次陷入了无边的空虚与等待。哦,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我叫秦俑,我在S城的海豚路12号开了这家“心灵花园”心理咨询室,如果你在学习、生活或者工作中遇到了心理方面的困惑,欢迎前来咨询。

医 者

现在我到了B城。是离我们S城很近的一座城市(确切地说,不堵车的话,大概半个小时的距离)。我有很多理由喜欢这座城市,在这里,不管白天黑夜,我都可以做很多在S城不敢做或者不方便做的事情。

比如现在,我就大大方方地走进了一家叫做“心灵港湾”的心理咨询室。我遇到了一些心理方面的困惑,需要寻求帮助。如果在S城,我可能会畏畏缩缩,躲躲藏藏,但一到B城,我就变得晏然自若,无所顾忌。因为在这里,没人知道我是谁,也没人知道我的职业,更不会有人像绿头苍蝇一样对我狗屎般的私生活充满兴趣。

时间就是金钱。这是一个连小学生都懂的非常浅显的道理,我当然有信心比他们理解得更加深刻。看着对面坐着的这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心理咨询师,我并没有给他太多拖延时间的机会,甚至连互相介绍的环节都直接跳过。实话说,我对自己这段开门见山式的质询还是挺满意的。很显然,这是一次有组织、有策划的咨询体验。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某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的来临没有任何的预兆,也找不出什么因由,更无从摸索它出现的规律,反正有这么一段时间,你会感觉自己思想的某个方面出了毛病……”

“我想了解你具体的一些表现。”

“譬如说,上班的时候,我不知道是坐着好还是站着好,所以很多时候只有看着一个地方发呆。再譬如说,我会莫名地害怕安静,害怕一个人,总期待有人跟我说话,说什么并不重要,最好能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看他没有反应,我接着说,“还有,我习惯于戴着灰色的眼镜去看待这个世界,习惯于对着镜子自言自语……”

“你是不是不相信童话,不喜欢周星驰的电影,不习惯哈哈大笑,不愿意听到朋友和家人说高兴的事情,也从不与别人分享自己的快乐,看到有人遭遇不幸会感觉漠然……”他终于接话了。这让我感到了稍许的满意。他应该知道,我正在接受的是付费服务,这本来就是他应该履行的职责。

“是的。有时会这样。”我对他所列出的症状感到很吃惊,这里是B城,我没有必要掩饰我的惊讶,“哇噻!怎么这么准!难道你也这样?”

“是不是到症状严重时,会间歇性地感觉自己的脑袋里面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就像患了短暂的失忆症一样……”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等清醒过来,又会走向另一个极端,觉得生活没有意义,性格狂躁,容易发火,无缘无故地想砸东西。”我接话的时候,脸一定是绷着的。我相信每个人说到自己的痛处时,都会有这样类似的表情。

“有人需要倾听者,他们希望有人听他们说话,帮他们答疑解惑;同样的,也有人需要倾诉者,他们愿意聆听,用耳朵去刺探别人隐秘的生活。” 他的某根神经似乎被彻底激活,思维变得异常敏捷起来。

“就好像病人需要医生,医生同样也需要病人。” 我也好像开始找到感觉,不禁对自己能随口说出这么精辟、这么富于哲理的话而感到欣慰。

“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我是同行。”他微笑地看着我。

“是的。咱俩有缘。在S城,我也开了一家心理咨询室,名字叫‘心灵花园’,跟你的‘心灵港湾’,就像是一对孪生兄弟。” 说着我自己先忍不住笑出声来。

接下来,我们聊天的角色悄悄地起了转变,他不再是医者,我也不再是患者。我们都是医者,或者说,我们都是患者。我们促膝而谈,几乎忘了时间,聊天过程和相关内容在这里就没有必要公开了。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结果。

第一个结果,我们成了好朋友。这并不奇怪,我们有交朋友的基础,而且不在同一个城市。如果我们没有将业务扩张到临近城市的打算,就不会存在竞争冲突。

第二个结果,我们签订了一项口头的君子协定:在生意冷清的时候,在我们即将出现以上枚列的种种症状之前,我可以邀请他来我们S城,他也可以打电话让我到B城来,双方无条件同意为对方临时客串一回寻求咨询的心理障碍患者。这是在2010年春天快要来临的时候,两名分别来自S城和B城的心理咨询师之间的秘密约定。

孤 独

“心灵花园”心理咨询室开张第七天,终于迎来了它的第一位女主顾。

她提前一天打了预约电话,第二天我去上班,远远地就看到她已经等在了咨询室的门口。老年人嘛,精神好,后三十年睡不着。是的,她是一位看上去五十开外、实际已经年届七旬的老妇人(这多少有些令人沮丧)。不过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在她的身后,一、二、三,没错,竟然跟了三只宠物狗。这不免让人心生好奇,如果狗狗们也有心理疾病(我相信某些狗狗一定会有,只是它们不太擅长倾诉),那我一大早就要接待四位顾客了。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就像那天早晨的阳光一样灿烂起来。

“我很孤独。”她果然属于让我头疼的那类顾客。他们有着一个致命的共同特点:话很少,很少很少,少到每次张嘴都只有几个字。

“您有几个孩子?”

“三个。”

“都不在您身边吗?”

“在,这不都跟着我呢。”她指了指她身边乖乖躺着的三条狗狗。

“不好意思,我是问您有没有子女?”

“三个。”

“他们在不在您的身边?”

“不在。”

“都在哪儿?”

“大儿子在美国加州。二女儿在法国巴黎。三儿子在日本东京读博士。”她是一口气说完的,绝对看不出有丝毫阿兹海默的症状。

“看来您挺有福气,儿女都这么有出息。我想您应该不缺钱?”

“不缺。”

“建议您可以请个保姆。”

“有请的。”

“您孤独的时候,可以和保姆聊聊天。”

“还不如和费费说说话呢。”

“费费是谁?”

她没有说话,用手指了指身边那条黑耳朵、白身子的狗,看上去像纯种的牧羊犬,估计价格不菲。

“那么,您为什么会觉得孤独?”

“没人在乎我的存在。”

“您的三个儿女,他们不经常跟您联系吗?”

“偶尔。”

“至少您家保姆会关心您。”

“她只关心自己的工资。”

“您有没有朋友?”

她愣了一下,目光又温柔地落到了旁边的狗狗上。“有的,三个。”用不着问了,她说的肯定又是那三条宠物狗!

“介意我问您原来做什么工作的吗?”

“医生。”

“您有没有什么业余爱好?”

“没有。”

“您对什么比较感兴趣?例如书法、唱歌、跳舞、摄影……”

“兴趣都不大。”

“建议您可以去老年人活动中心,一来可以交一些朋友……”

“没意思。”她直接打断我的话。想想也是,如果这些可以缓解她的孤独,她还用得着一大早牵着三只狗狗来找我?

“您晚上一般都干啥?”我试着转换一下思路,继续问。

“看芒果卫视的《晚间新闻》。”

“除了这个呢?”

“只看这个。”

“您对港台或者是韩国的电视剧有没有兴趣?推荐您看看《大长今》……”

“没意思。”

“那您觉得《晚间新闻》有什么意思?”

“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事儿。”

“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

“有个地方长了棵野生的人形树,有户人家进了条三尺长的大蟒蛇,有女人一胎生下六个男孩……”

我饶有兴趣地听着她一口气列了不下20种。以我曾经做过媒体记者的“专业”眼光来看,这些确实都符合新闻的“吸引力法则”,都有足够的“爆点”。

“或许,我可以给您一条建议。”我说,“不过这需要您的配合。”

“没问题。”她干脆的回答,真的让我怀疑眼前坐着的是不是一位年届古稀的老婆婆。

这次心理咨询到此就基本结束了。你一定很好奇我给了她一条怎样的建议。不用我说,如果你是芒果卫视《晚间新闻》的忠实观众,说不定你已经看到了这则新闻:七旬“空巢”老太欲跳楼,只为孤独难受想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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