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地产危机启示录

作者: 张德礼

房地产是影响国计民生的支柱行业,它的波动尤其是步入下行周期时,通常会引起广泛关注。以日本为例,“二战”后日本出现过两次地产危机,分别在1974-1977年和1991-2009年,两次的触发因素迥异,影响范围和程度截然不同,也采取了不同的应对举措。

日本战后的两次地产危机

“二战”后日本经济经历过高速发展阶段,也遭遇过“失去的30年”。和经济表现一样,战后日本房地产业也出现过调整,跌幅较大的地产危机有两次:

第一次是1974-1977年,日本房地产业经历了近4年的下行周期。OECD实际房价指数从1973年四季度的阶段性峰值130.3一路下降到1977年三季度的92.2,跌幅为29.2%。1977年四季度,日本房地产市场开始企稳回升。

第二次是1991-2009年,日本房地产业经历了近20年的漫长下跌周期。OECD实际房价指数从1991年一季度的168.3快速回落,持续降低至2009年的93.9,降幅达44.2%。直到2010年安倍上台执政后,日本房地产业才开始恢复。

中泰证券认为,日本房地产业的两次危机,表面上看是所处时代和持续时间的不同,实质上是不同的发展阶段下,不同经济结构、金融系统和政策应对的结果。

第一次地产危机源于外生冲击

作为资源缺乏的经济体,日本“二战”后通过开放实现经济高速增长。但作为双刃剑,经济对外依存度较高,也容易受到外部因素的冲击。

上世纪70年代石油危机爆发,全球经济衰退。输入型通胀和外需走弱双重压力共振,日本经济增速大幅回落。其中,日本的年度CPI同比从1973年的4.9%,升至1974年的23.2%。高通胀压力下,1973年日本开启快速加息,金融贴现率从1972年的4.25%,升至1973年的9.0%,1974年也维持在这一高位上。日本GDP增速则从1973年的8.0%,降至1974年的-1.2%。

经济增长放缓和加息的压力,也向房地产市场传导。1973年日本居民收入同比仍有5.8%,而在1974年迅速降低至-4.5%,居民购房能力被抑制。加息后与购房相关性较大的长期贷款利率,从1972年8月的7.7%升至1974年10月的9.9%。收入增速放缓叠加房贷利率上升,居民私人住宅投资同比从1973年的44.1%,快速回落至1975年的4.8%。

尽管这一时期日本的房价下跌,但土地价格和地产投资却展现出较强的韧性。

在此期间,土地价格始终保持高于1973年的水平。1973年日本土地价格指数为87.3,1974年逆势升至107.3,1975年土地价格环比回落,但1976年开始重回升势,1978年土地价格已经高于1974年的水平。

日本建筑投资仅在1974年有所下滑,但1975年重新开始回升。到1977年,日本建筑投资增速已经回升到10%以上。建筑投资的韧性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政府加大对住宅的投资,一定程度上对冲了民间住宅投资的低迷;二是当时的“日本列岛改造计划”起到了托底作用。

中泰证券认为,上世纪70年代日本房地产的危机,本质上是石油危机这一外生冲击带来的阵痛。但由于产业升级的经济优势和适龄人口的住房需求,日本房地产市场的刚需较强,支撑了日本房地产业1977年开始企稳并较快反弹。

一方面,石油危机后日本采取合适的产业政策成功转型,日本的技术优势和产业优势仍然突出,保证了日本经济增长的源动力。

石油危机发生前后,日本通过产业政策成功转型,钢铁、造船等传统高耗能产业的增长放缓,取而代之的是汽车、电子等新兴高技术行业。这在降低整体工业生产单位能耗的同时,也提高了全要素生产率。在上世纪90年代前,日本全要素生产率仍在高速增长。对比同时期的美国和德国来看,日本的全要素生产率更高。

另一方面,日本生育率和人口老龄化拐点尚未到来,强大的适龄人口保证了房地产市场的刚需,也支撑城镇化稳步推进。日本20-49岁的青壮年人口数,1976年到1979年都维持在高位,和之相对应的是,日本新增住房贷款于1979年到达阶段性高点(4.17万亿日元)。

此外,当时日本房地产市场并没有太多泡沫,相比股市等其他资产,房地产的价格也涨幅不算突出。房地产的主要购买者为居民,而非企业部门。横向比较其他国家,居民杠杆率也并不算高。1977年日本家庭部门杠杆率为38.8%,低于同期美国的46.4%和德国的41.3%。

根据中泰证券的总结,上世纪70年代日本房地产危机,本质上是经济遭受到外生冲击,日本政府主要采取逆周期政策来扩大需求和刺激经济。大致有以下三类政策:

第一,通胀压力缓和后,货币政策转向宽松。1975年日本通胀有所好转,日本银行开始下调再贴现率,以刺激经济发展。长期贷款利率从1974年的高点9.65%,逐步下调至1978年的7.1%。

第二,给住宅贷款提供利率补贴。1973年日本政府推出住宅贷款利率补贴制度,符合条件的购房者可以获得一定比例的贷款利率补贴,以降低购房者的贷款利息负担,从而鼓励更多人购买房屋。此外,1973-1977年日本人均国民收入提高了57.4%,这为居民加杠杆买房提供了空间。1975年和1976年,日本新增住房贷款分别同比增长29.9%、27.2%。

第三,采用积极的财政政策,大规模扩张基建,推动公共土地价格回暖。石油危机爆发后,日本“列岛改造计划”暂时叫停,1974年日本建筑投资同比从1973年的33.6%大幅下滑至1974年的 2.5%。当通胀降温后,日本财政政策重回积极,其中基建是重点投向。1975-1977年日本建筑投资同比持续回升,1977年为13.5%。基础设施建设与房屋修建改造活动,推动建筑业和房地产业回暖。

在一系列经济刺激计划的推动下,日本经济迅速走出低点,企业与居民预期好转。从短观指数来看,1975年房地产企业的借贷意愿和财务状况开始持续回暖,到1978年回升到乐观水平(正数)。

第二次危机源于金融泡沫破灭

中泰证券认为,始于上世纪90年代初的日本地产长周期下跌,直接原因是金融泡沫被刺破,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地产周期、经济周期和金融周期共振。

其中,地产周期是指适龄人口拐点到来,叠加城镇化进程放缓,房地产需求趋势性走弱;经济周期是指广场协议后,日元快速升值,日本逐渐丧失出口优势,经济增速下台阶;金融周期是指广场协议后,日本采取长期宽松的货币政策,导致金融投机盛行,资产泡沫兴起。资产泡沫破灭后,日本包括地产在内的各类资产价格进入漫长下行周期。

危机爆发前,日本地产高度金融化,泡沫也充斥着资本市场,这主要由以下三方面因素推动:

第一,主银行制度下,日本金融系统(尤其是银行)与实体企业深度绑定,这助长了企业的投机风险,也增加了金融系统的脆弱性。

第二,房地产长期繁荣,助长了居民与实体企业的加杠杆投机情绪。尤其是实体企业大量投资地产,产生了系统性的金融风险。

自1978年日本走出战后第一次房地产危机后,日本房地产经历了长达14年(直到1991年)的上行周期。日本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房地产市场和股市的繁荣,刺激了居民与企业参与投资、投机。大量土地与房产的购买并不是源于实际需求,而是作为资产,出现在企业与个人的资产负债表上。这带来了两方面的风险:一方面,居民和企业的杠杆率大幅上升,另一方面,企业尤其是中小企业大量投机性购买地产。

第三,日本金融体系缺乏透明和系统性的监管。大藏省拥有过于集中的权力,加之日本特有的官民之间旋转门等机制,逐渐形成了利益共生体。大藏省有动机、也有能力保护银行(包括不良银行),这促成了不良资产的积累。

货币政策从极度宽松骤然收紧,加之土地融资政策管制,直接刺破资产泡沫,日本房价跌至80年代水平。

1987年开始,日本着手出台各项收紧措施以抑制房地产泡沫。影响最大的是1989年的央行加息以及大藏省颁布的土地融资总量控制政策,被后世视为刺破泡沫的直接导火索。1989年起,日本央行渐次加息,再贴现率从1987年的2.5%调到1989年5月的3.25%,再到1990年8月的6.0%。1990年3月,大藏省颁布《关于控制土地相关融资的规定》,实施对土地融资的总量管制。该法案限制向建筑、房地产和非银行部门发放贷款的数量,释放抑制地价上涨的明确政策信号。大藏省还提议在征收房地产税的基础上,对在高价格地区拥有大量土地的所有者征收额外的土地税。

随后股市、房市迅速反应,泡沫破裂,资产价格大跌。日经225从1989年末的38915点暴跌至1992年8月的14309点,降幅达63.2%。日本6个主要城市商业土地价格指数从1991年底顶点681.6深跌至2000年的131.2点,降幅高达80.7%。2005年,6个主要城市商业土地价格指数进一步跌到89.8,和1973年(84.9)差不多。

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的日本地产危机,下跌时间持续了近20年,直到2008年方才企稳回升。在此过程中,政府主要采取了三类措施解决:第一,调控政策从紧缩转向宽松,以此刺激需求;第二,重塑金融系统,强化金融监管;第三,立法成立专门机构,加快不良资产处置。

第一,调控政策从紧缩转向宽松。

首先,放松刺破泡沫的货币政策与地产政策,但这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只拿掉刺破资产泡沫的最后一根稻草,政策松绑的效果甚微。

普遍认为,1989年开始的快加息和1990年的土地融资管制政策直接刺破了资产泡沫。在地产泡沫破灭后,日本政府最先调整利率政策与地产管制政策。在房地产泡沫破灭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日本快速开启降息周期。1991年底,日本取消实施不到两年的不动产行业融资总量控制,房地产行业信贷迅速回暖,但房价仍处于漫长的下跌周期中。

其次,在上述政策调整无法解决问题之后,日本政府方才认识到需要调整土地税制政策,但直到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期间,政府才全面放松地产政策。

1989年末,日本通过了《土地基本法》,该法案强调“土地的公共性”,即土地的适度利用、按照计划使用土地、抑制土地投机以及随着土地增值税负也应适度增加等。1991年根据《土地基本法》精神,日本土地税制改革开始推进,核心内容包括按0.3%的税率对持有环节的土地征收地价税(国税),意在提高土地持有成本。此外,交易环节增收2年以内的超短期持有税10%,以达到抑制土地需求和交易进而遏制地价上涨的目的。

1992年付诸实施的地价税虽然不是地产泡沫破灭的直接推手,但在危机阶段,这提高了土地所有者的抛售意愿,加速地价下跌。直至泡沫破灭6年后的1998年,日本土地政策才开始全面转向,包括取消地价税和超短期持有追加税、将交易环节个人所得税起征点从4000万调高至6000万日元等。但股市和地产泡沫破灭对社会的负反馈已经积重难返,上世纪90年代日本陷入资产负债表衰退,1998年再度遭受亚洲金融危机冲击,迟到的土地放松措施并没能阻止地价持续下跌,直至2004年才逐步走出下行通道。

最后,在金融泡沫破灭后的下行阶段,日本政府通过财政扩张来刺激需求。日本扩大公债发行,10年内增加了400万亿日元的公债,筹集资金来扩大公共投资和加大社会保障支撑。此外,还出台减税政策。但事后来看,扩张性的财政政策实际效果不及预期。

第二,重塑金融系统,强化金融监管。

日本房地产泡沫破灭,表面上是政策收紧引发的资产价格暴跌,但实际上也是制度长期不合理所累积的系统性金融风险释放。

主银行制度下银、企风险相互传导,不良债务有扩大趋势;大藏省的集权,便于隐匿银行不良资产,政府难以评估银行资产质量以便有效投入金融资源救助。地产泡沫破灭后,出现在企业、银行资产负债表上的地产及相关资产需要重新定价,这也依赖于透明的金融监管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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