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内外的白居易
作者: 杨满沧事情还要从唐元和十年(815)说起。
在宰相武元衡遇刺身死一事上,白居易忠耿直言,越位先于谏官言事。同时,受到道德上有所谓“浮华无行”“甚伤名教”瑕疵的攻击后,从官官太子左赞善大夫这个较好的职位上,被贬为江州司马。谏言本是他的职责所在,道德瑕疵纯属污蔑,但是,贬他没商量。
白居易来到江州,转眼就是一年。
元和十一年(816)秋天,在风景如画的庐山,白居易在郡守的陪同下,亲自到北麓香炉峰下选址,设计并营建一座草堂。第二年春天,草堂落成后,邀请了河南的元集虚、范阳的张允中、南阳人张深之、东西二林寺的长老等二十二位好朋友,摆上斋饭茶果,吟诗品茗,举行了简单的庆祝仪式。
此后,白居易在草堂隐居近三年,撰有《庐山草堂记》。文中详细描述周围的美妙风景和居住在草堂里的心理享受。“春有锦绣谷花,夏有石门涧云,秋有虎溪月,冬有炉峰雪。阴晴显晦,昏旦含吐,千变万状,不可殚纪,覶缕而言,故云甲庐山者。”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都城长安没有这等美妙美景。在山水之间建一座草堂,读书写诗,安放身心,精神闲适愉快。“何以洗我耳,屋头飞落泉。何以净我眼,砌下生白莲。左手携一壶,右手挈五弦。傲然意自足,箕踞于其间。兴酣仰天歌,歌中聊寄言。”(《香炉峰下新置草堂,即事咏怀,题于石上》)许由洗耳,淡泊名利。醉酒狂歌,颇有陶渊明风采。
居住在这里,仰观山,俯听泉,傍睨竹树云石。住上一天,精神舒畅安宁;住上两天,身心恬美通泰;住上三天,感觉妙不可言。郡守很关照我,庐山以灵胜美景抚慰我心。如此天地人和,夫复何求?夜深灯亮,白居易兴奋地写信给元稹,分享此地的美妙风景。“封题之时,不觉欲曙。举头但见山僧一两人,或坐或睡。又闻山猿谷鸟,哀鸣啾啾。”夜不能寐,信中一直聊到东方欲晓。
境有心造,心随境换。草堂窗外的风景,确实让人沉迷忘我。草堂内的家具陈设,更是让人清心寡欲。白居易的草堂装饰,走的是“极简”路线。堂中,设四个木榻,两扇素屏,一张漆琴。另有儒、道、佛书各三两卷。当然,还有古琴一张。建房所用的木材,仅用斧子砍削成型,不再用油漆彩绘。墙壁涂上泥巴即可,不再用石灰粉刷白。砌台阶所用的石头是捡来的,窗户用白纸糊成,帘子用竹子所编,帐幕用麻布织就。这些简洁又环保。
书房,最能体现文人的个性和审美趣味。白居易草堂里的书房,同样是“极简”风。只有一根朱藤杖,帮他远行,登山游玩。一张蟠木几,方便他坐卧其上,憩息冥想。两扇素屏风,掩屏隔离睡觉。元和十三年(818)的一天,夜深人静,月光如水,白居易独自一人抚琴。“蜀桐木性实,楚丝音韵清。调慢弹且缓,夜深十数声。入耳淡无味,惬心潜有情。自弄还自罢,亦不要人听。”(《夜琴》)琴声如诉,饱含来自天际的幽情,只有他自己能听得懂。
这三件极简风格的家具,确是白居易的最爱。他为每件家具赋诗一首,组成《三谣》,极富文人情怀。仔细品读,其实这也是白居易内心世界的自我关照,也是他内心思想情绪的真实表达和寄托。
其中,《蟠木谣》是这样唱的:
蟠木蟠木,有似我身。不中乎器,无用于人。
下拥肿而上辚菌,桷不桷兮轮不轮。
天子建明堂兮,既非梁栋;诸侯斫大辂兮,材又不中。
唯我病夫,或有所用。用尔为几,承吾臂支吾颐而已矣。
不伤尔性,不枉尔理。尔怏怏为几之外,无所用尔。
尔既不材,吾亦不材,胡为乎人间裴回?
蟠木蟠木,吾与汝归草堂去来。
如同现在的手串,几案是古代文人的标配。《庄子·齐物论》曰:“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那时没有现在的椅子凳子,坐在“隐机”上玄思长歌,这是当时很时尚的做派。文人的几案,以用珍稀的木材和华贵装饰为美。白居易只有“不中乎器,无用于人”的蟠木几。他把这样的材质比喻成自己,身段放得低到尘土之中。白居易从心理上已经接受这一事实,江州司马不过是一个“不器”的“病夫”罢了。
白居易在蟠木几上侧身而卧,他对着围在身边的两扇素屏风自言自语,内心独白,吟成一首《素屏谣》:
素屏素屏,胡为乎不文不饰,不丹不青?
当世岂无李阳冰之篆字,张旭之笔迹?
边鸾之花鸟,张垛之松石?
吾不令加一点一画于其上,
欲尔保真而全白。
他对着素屏风一连串的自问,表白自己从不流俗于喧哗与骚动。素屏风为白居易建构出无欲无求的精神世界。“吾于香炉峰下置草堂,二屏倚在东西墙。夜如明月人我室,晓如白云围我床。我心久养浩然气,亦欲与尔表里相辉光。”(《素屏谣》)清风明月本无价,陪伴草堂里的自己。白云透过窗户来来往往,环绕在我的床边,我在心中涵养着浩然之气。与那些表面的光鲜相比,《孟子》说的“浩然之气”,更能体现一个文人的价值。
尔不见当今甲第与王宫,织成步障银屏风。
缀珠陷钿贴云母,五金七宝相玲珑。
贵豪待此方悦目,晏然寝卧乎其中。
素屏素屏,物各有所宜,用各有所施。
尔今木为骨兮纸为面,舍吾草堂欲何之?
(《素屏谣》)
豪门大族家里的屏风装饰豪华,这是社会普遍潮流。白居易不愿赶时髦,草堂内的屏风和蟠木几一样“不材”,他只追求器物本真的素雅。它们只有放置在草堂中,才能找到合适的位置,并与主人成为平等的朋友。这一切,很有《庄子》“虚室生白,吉祥止止”的味道。
此时,四十四岁的白居易正值壮年,却用朱藤做了一柄手杖。平时把玩欣赏,出门策杖远游。他还专门写了首《朱藤谣》:
朱藤朱藤,温如红玉,直如朱绳。
自我得尔以为杖,大有裨于股肱。
唯此朱藤,实随我来。
……
吾独一身,赖尔为二。
或水或陆,自北徂南。泥黏雪滑,足力不堪。
吾本两足,得尔为三。
紫霄峰头,黄石岩下。松门石磴,不通舆马。
吾与尔披云拔水,环山绕野。
二年蹋遍匡庐间,未尝一步而相舍。
虽有佳子弟、良友朋,扶危助蹇,不如朱藤。
嗟乎,穷既若是,通复何如。
吾不以常杖待尔,尔勿以常人望吾。
朱藤朱藤,吾虽青云之上,黄泥之下,誓不弃尔于斯须。
朱藤手杖,如同现在人的手机一样,成为白居易身体上的另外一个器官。在这寂寞无助的江州,藤杖比子弟良朋还管用。以后,不论高低贵贱,我们永不相弃。
草堂里,白居易斜卧在蟠木几上,手里摩挲把玩着朱藤杖,欣赏着围在对面的素屏风。他不断反思自己,为何落到这个地步,以后的人生之路该怎么走?
白居易写信向元稹“吐槽”。我们共同发起诗歌“新乐府”运动,欲发挥“上以诗补察时政,下以歌洩导人情”“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之作用,最终实现“天下和平”的儒家理想。我们写讽喻诗,目的是忠君报国,尽到一名谏官的岗位职责。这有什么错呢?错在自己太天真了!不知道那些讽喻诗得罪人啊!
白居易想到此,心情非常沉痛。他继续和元稹反省检讨自己。“凡闻仆《贺雨》诗,而众口籍籍,已谓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不相与者,号为沽名,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戒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与元九书》)
中唐时代,虽然没有“文字狱”,但写这些讽喻诗,确实很容易得罪人。
元和三年(808)冬,白居易曾写《贺雨》诗。诗中主题歌颂当今皇上圣明,关心农业生产。大旱之年,皇帝下罪己诏,感天动地,天降喜雨,丰收有望。
自冬及春暮,不雨旱爞爞。
上心念下民,惧岁成灾凶。
遂下罪己诏,殷勤告万邦。
帝日予一人,继天承祖宗。
忧勤不遑宁,夙夜心忡忡。
……
小臣诚愚陋,职忝金銮宫。
稽首再三拜,一言献天聪:
君以明为圣,臣以直为忠;
敢贺有其始,亦愿有其终。
《贺雨》诗,前一部分很好,全是拍马屁的味道,末句却狗尾续貂,对皇帝提出“敢贺有其始,亦愿有其终”的希望,要求宪宗皇帝以后做好事一定要有始有终。为求雨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为天下苍生做好事。白居易以一位翰林学士左拾遗的身份,胆敢教育皇上,有点不懂官场规矩。
另一首《哭孔戡》诗,更是胸无城府,把自己的心思暴露无遗,成为众矢之的是必然。
贤者为生民,生死悬在天。
谓天不爱人,胡为生其贤?
谓天果爱民,胡为夺其年?
茫茫元化中,谁执如此权。
孔戡官阶不高,名气却不小,他以敢顶撞上司提意见而著名。
元和五年(810),孔戡去世后,韩愈曾为他作墓志铭,记载他正人君子言行。白居易写《哭孔戡》诗,高调歌颂他正直高尚的品质,赞美孔戡完全不顾个人得失,公开坚持自己的主张。在利禄功名面前,孔戡主动畏避退让,每一位正派官员都应向他学习,对他的去世深表哀悼。白居易歌颂孔戡,等于公开表白自己也很正派,自然得罪了那些尸位素餐之辈。
另外一首《秦中吟》诗,似乎问题更严重。这一组诗共有十首,一事一议,批评时政,对当时不良的社会风气直接揭露抨击。
厚地植桑麻,所要济生民。
生民理布帛,所求活一身。
……
奈何岁月久,贪吏得因循。
浚我以求宠,敛索无冬春。
……
幼者形不蔽,老者体无温。
悲喘与寒气,并入鼻中辛。
……
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
进入琼林库,岁久化为尘!
其中的《重赋》,直接批评老百姓不堪赋税之重。黎民百姓缺衣少食,财物却进入国库后,日久无用,终化为灰尘。
另一首《轻肥》,直接抨击权力已坐大的宦官集团,得罪了“权豪贵近者”。而《不致仕》,则直接点名批评年老却不肯退休的官员们,包括口碑一向不错的杜佑。后来,杜佑的孙子杜牧因此对白居易耿耿于怀。
此外,正如白居易所检讨,《登乐游园望》和《宿紫阁山北村》两首诗,更是捅了大马蜂窝,就连妻子儿女都不能理解,何况他人?
据《旧唐书·元稹传》载:“宿敷水驿,内官刘士元后至,争厅。士元怒,排其户,稹袜而走厅后。士元追之,后以棰击稹伤面。执政以稹少年后辈,务作威福,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宦官刘士元和元稹打了一架,元稹的脸被击伤。起因是元稹早已先行住进客厅,宦官刘士元不讲究先来后到,冲进去强迫元稹让离,还动手把人打伤。后来反咬一口,诬说元稹年纪轻轻,作威作福。结果,贬谪元稹到江陵。
白居易又把此事和孔戡之死作类比。“孔生死洛阳,元九谪荆门。可怜南北路,高盖者何人。”(《登乐游园望》)他想为好友元稹鸣不平,欲追究被贬的真相,得罪了宦官集团。
《宿紫阁山北村》直截了当地抨击宦官领导下的神策军,说他们像强盗一样,抢夺老百姓的私人财产。“晨游紫阁峰,暮宿山下村。村老见余喜,为余开一尊。举杯未及饮,暴卒来入门。紫衣挟刀斧,草草十余人。夺我席上酒,掣我盘中飧。主人退后立,敛手反如宾。中庭有奇树,种来三十春。主人惜不得,持斧断其根。口称采造家,身属神策军。主人慎勿语,中尉正承恩!”
中尉是神策军的直接领导,而其人正得到皇帝的恩宠。他的表现如同杜甫《石壕吏》中的恶吏。诗中揭露神策军的罪恶,甚至对皇帝也含沙射影。白居易胆子够肥!结果又得罪了军队的高级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