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雨季
作者: 徐贵祥
那个时间段,在我的家乡叫冬天,在西南边境叫雨季。我的家乡四季分明,而我们栖身的下金厂只有两个季节,旱季和雨季。印象中,即使在雨季,下金厂也很少下大雨,偶尔下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更多的时候是毛毛细雨,山谷里总是弥漫着似雨非雨、像雾非雾的白色流动物。
正常情况下,每个星期一次,乡村邮递员冯大爹,挑着沉重的邮包,迈着精瘦的双腿,穿行在崎岖的山路上,从县城带来报刊信件,那一天就是我们的节日。我们第三侦察大队是从中原来的,到云南省麻栗坡县的边境线上,驻扎在下金厂区(其实就是一个稍微大点的边陲村寨,现已改称下金厂乡)。说“烽火连三月”那是夸张,但毕竟是戍边,是来打仗的,小分队常常潜伏在潮湿密林里,与毒蛇猛兽和蚊虫为伴,黑暗中双方的枪口都在移动着寻找。命悬一线的环境里,对于家书的盼望尤其强烈,我们一直像盼望亲人一样盼望冯大爹的到来。
但是那个雨季冯大爹一个多月没有出现,听说病了,而在那条邮路上,没有人能够替代他。我们收不到信,写的信也寄不出去。想不到的是,这个情况给我的父母带来了接近于毁灭性的灾难。
这里有必要简介一下我们的麻栗坡亲人,有经常跟我们一起并肩战斗的区委书记熊德安,有在我生病期间经常熬米酒给我发汗的妇联主任罗金秀阿妈,有巡逻时带领我们绕过雷区的民兵连长……还有一位重要的亲人,就是冯大爹。20 世纪90 年代初期,我从中央电视台的节目上看过一个节目,依稀记得标题是“子弟兵的亲人”,我一眼就认出,电视上那个憨笑的、拘谨的老者冯德聪,就是我们的冯大爹——此为后话。
在同家乡中断信息来往的那些日子,在我们经常出入的密林几千里之外,已经接近春节了。城乡居民喜气洋洋,准备杀猪宰羊。只有我家,父亲唉声叹气,母亲忧心忡忡,不知道这个年该怎么过。因为一个多月没有接到我的来信,不知道前线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他们唯一的儿子是否平安。
就在那黯淡无光的一个月,各种传说在老家洪集小镇蔓延开来,一种正面的传说是,徐贵祥好样的,像杨国夫(我家乡洪集镇的传奇人物,老红军,开国中将)一样,打仗时带一军用水壶,里面装着酒,遇到冲锋的时候,仰头把酒喝完,酒壶一摔,提着冲锋枪就上去了。还有一个说法,说徐贵祥带着一个排,被敌人包围了,藏在一个山洞里,徐贵祥的腿被打断了,缴枪投降了。而且后面这个传说,传播速度更快。
那个春节,我的父母受到的煎熬,是难以想象的。父亲名叫徐彦选,是个基层干部,时任洪集公社的党委书记。过年了,老朋友聚会,图个喜庆,常常会把父亲请到场。倘若有人问起,彦选,孩子来信没有?一句话就把我父亲的脸问黑了。父亲人前强作欢颜,端起酒杯,禁不住就以泪洗面,常常是放下酒杯掩面而去。后来别人就很少请我父亲喝酒了,也很少到我家拜年了。
父亲自尊心很强,爱面子,也很敏感。虽然没有官方消息证实他的儿子牺牲了或者投降了,可在前线一个多月没有来信,总有一座山压在他的心上。那段时间,他尽量避免在大街上行走,尽量避免出现在公众场合,无论是善意的问候,还是好奇的询问,他都受不了。
还有一个故事是听来的。我的父母都是无神论者,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教导我,不要迷信,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神。但那段时间情况发生了变化,我母亲一反常态,什么神都拜,不仅拜佛,也拜基督,还拜财神爷。不知道从哪里弄了几尊各路神仙,供在里屋一个黑乎乎的柜子上,有一天母亲跪在柜子前面念阿弥陀佛,被我父亲发现了,父亲不以为然地嚷了一句,干什么啊,迷信!不要搞这些神神鬼鬼的。后来我母亲离开,并没有走远,悄悄转身,看见我父亲扔掉烟头,也进了里屋,从门缝往里面看,父亲正趴在地上磕头呢。
父母在家乡备受煎熬的时候,我在干什么呢?我在生病。边境线上的冬天虽然不像家乡那么寒冷,但是没完没了黏糊糊的雨雾,还是把我击倒了。衣服永远是潮湿的,被子永远是潮湿的,除了坐在罗金秀阿妈家里的火塘边上,似乎永远都浸泡在潮湿里。随队军医给我用了很多药,总是不见好,浑身乏力,吃喝无味。
转机出现在春节过后。侦察大队部署由我们下金厂方向的两个连队实施一次拔点战斗,因为我学过炮兵参谋业务,副大队长卢兴元指定我负责协同炮兵火力支援,要到茨竹坝开设炮兵指挥所。那是我生病之后第一次出山,我带着一名电台台长和几名战士,乘车前往友军炮兵阵地。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上车时,我还是头昏脑涨萎靡不振,可是翻过几个山头,海拔越来越高,我居然精神起来,不知道是因为任务在身,还是别的原因。后来友军炮兵营的营长帮我分析,是因为见着了太阳,我们栖身的下金厂,是在山坳里,在雨季长期不见太阳,我之所以得了感冒加疟疾,主要是潮湿和昏暗的环境所致,阳光是治这种病最好的药。
我总算又活过来了。在那场战斗中,我有限的炮兵阵地指挥能力得到了最大限度发挥。我用数据说服了友军的一位营长,从而保证炮兵火力按照侦察大队的方案实施,我也因此立了三等功。
而在另一个方向,家乡的冬天已经退却,春天悄然而至。收到我的信,亲朋好友奔走相告。可是后来我又听说一个情况,虽然我父亲在公开场合下显得很高兴,春风满面地接受大家的祝贺,可是到了夜深人静,他又干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他把我的来信举到灯下,拿放大镜研究邮戳,看看是从哪里发回来的。他就像侦探一样,把几封信放在一起,分析落款时间,研究这几封信的真伪,看看是不是我在生前写好、委托战友在我牺牲后陆续发出的。还有,最后一封信的写作时间,离当日又有十几天了,这十几天里,我又遇到了什么。总之,不见我的面,他是不可能彻底放心的。
事实上,就算见到了我本人,他也并不是彻底放心。次年6 月,我们第三侦察大队归建原集团军,我也被批准休假探亲,回到洪集,宾朋满座,其乐融融。
又一件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那天晚上,客人散尽,我的堂兄和表兄还在院子里清理鞭炮屑,我姐姐突然端来一盆热水,放在我的面前,说俺娘要给我洗脚。我不解地问,洗什么脚啊,这大夏天的,我从井里打一桶水冲冲就行了。这时候,母亲拎来一只小板凳,让我坐下,然后说,家乡的风俗,一个人出远门,回家了要洗尘,由最亲的人帮你洗。
我将信将疑,只好把脚放进盆里,任母亲给我洗脚,她洗得很细,一遍一遍地捏我的脚背、脚踝、腿弯……我意识到了什么,转脸去找父亲,父亲坐在走廊的灯下,手里夹着烟,却不怎么吸,一直紧张地看着这边。
我似乎明白了,我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姐姐在一边说了真话,俺爸俺娘听说你的腿被打断了,俺娘摸摸你腿上的血管,是不是电线,是不是钢丝,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他们怕你安了一条美国腿。
我听后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热泪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