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尔高原之夜
作者: 安谅
这两年多次登临帕米尔高原,每次都有不同的奇妙感受。而这一次,在四月的夜晚,在淳朴诚挚的塔吉克族人家做客,又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与触手所及的天空一样澄澈,与耸峙云端的冰峰一样净洁,与深厚可亲的土地一样浓醇的情意、风情和心地。
我们一行人是吃了晚饭后,才去的拜合提下的家。拜合提下在喀什市歌舞团工作,因为筹排现代民族音乐剧《香妃》,他被选中饰演戏中的一位太监。虽只有几句台词,但他在舞台上的模样,生动逼真,令人发噱。小伙子早就向剧组伙伴们发出了邀请,这次塔县之行,一定到他家去做客。他是塔吉克族人,呱呱落地,挺有高度,就在海拔3200 米高的塔县。他名字的含义是“幸福的王子”,出生在桃花源一般的帕米尔高原,他的名字并不虚空。
小伙子活泼调皮,爱跳爱唱,但待人接物时,也斯文得体,有高原人的特质禀性。他再三让我们尽早过去,说他们家人早就做了准备,拉面宰羊,今天也已等候多时了。
果然,尚未完全遮蔽的夜幕之中,他的好些家人,列队一般在院落门口迎候。男子汉多半身材瘦高,肌肤黝黑,高挺的鼻梁上,那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像天空上的星星。
他们伸出宽大而又背节突出的手,握住客人的手表示欢迎。有一点拘谨,但很快就被他们的真诚和热情驱散了。
院落很大,石头垒起的低矮的围墙,像一截遗留于此的长城,依坡起伏,也有数十米之长。宽阔的毫无遮挡的视野,让这片家园宛如一片伊甸园。正前方,遥远的山峰冰雪皑皑,天空辽阔无垠,完全是一幅原生态的自然美景。生于斯,长于斯,大约天然会雕琢成一种仙风道骨。
屋子一幢连着一幢,房间套着房间。跨了几道门槛,穿越几间屋室,曲里拐弯,抵达一间更大的房屋,四周是土砌的床炕,现在铺着木板,上边杯盘碗碟里,装满了瓜果点心等各类吃食。靠墙一端,以奥特莱斯做被面的床被,叠放得整整齐齐,高出了人头,像舞台的布景,色彩斑斓,让人称奇。这屋子本是土坯筑就,但又以雕刻生动、富有民族特色的木柱支撑,显得牢固而别具风格。一个三面模镜一样的天窗,增添了这间屋子的透亮和气度。
一圈人刚盘腿落座,主人首先端上的是一碗热茶,汤汁是清爽的红色,闻之有一缕薄荷的淡香,沁人心脾。这是暖胃、祛寒、润喉,也是增氧的红花茶了。抿上一口,心安神定,面色也渐趋红润。
之后又上了满满一大碗汤面条,鲜美的浓汤,面块也特别耐嚼。再之后的大盘清蒸羊肉。肉嫩香溢,啖之可口入味,颇值咀嚼。同伴中有人吃了好几大块,也迟迟不停口,并扯出“是男子汉就得大块吃肉”的旗号,为自己圆说。我不太爱吃羊肉,但也禁不住搛了两块肥厚的白肉,不想吃亏地鼓动了腮帮。南疆的肉绝无一丝膻味,这高原上的羊群,是吃着虫草长大的,自然肉质鲜嫩。
房屋的墙壁上,挂着几幅相框,都是有些年代的黑白相片,有几张,很快抓住了我的眼球,也带动了我大脑沟回想象的细胞。相片上一个塔吉克族男子英气逼人,军帽、军衣和领章也衬托出几分威武。我猜测,这位男子如今应有五六十岁了。我的目光立时扫过这家的六七位男子,他们都黑瘦精干,有两位似乎与相片上的年龄相仿,我很快锁定了他俩。然而,我向拜合提下问询时,他却说那是他爷爷,我的目光一下就失去了方向。他指着一个个子最为瘦小,面庞清癯炭黑,也是我目光锁定中的一位说,这是我爷爷。我有点吃惊,问爷爷今年贵庚,拜合提下代为答道:“他七十五岁了。”这真让我大跌眼镜了。无论怎么看,他也不过六十呀。刚才还灵活巧捷地在炕上炕下跳了几回,为我们递茶送茶汤的。与老人攀谈了一会儿,他会讲几句简单的汉语,但主要用的还是塔吉克语。他介绍他年轻时在塔县当兵,后在武装部工作,属于喀什军分区。他出生在塔县,熟悉并热爱这里的每一个山村。
他多次谦和诚恳地说:“安排得太简单了,对不住了。”我连忙回答:“非常好,今夜非常难忘,真该谢谢你们!”
在按当地礼仪,开始敬酒时,主人拿出了几瓶五粮醇,敦实的酒瓶里装满了白酒,我先向老人敬了一杯酒,三两装的玻璃杯,我特意让他斟浅了一些,一口下肚,胃腹就灼烧起来,老人也仰脖饮尽,却若无其事。我祝他健康长寿,未经翻译,他就听懂了,黑黑的脸庞,绽开了灿烂的笑纹。
还有一个三岁半的小不点儿,名叫迪力江,最令人疼爱和欢快。他真是小小的,小小的身子,小小的脸,极为活泼可爱,生动惹人。两只黑眼珠却是大大的,真是明澈如镜。家人说他眼睛会放电,果然他就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仿佛放电一般,引得大家都大笑不止。他被一个同行的苹果机所吸引,两只肉乎乎的小手随着图案变化,也随之按动着,脸上笑呵呵的。他浑身白嫩,把白种人的肌肤真实地展现了出来。高原的阳光,还未曾长时间地炙烤他,他才保留了原生的态势。也许十多年后,他也就被阳光改变了模样,呈现出阳光亲吻的印痕。
今天他是大家的开心果,被大家传来递去的,一点也不吵不闹,很为乖巧懂事。他是拜合提下舅舅的孩子。他们是一个大家庭,欢乐地生活在一起。
他们的舞蹈表演和歌唱,让气氛达到了高潮。两位叔叔敲起了皮鼓,皮鼓使用前先凑近火炉烘烤了一会儿,据说这样鼓面绷紧干燥,鼓声愈加响亮悦耳。还有两位哥哥吹起了细长的玉牙般的三孔鹰笛,笛声清脆嘹亮。他们双双跳起了塔吉克族人最喜爱的鹰舞,动作模拟鹰击长空的各种姿势,干净有力而又洗练,节奏感也甚为强烈,他们旋转时也轻盈潇洒,步态稳健。按习俗,我们在他们旋转时,手拿纸币,在他们的脑袋上旋转,随后塞入他们的衣裤口袋,既表示赞美,也略表感谢之意。
老爷爷也跳了一曲,俨然二三十岁的小伙子,舞姿娴熟而具魅力,实在让人惊叹这位塔吉克族老汉如今充满活力。
小不点儿也上阵蹦跶了,或旋转,或踩步,乐感特别明显,步调也颇见韵味。他天然一介舞者,镇定自若,随大人跳完了整个曲子。塔吉克族的民族风韵已渗入这些孩子的骨髓。
欢跳之后,此时有人惊呼:天上的星星很美很美呀!
大家蜂拥而出,果然黑色的天空星光闪烁,如此繁密,如此亲近,确实是之前闻所未闻。这是金牛座,那是天蝎座,有人还惊呼,并赶紧取出相机拍摄,平生第一次仰望如此清澈晶莹的北斗七星……
今夜,帕米尔高原的天空璀璨无比。今夜,塔吉克族人家的风情和热情,也令人铭记。
我想,倘若我们的心灵都更纯真明净一些,生命的天空将会是何等华彩绚丽呀!
难忘斯夜。
原载《光明日报》2023年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