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
作者: 莫论章
大伯是我父亲远房的长兄,住在东山沟的老街上。民国时期这条街是茅坝场的主要赶场地方,街面由石板铺就,被人们踩得油光水滑的。他家的铺面临街是一个大柜台,上面的窗户是活动的,用一根竹竿向上一撑,或用挂钩挂着固定在屋檐上的木钉,从外面就能看到店内的商品。每到赶场天,周边的山民就会把鸡蛋、蔬菜、药材等拿到街上来,换成纸币,再购置所需的商品。
大伯家先是开染房,后来经营药材,家境还算殷实。他在本地读私塾,学过四书五经,能背诵整本的《幼学琼林》《增广贤文》,对其中的称谓和典故,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每年七月半给已故的祖人烧冥楮时,在封面上写称呼,大家对“寄男”和“继男”的称呼各执己见,都在等大伯来才解释得清楚。他长大后又到当时有名的昆山中学读书,对新旧文化都有根柢。
昆中毕业后,大伯就开始在茅坝初级小学任语文老师,后来曾经任教导主任。有了点权力后,性格就开始作怪了,他经常叫一个比他年纪大的员工给他端洗脸水和洗脚水。后来员工的子女长大参加工作后,对此事还十分不满。
我和大伯的交往是从我读初中时开始的。那时的他,已经不在镇的中心小学教书,去了一个叫联合大队的小学初中部当民办教师。名义上的初中班,也就十来个人,大多数是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中专、高中或中师的学生,在那里复读。因为我上学的茅坝中学上课是上午十点钟才开始,联合小学的初中班是上午八点开始,大伯就叫我上午到他那里听课,可以听两节课后再到茅坝中学上学。这段时间我才了解到,大伯的父母染上鸦片,把家产败光,仅剩下一间板壁房,聊以栖身而已。吸鸦片,政府是禁止的,但在民间却屡禁不绝。大伯当时是一个人生活,同样染上吸食鸦片的陋习,脸色发白,颧骨很高,瘦削的身子,随时像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冬天就是一件棉大衣,从未见换洗过,夏天穿一套洗得发白的中山服。一双布鞋后跟早被压扁,上课每每是趿拉着去的。和大伯在一起的一位老师姓王,是教化学的,喜欢打“大贰”,学生中就流传着“王老师,爱打牌,半夜三更才回来;莫老师,不上课,鸦片烟钱要打脱”的歌谣。大伯听后,开始还鼓起眼睛,口头咕哝几句,说,哪个鬼崽崽再唱,就请家长来把他带回家,不要再上课了。到后来,索性不理了,也许是心有愧意吧。
大家都说,大伯上得最好的课文是《岳阳楼记》,他可以用地方方言来唱读这一名篇,特别是读到“至若”“若夫”时,拖着长长的尾音,头左右慢慢摇晃,自己沉浸在洞庭波涛和名楼传说中,就像是一部歌曲的“过门”一样,把感情渲染到位才进入主题曲中,几乎达到与古人对话的境界。
当然,大伯最为人尊敬的就是他的文言文功底。街前街后哪家有大凡小事,人们都会请他编写对联,特别是结婚和乔迁之类的喜事,他会结合时令、姓氏源流来编写。一次有人家迁新居,他就卖弄了一把。他把上下联的红纸裁好后,并排放在大桌子上,先在一边写了“窗小”,另一面写了“檐低”,旁边看的人就开始议论了,人家新房新屋的,今天写这个有贬低主人家楼房不宽大的意思,都说老师不能开玩笑,又都想看热闹,一旁的主人家脸色也不高兴了,只见他说了声:“权博一笑耳,把纸牵好了。”饱蘸墨汁,刷刷地在后面添了几个字,一副工稳对联就出现在大家面前,众人一看,他写道:“窗小能留月,檐低不碍云。”齐声叫好。
大伯的一位堂兄也是教书先生,有一独子,抗战时参军,后去了台湾,他们父子再也未见过面,郁郁终生。去世后,大伯作了一首曲牌为《山坡羊》的曲,写道:“琴书相爱,桃李相待,粪土白玉堂、黄金带。为华夏育英才,管啥唐兴隋家败。陋室箪瓢亦乐哉!生又何喜?死又何哀?”
大伯因吸食鸦片,身体每况愈下,未等到民办教师转正就了此一生,令人扼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