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沈洪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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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最早参与的劳动一是挖野菜,二是捡柴火。野菜用来喂猪喂鸭,柴火用来生火做饭。那时候的土地都归生产队统一管理,爸妈每天出工挣工分,到了秋天,生产队会把粮食和柴火分到每家每户,粮食不足,柴火也不够,每家的小院里就那么一小堆,大家都要自己想办法。

我的家乡地处丘陵地带,田地里种的玉米、大豆和高粱,生产队秋收后,不上工的老人和孩子们就都要到田里捡地,我和姐姐就跟着姥姥和邻家奶奶去捡地。我们每人带了一条绳子,姥姥和邻家奶奶还各带着一个褡裢和镰刀。褡裢是用穿坏了的旧衣服拼成的,长方形、两头各有一个口袋,搭在肩头,里面就可以装东西,捡地时带着褡裢,是期待捡到被落下的玉米或高粱穗什么的。褡裢,对捡地的人来说就是一个希望,他们不知道走进已收割过的田地里,还会不会有意外的收获,但心里还是怀着这样的愿望走进田野,一旦遇到被遗忘的粮食,便会如获至宝,高兴地捡拾起来。在那样一个衣食钱柴都不足的时代,勤劳的乡村人民就是生活在这样简单朴实的希望里,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自己仅有的力量,去面对际遇、面对生活,让紧紧巴巴的日子也充满暖人的光亮。

刚开始的时候,是到离家近的地里去捡,玉米秸、高粱秸,捡到时,先就堆放在一起,边捡边堆,等到身后有了很多小堆之后,我们开始往回走,把一小堆一小堆的柴火聚在一起,用绳子捆好,再把绳子系成两条背带,采用这种“双肩背”的方式把捡来的柴背在肩上,这样的方式既省力气,又不会半路散开,运气好的话,姥姥的褡裢中也会有沉甸甸的收获。那时,几乎每家都有人要去捡地,所以,捡地所要走的距离就越来越远,捡到的柴与粮也越来越少,直到第一场雪来临,捡地的行为便宣告结束。那时深秋,走在乡间的路上,经常可以看见这样的情景,或老或小的身影背着或多或少的柴火从田间走来,走成那个年代特有的省略号,而那些并不宽厚的肩上背着的,不仅是拾来的柴火,还有努力拾起的生活,努力担起的日子。

尽管我们很努力,但谁家的柴火堆在一起,也不能称之为“垛”,只有生产队院里,两座高高的柴垛,显示着“集体”的力量。不仅是柴火,生产队的库房里,也放着很多很多的粮食。觉得生产队里粮食很“多”,是因为那时我还太小,不懂得对“大锅饭”来说,那些看上去的“富足”,依然是微不足道的,更不懂得,为什么守着“大”锅饭还会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只知道,我并不愿意和姥姥她们去捡地,不愿意在冷冷的风里,走在高低不平又几乎是光秃秃的田野里。我不喜欢,但我从来不说,因为爸爸常对我们说,能过去的,才是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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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期待着可以不用去捡地的日子。

从那一年开始,村子里的大多数人家都有了柴垛,虽然还不能和生产队里的柴垛规模相比,但已经让我和那些捡过柴火的人感到无比满足。那是1982年,我们的家乡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我们的日子从那时便有了一个转折。我们家承包了25 亩地,种了玉米、大豆和高粱,玉米和大豆是要缴公粮的,高粱种得少,是自己家里留着吃的。秋收了,先是收玉米、高粱、大豆,然后是运回高粱秸,高粱秸是不能用来充当柴火的,它的价值远远大于柴火,盖房子时可用它来吊棚,种芸豆黄瓜可用它搭架,很容易就会卖掉,所以,收完粮食便收高粱秸,最后收的是玉米秸。

玉米秸在地里要捆好,捆玉米秸也是一个技术活儿,拿起一根玉米秸折几下再从一小堆玉米秸底下伸过去,两端合起来,打个结,便捆好了。在深秋的田野里,迎着风捆玉米秸,双手会冻得冰凉,可心里却充满了暖暖的希望,从播种到秋收,每一株玉米都经农民的双手抚过数遍,从青苗到结穗,到收割,再到变成柴火运回家里。

在运回玉米秸之前,爸爸拉回一些沙土给柴垛垫了一个底座,比地面高出半尺多,这样遇到下雨天,柴火就不会被淹到。玉米秸运回一车便堆上一车,柴垛也越长越高,最后要比车上的柴火还高,这时堆起来就有难度了,需要一个人在车上负责“投”,另一个在柴垛上负责“堆”,最难的工序是封顶,这可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工序。柴垛的顶部要堆出尖来,先是横着码,码出尖后要在柴火顶部两侧顺着码,两侧交错,要码得紧实,这样在雨季到来时,雨水才会顺着顶部秸秆流下来,不会渗到柴垛里面,码得不好的话,雨季过后,浸了雨水的柴火便会腐掉,一年的辛苦就白费了,之后还要面对缺柴短烧的日子。我家的柴垛堆得又高又紧实,邻居都夸爸爸是干活的好手,他们堆柴垛封顶的时候,也会找爸爸去帮忙。

这一年,我们家没有再为烧柴而发愁了,院外堆得高高的柴垛,一年也烧不完,家里的收入也和柴垛一样,渐渐地丰厚起来。村里的老人常说,只看柴垛,便知这个人家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听到这个说法,我也便有了好奇,在心里悄悄地进行着比较。爸爸堆起的柴垛不是最大的,却是最挺拔、最紧致的,无论刮风还是下雨,都不会受到影响,一如老人所说的“日子”,我们家的日子过得算不上富足,但很温馨,充满希望和动力。

3

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年,第六年,爸爸把柴垛堆到了别人家门前,因为爸爸把柴火卖掉了,爸爸说,我们家要开始攒钱,争取三年内盖新房。爸爸无所顾忌地把柴火卖掉,是因为揽了一个别人不愿意干的活,就是给林业队的油条树刨除老根,油条树是一种灌木,一年一茬,可用来编篮子,但割完油条树的枝条,要把老根刨掉第二年才能发出更多的新条,老树根很不好刨。那时,人们已经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这样既费力气,又要顶着寒风作业的活计,基本没有人愿意干。爸爸揽了这个活,既可以多挣一些钱,又可以解决烧柴的问题,对我们家来说,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那个初冬,爸妈赶着马车,带我们姐弟去刨油条树根,爸妈负责刨,我们负责把根挟带着的泥土敲打掉,再集中到一起。回去的时候,把油条树根装在马车里。爸爸赶着马车,妈妈带着我们高高地坐在油条根上,听着马车行进中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感觉行走在逐梦的路上,那美好的生活就在前方等着我们。走到高岗处,便感觉自己变得很高,可以看到以前从来看不到的地方,心里也充满了希望。

20 多天的努力,我们家的柴垛又高高堆起,上面依然是用玉米秸秆搭成的、尖尖的、可以用来防雨的顶,下面是油条树根——同样的尖顶下面是不同的柴火,同样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耕作中,有我们家翻盖新房的愿望,我们全家都在为这个目标努力着。

从土里刨食过日子,有了“搂钱的耙子,还要有装钱的匣子”,我们家在柴米油盐中俭省,过着精打细算的日子。在1989 年,终于如愿地盖起了四间大平房,又砌起了一圈规整的院墙。从这一年起,我家的柴垛就堆在了农田地头儿,每隔几天,便用三轮自行车推一车柴火回来,放在墙角的偏厦里,院里院外没有了柴垛,便都种上了花草,显得整洁而宽敞,但我们与柴垛的感情并没有疏远。

回村的路上,远远就能看见我家的柴垛在不远的农田旁,挺拔而紧致,仿佛在守护着农田,也在守护着我们的日子。看着柴垛年复一年地高高垛起,我渐渐领悟了,不管面对什么样的生活,都要满怀希望,就像面对柴火那样,感觉渺茫时,也要如拾柴那样,一点儿一点儿地拾起,积攒下来,生活中便有了丝丝温暖;感觉丰厚时,也要如堆柴垛那样,用心对待,从一开始便垫好柴垛的底座、堆好防雨的尖顶,生活便少了后顾之忧。

对生活的希望,和柴垛一样在我心里高高地“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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