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把黑暗照得透明

作者: 青青

博尔赫斯对黑夜格外有感受,他那迷宫一样的大脑,看到了黑夜与时间、与人类的初始:

从黎明到黑夜,讲述的是整部世界史。从这深奥的夜开始,我看到我的脚下是犹太人的漫游,迦太基的毁灭,地狱和天堂的赐福。

主啊,请给我勇气和欢愉,我要攀登这一天的顶峰。

博尔赫斯在他60岁生日时接到了阿根廷国立图书馆的任书,但黑暗也在暗处尾随着他。他的父亲就是在退休前失明的。他觉得世界以微妙的速度暗下来,黄昏来临,他就开始恐惧,蝙蝠的翅膀合拢下来,终生的黑暗在翅膀下喘息。他自嘲地说:“命运赐予我80万册书,由我掌管,同时却又给了我黑暗。”

在视力模糊时,他眷恋地抚摸那一排排书籍,书页上的字开始像蝌蚪一样流动着。想到这些蝌蚪也许有一天会像青蛙一样跳上岸,离自己而去,他就像被雷击中一样发起呆来。他开始写短的诗歌,黑暗里,文字开始放光,这光芒驱走了黑暗,毕竟,“诗人,和盲人一样,能暗中视物”。诗歌是一粒粒水晶,在他失明的日子里,放射出万丈光芒,什么浓稠的黑暗都可以穿透。

我最喜欢的鲁迅也是黑夜的热爱者。他其实是独自品尝那大寂寞。时代的黑暗、人生的黑洞,对一位智者而言就是一种无时不在的黑暗的压迫。在北平,他与弟弟周作人分居,从八道湾迁至西四砖塔胡同61号居住。在那个长着两棵枣树的院子里,长夜漫无边际,他独自在暗中,看一切暗。“爱夜的人于是领受了夜所给予的光明。”为此,他写过《夜颂》,专门歌颂大夜弥天的黑暗。他那匕首投枪一样的文字其实是投向那漫漫长夜的。长夜里没有回音——也许有少许,不是回音,只是路人或者猫头鹰弄出的声响,或者是枣树在寒风里抖动的声音。坐在铁屋子里的人更加寂寞了。他是真的暗夜里的孤独行者。

我是个乡下人,更喜欢黑暗与寂静,现在居于这个喧嚣的城市,几乎再也无法找到纯粹的黑暗。它以炫耀的姿态,让高楼与立交桥都变得灯火通明,五颜六色,好像众人无尽的欲望。这些欲望扭曲着,发出各色光芒,交织在一起,纠缠在一起,厮打在一起——一幅痛苦而焦虑的浮生图景。有人在这样的城市里做梦,梦境多是现实的倒影。

爱情也是喜欢黑暗的吧,我想。我记得自己的初恋,他拉着我在黑暗的操场上一圈又一圈地走,那冬夜里似乎有芬芳在传扬。莎士比亚在诗歌里歌颂黑夜:

闭上眼睛我看得最清晰,

因为在白昼他们对一切都熟视无睹,

而当我入睡后,在梦里望着你,

悠悠的火焰,暗夜里径自光明,

你的影子把黑暗照得通明,

……

大多数爱情都是靠内心的想象力完成的,完成这种优美的幻觉,必须借助于黑夜的来临。白昼的光芒让人不安,即使情人就在眼前,也只能“对面不言情脉脉”“眼色相看意已传”。情人在众人之间,无法近身,太阳是那样明亮,可以看到他头发像鸟巢一样乱蓬蓬,脸色也不是很好看,衣服穿得没有品位,不能再仔细看下去了,再看下去也许爱情就会突然消失。就像《霍乱时期的爱情》里,费尔明娜在大街上看到阿里萨那“冰冷的眼睛、青紫色的面庞和因爱情的恐惧而变得僵硬的双唇”,突然之间,对他的感情烟消云散。

爱情真是一种疾病,阿里萨陷入了这场由文字营造的爱情疾病中,从来没有被治愈过。娇嫩的爱情需要距离与梦幻,需要黑夜的烘托与背景,让梦呓与想象共同参与,爱情才能蓬勃发生,如春日的青草,渐远还生。

黑夜其实是有光亮的,不独坐于黑夜的人无法辨别。在山村那些浓稠的黑暗里,其实土地与石头会发出微微的光亮,这光亮是那样曲折,像国画淡远的山水白雾,隐约飘荡着。两个并肩坐在黑夜里的人,内心也是有光亮的。

深夜的大沟河水库,已经深深沉入夜的湖底,鸟儿安睡,人迹少至。我们坐在铁轨边,刚刚割过麦子的田地散发着干麦秸清香的味道,有夜鸟在湖边发出梦呓一般的咕嘟声。她是个沉静而克制的人,我与她的交往持久而淡然,像一条清澈的小溪流在灵魂之间回旋。

在黑暗里,我们似乎什么也没有说,又似乎说了万千言语。

我小时候和奶奶住的家在村子最西头,三间房子淹没在庄稼地里,黑夜广大无边,充满了各种奥妙的动静。我看见过黑暗里的猫头鹰,眼大如灯,灵光四射。他在屋后的丛林里久久不动,像老僧入定,等着竹林里钻出来的蛇或者院子里迅速窜动的老鼠。萤火虫从沟底的草丛里一群群地上升,散落,如同夏夜的星群,在持续不断地移动。

屋子右边竹林里,黄昏时总要飞进去上千只各类鸟,它们在密密的竹林里大声唱着,是我小时候听到过的最动听的音乐,直接影响到我的耳朵——长大后我虽然也喜欢音乐,但最喜欢竹林里的鸟声或者夏夜湖边的青蛙的合唱,胜过音乐家的金声玉嗓。

可能是因为我们家就在大路边,也可能是因为它是黑夜里人们最先看到的屋子——我说过我奶奶家在村子最西头——我们家在深夜里总有来人,黄狗是最警觉的报信人,然后一个说书的瞎子或者寻找母亲的夜路人会带着浑身的寒气闯进家门。他们的身后,是黑得像墨汁一样的黑暗。奶奶总是热情地迎接他们,小屋里一会儿就会飘起葱花鸡蛋面的香味,刚才因为怕生躲藏起来的花猫也伸着懒腰钻出来了。大黄安静地坐在一角,大的湿润的黑眼睛直直地看着锅台上上升的热气。我想,如果此刻有神灵在高高的冬夜上空俯瞰黑暗之下,这小小灯火是那样明亮与温暖呀。

后来,我走在最黑暗的人生里,也总是能看到小小一星灯火,在不远处,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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