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夜话

作者: 张世勤

靠山夜话0

储物间

小顾是我与靠山胜景楼盘接触后认识的第一个人。每次见面,我都会问一次她的名字,可总记不住,于是我喊她小顾。既然是置业顾问,喊小顾便错不了。小顾并不在乎我怎么喊她,她的心思全在推介楼盘上。反正不管我怎么喊她,她都是微笑,而且尽可能往微笑里加进适量的糖,甜甜的,招人喜爱。要推介楼盘,必须先推介好自己。这一点看来她懂。当我站到沙盘前时,其实已经喜欢上了:依山而建,一面漫坡,六个层级,形成六个台地。每个台地六七座、七八座楼不等。六个台地,各自相对独立,又上下相互连通,错落有致,别有格局。住进来之后我见过她几次,每次见她,她都在忙着接听电话。有次,见她没接听电话,我问候她,还没结盘?她说,基本结了,只剩一个储物间还没卖出去。

有一天,妻子高兴地说,我又买了个储物间。我问为什么?妻子说,一些杂物扔了可惜,有储物间,周转后,攒攒可以卖钱。妻子说,人家都夸我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随后妻子将大小纸箱、旧报纸、破桌椅,攒了一个季度后卖出去,卖了将近三十块钱。第二个季度,卖出去了不到二十元。买这个储物间,共花去三万多块钱,我晚上睡不着觉时算了笔账,这么下去,单是要把本钱顶回来,差不多就得需要三百九十多年的时间。我便惊出一身汗!妻子见我一直郁郁寡欢,夜里常常睡不着觉,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有什么事最好别瞒她。

我说,咱们两人未来的日子可能会很长,我怕扛不住。

妻子根本没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但她没有再问。

纠纷

有一部分业主进住了,有一部分业主正在装修。装修公司有很多家,有个家伙我叫不上名字,看上去五大三粗,老实巴交,我心里喊他老庄,装修的庄。当初他曾跟我联系,我也有意让他来做。但妻子反对,说看上去不太靠谱。我说,还能有比我更不靠谱的?妻子说,跟你真有一拼。

有一天,妻子让我去物业中心缴车位管理费,看见老庄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他向物业反映,他刚装修完一家,但联系业主时怎么也联系不上了。物业人员帮他打电话,电话通了,却无人接。

这事惊动了驻地派出所,来了两位警员,敌奇户和展朱阁。老庄领着他们去房子里察看。其中一个警员打电话时,听到墙里面电话响。经过前后排查,原来是老庄装修时不小心,把业主给装进一面非承重墙里面去了。

后来,我问老庄,干嘛要这样!老庄说,没遇见有他这么抠的,一天到晚,把我指挥得晕头转向。他自己也没个设计,一会儿指挥砸,一会儿又要求补。我简直要崩溃了!那天我趁他睡午觉,干脆把他装修进去了。

据老庄讲,这业主有个口头禅,天塌下来有我顶着。老庄说,我应该把他装到承重墙里面的。

遇见熟人

遇见熟人。熟人不是人,是一棵树,一棵老柳树,它具体叫什么名我不知道,我只喊它老柳。靠山胜景最拿手的就是绿化,楼房与楼房之间,台地与台地之间很开阔,全做成了景观。在这些景观中,树木占了很大一部分。

那天在小区散步,竟然意外遇上了它。它原本生长在司息河岸边,高大魁梧,我读小学时,在它树荫下上过体育课,读中学时每周从它身旁经过,彼此已经熟悉到可以对话的程度。我感到很奇怪,我说,你怎么来了?老柳说,说得是呢,我也没想到老家会把我卖了。我说,老家可能也是好意吧,想让你进城风光风光。老柳说,我老远就认出了是你。我说,是啊,我们是老朋友了,我本来还计划着什么时候回去一趟,回去,肯定找你,再坐上你肩头,跟你说说春暖,话话秋凉。老柳说,你还敢往树杈上坐啊,忘记你的屁股了?老柳所说,是我小时候屁股曾被它划伤过,并留下了永久的疤痕。我自嘲道,是的,我现在的屁股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想在外面做个坏事都不敢,很怕被人记着。我看到老柳的情绪并不是多么高涨。老柳说,都说城里好,可我怎么总感觉在城里不如在乡下自在呢!并问我,你呢?我抬头看了看天,并没说出话来。老柳说,你还能想回去就回去,可我呢?我说,你是不是又想你身旁那棵树了?那棵大槐树,老槐!

老柳说,不想。我问,怎么了?老柳说,老槐去年就被伐掉了,给村里过世的老陈头当了棺木。我说,看吧,你的命总归比它好些。我指指近处的一扇窗子,说,我就在那里面,你在外面,难得咱们这么近,没事互相看一眼,很方便。

后来有一天,我在五台地的一个景观区放风,物业上有几个负责绿化的人聚在那里闲聊。一个说,那棵新移植过来的大柳树,天天往下掉叶子,就跟流眼泪一样,这才几天工夫啊,朝向家乡方向扎出来的根,就已经长出去了几丈之长。

我一听,他们说的应该是老柳。我略感惊异又略带惊喜地问,有这事?

那人说,还好,被我锯断了。

当天晚上,我趁着夜色去悄悄看望老柳。在我细心给它包扎脚上伤口的同时,它也用树叶一遍又一遍地替我擦去脸上的泪水。

我们虽然仅仅一窗之隔,我经常看它在晚风中摇摆,但它可能并不知道我每每会在长夜中失眠。

我并不敢多拿眼光去看它。

它原本是一棵魁梧的树,可现在,站在新地方,必须得好几根木棒搀扶着才行。可能它还不明白,在城市它得借助外力才能站得住脚跟。

一个女孩找上门来

我叫不上她的名字。我注意到她,是因为她也是只夜猫子,晚上睡得很晚。早晚倒没关系,关键是她喜欢裸坐在阳台上。当然,可能她也知道,这种行为还是夜深一点为好。

除晚睡之外,她还有一样爱好跟我一样,吸烟。但她吸烟的姿势比她裸着的身体更具魅惑。跟她的魅惑效果比,我根本就不配吸烟。

她一手托腮,身子前倾,烟头偶尔明灭。她可能并不舍得把小区完整的夜晚,无端烧出一个黑洞。客厅的灯是关着的,深夜中靠山胜景的灯火已经暗淡,但月色透出的微光,仍然足以把她的剪影幻成最美的构图。因为她习惯了身子前倾,那么垂下来的两个胸就更为突出,更有味道。

蓝布牛仔,小白扣。黑小衫,露脐装,小蛮腰。肩上披着精心打理过的直发,两只胳膊像是瓷做的,其中一只的手腕上束着黑发圈。我打开门,不知道她要找谁。她说,我就找你。这更让我摸不着头脑。她说,我住你对面,你知道的。她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个大概。我说,小罗啊。她一边进门,一边问我,你喊我什么?我说小罗。她想了一想,然后笑了,说,你喜欢这么叫,也行。我是想,她既然喜欢夜裸,这么叫应该也合适。再说,我从来都记不住陌生人的名字,问了也是白问。

我们在阳台上坐下。在坐下之前,她从多个角度向对面望去。她望向对面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种姿势都很美。我说,我晚上睡不着。她盯了我半天,然后反驳我说,谁说夜晚就一定是要用来睡觉的!单纯用来睡觉岂不可惜。我的意思是想表达,我不是故意要去看她。她显然明白我的意思,说,我并不是怕你看,而是怕你拍。我马上申辩说,我没拍。她说,我看你有时两手举着,应该不是手机就是相机。我说,不瞒你说,我是假装手里握着一筒长焦望远镜,我已经习惯了想象,想象有什么就有什么。望远镜也是,我想象它是长焦的,可以看得很远,看得很清,而且我认真试过几次。这么说吧,我其实并不想看得太清楚,我认为还是不清楚会更美一些。我问她,你喜欢夜?她说,是的,你不是也同样喜欢吗?我说,我是因为晚上睡不着,我妻子说我是个病人。你今天来得倒是时候,她不在家。她说,你们的行动规律我很清楚,就是因为知道她不在我才过来的。我看着她,问,那么你来我这儿是……我在心里想,她应该是来斥责我、揭发我,甚至是起诉我的,如果是这样,那么应该瞅我妻子在时,她想达到的效果才可能更好一些。她倒岔开话题,问我对她的行为怎么看,什么感觉。我便实话实说,太媚惑。她说,你有烟吗?我说,有。我替她点上。她一边吐烟圈一边说,因为生活中感觉不到一丝一点的媚惑,所以我不得不把自己做成标本。我说,所以你便裸?她说,是的,尤其夜里。只有脱得一丝不挂,我才觉得轻松。她并且拿月亮说事,说,你见月亮什么时候穿过衣服,哪晚不是光溜溜的?我说,其实月亮有时也穿。啊?她望定我。我说,有时它会穿上几片云彩。她笑,说,看来月亮还不如我。我说,不如。我继续说,我其实也很想裸,只是苦于没有你这样的身材和姿色。这些年来,我甚至一直想做一个坏人,可一直做不成,这也成了我苦恼的原因之一。你可否给我一些指点,我应该做哪些努力?她说,这可不是所有人随随便便说做就能做的。她说得很肯定,这让我心里充满了悲伤。我说,我想自由。她说,我也是。

临走,她再次落实我是否拍过。她说,那是些忧伤的底片,我想还是自己保管为好。我说,可我真的没拍。

多出来的一个保安

我想跟老荆打听下这个女孩的情况,老荆竟不知道小区里还住着这么个女孩。我说,她吸烟,难道她房子里的烟火器就没报过警?我这么问,是因为我跟老荆相熟就是因为此前我一吸烟老荆扛架梯子就上来了,说,物业说你家烟火警报器又响了。每次,老荆把梯子从这间屋挪到那间屋,看一圈,说,并没什么问题。这么反复检查过多次后,烟火器无端报警问题并未得到解决,但我跟老荆却熟了。他显然并不姓荆,姓什么我问过,叫什么我也问过,可总是记不住,我就喊他老荆了,报警的荆。老荆也吸烟,他说,把客厅的推拉门关上,咱们到阳台上吸,不然又得报警。我问,咱们物业中心现在多少人?老荆一下瞪大了眼,这事你也知道?老荆的反应让我感到奇怪,因为我跟他没多少话题,不过是想找出个由头,好一起闲聊。问物业有多少人,也是因为我觉得靠山胜景的物业做得还是不错的。我问他,怎么回事?老荆说,真是怪,我们的全体人员会常常是晚上开,每次开,总是多出一个人。开始大家都没注意,但有人嫌开会无聊,为了耗时间就在心里默点人数,这一点不打紧,点来点去,却总多出一个。有人悄悄把此事报告给了物业经理。经理不信,开会时他趁副经理讲话的空儿,在那儿点,确实,怎么点也是多出一个。但多出的这一个到底是谁,却怎么也找不出。经理的脸当时就被吓得煞白。经理私下给每一个人谈了话,让大家守住这个秘密,暂不外传,待查个水落石出再说,免得引起业主不必要的惊慌。我说,你们肯定是数错了。老荆说,怎么会是数错了呢?这时,窗外小路上有个保安开着巡逻车驶过。我说,还是开巡逻车好,一看就是那么回事,开巡逻车才配得上靠山胜景的品质。老荆说,是,保安们都开巡逻车。我说,可我见过有个保安一直是骑自行车的,而且车子还很旧。老荆一下又瞪大了眼,这怎么可能!你什么时候见过?我说,我晚上睡不着,除了坐在阳台上在那儿假装思考之外,有时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下楼,一个台地一个台地地胡乱转。每次都能碰见他骑辆破自行车,也在那儿一个台地一个台地地巡视。有一次,在五台地,我看到他连人带车一起翻到四台地去了,奇怪的是没有出现响声,也没听他发出惊叫。我想,这怎么回事啊,赶紧下到四台地去察看。我并没能从树丛中找到那辆破车子,倒看到他已经走远了。我想追上去问问他受伤没有,但他走得很急,一直走到六台地,出了靠山胜景的后门,然后往山上去了。老荆听我这么说,把手头的烟一下捻掉,扛起梯子就往楼下跑。

为这事,老荆后来专门过来了一次,跟我说,查清了,多出来的人就是你说的那个。我问,他不是你们的保安吗?老荆说,是,但不是现在,过去是。这事发生在楼盘交房前,他那时还是属于工地保安,听说他是个很尽职尽责的人,靠山胜景的地形结构决定了当初工程作业面的复杂,土建时台地与台地之间不是悬崖就是深沟,不可能加栏杆,有天晚上他连人带车都翻下去了,等到早上施工时大家才发现了他。大家觉得后面的山风光很好,就把他抬到山上,埋了。大家都知道他对靠山胜景有感情,因为他一直说等楼盘开盘,他会第一个选房。他对拥有一座房子看得比命还重要。事实上,小顾给你说的只剩一个储藏间没卖并不准确,而是到现在还空着一套房子。我问,为什么要空着一套房子?老荆说,这事现在能回答了,原来还真说不清。开盘后,有一天夜里,售楼处忙了一天,正要关门,这时进来了一个人,说要选房。选好后,置业顾问让他第二天到财务缴定金,他说钱他已经带来了,想请她们代缴。既然客户坚持,她们也没多想,就留下了。但等到第二天,她们想替他缴财务时,才发现哪里有钱,昨夜放钱的地方这时候只残留着一撮灰烬。

我说,原来是这样。那么现在开会他还来参加吗?

老荆说,不来了。

为什么不来了呢?

老荆说,前两天,经理找了个晚上,带着几个人,专门上了趟山,给他烧了些纸,跟他说,现在小区一切都很正常,让他不用挂念,好好休息。小区有活动时,会主动来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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