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扬沙
作者: 莉璎
第一类结局
城市的高楼压扁了天空,还是变换的云霭束缚了楼宇的脖颈,晴空万里时,道路把惆怅扯成深色领带,对抗蓝天的纯净,那大片的过往不断涌进心怀,如一波又一波乘客,南腔北调,各具相貌,包括命运模糊不清,无从追踪了……
不同的气氛,搅扰着心里的一滴泪。
似水清脆的提示音响起,十七元打车费转给孔立昂手机收款。“谢谢师傅!”穿白色连衣裙的胖女孩开门下车,“嘭”地关门,车子里拒绝性安静。孔立昂略带忧郁的大眼睛扫视车窗外,眼前是远郊大学校园门前,车停靠得离校门很近,胖女孩走进校园,背影不断缩小。
孔立昂的脸显长,身形瘦高,一双大长手,一只握方向盘上,另一只,有人上车会随时迎上去。他把主驾驶座位向上调节,大长腿才不至于屈从。校园里走出一位女子,黑绒裤,坡跟休闲鞋,酒红色束腰半袖衫,面孔白净,辨不出年龄。她安静而沉稳地走过来,急急地上了车。
“师傅,去西海路8 号公寓,我上楼取东西,你等我一会儿,我还回来!”
“好嘞!”
来去八十多元车费,现在城东郊区,那地方在城西郊区。女子很着急的样子,但她坐后车座位上,保持安静和沉稳。
孔立昂征求乘客意见:“走高架还是走外环?”
“哪个不堵车,哪个快走哪个,师傅说了算!”
挺让人舒服的女子,声音柔和,透着软软的亲切和澄明,孔立昂心里凝结的小泪珠松弛了一下。他专注开车,车轮不断吞噬“深色领带”,风声在车外萧萧,方向盘把握得稳妥,能超车时则超越,竟然一路遇见“绿灯”。
女子感叹:“师傅,你的车技真好!”
半个多小时的车程,有这样一位乘客,不枯燥。
孔立昂打开车载音响,李克勤粤语演唱的《友情岁月》汩汩涌出,词曲浓烈、凄清,然后燃情……他似乎又飞驰在广州的街头,楼更高,车流更蜂拥,挤胀、分解,紧张而拼进去的感觉。
“这真是岁月呀,怀着消失后的风,还在一个人的心里敲打,也不管相聚过的人知不知道,一个人在路上,其实不敢说疲惫,不敢说憔悴。”女子的感慨点亮孔立昂内心。
“你是70 后吗?”孔立昂忍不住问。
“我比你说的稍大一点。”
“你是老师吧?”
“是的,心理学老师,我把教案落家里了,今天的课程很重要,不能取消。”女子说着下车上楼去了。
孔立昂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要把自己多年的苦恼说予这位老师,听听她的见解,回程还有半个多小时呢。
十五年前的广州,大姚揣着后妈留下的五十万元存单,带着同城好兄弟孔立昂闯了进来。“反正我没亲人了,带你出来见见世面,说不定我就是下一个大富翁!”孔立昂站在大姚身边,像一片长树叶,风吹来,翩翩有韵味。大姚稍矮,不到一米七五,比较敦实,不太懂浪漫的那种人。“瞧这台车,雪佛兰,八成新,我喜欢它的蓝颜色,租下来,以后你给我当司机,不用你操心业务。”“嗯。”孔立昂用嗓音轻轻应。
他们的广告公司门脸不大,雇了五个业务员,三男两女,其中叫夏小青的女生和他们是同城老乡,住乡下,面试时他们对老乡这个字眼儿很敏感。大姚训话:“你们要每天走访街区,找客户,把那些想做条幅的、小册子的、招牌的、喷字的……通通找回来,我们统一拿到工厂里去定制,用最低的成本价把东西做出来,送货上门。我们的成本价算一份的话,卖给客户的价钱翻三番,多挣的钱用来维持运营、交房租、支付你们的工资奖金,收不回来业务,意味着开不出工资、吃不上饭,公司不养闲人,业绩不佳,一个月后走人。不要怕客户嫌贵,他自己找到工厂去做,人家不会给散客成本价,关键他也跑不起路。”
夏小青机灵地转动黑色眸子,嘴角挂着灿烂笑意。她把头发分成两股,捆扎在脖颈两边,孔立昂怎么看那两股头发都像小白兔倒置的两只耳朵,白色连衣裙恰好显示出她的苗条和稚嫩。大姚有些担心,跟孔立昂小声说:“我怕她第一个被淘汰。”她的应聘台词萦绕耳边:“我只有爷爷、奶奶两位亲人,奶奶身体不好,全凭爷爷劳作挣钱养家,如今爷爷病了,我考上大学也不敢去念,只好跟老乡出来打工。”夏小青像一粒柔软的白米饭,掉进碗底,让尝过苦难的人明白该怎么办。
另外一个女生的业绩非常好,经常能弄来大订单,她画着半浓的妆容,既清纯又泼辣,和客户打情骂俏的,就把业务按住了。夏小青的确傻白甜,路走得最多,最勤劳,业绩始终不理想。有次她扶着居委会老大妈进来,七元钱一米的条幅,愣被讲价到五元钱一米,人家定制了三米,公司按规则扣留成本价和提成十四元钱,她只挣了一元钱,还搭进去半天工夫。大家拿“一元钱”取笑她。小姑娘噘着嘴躲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孔立昂过去递给她纸巾,大姚吼了一嗓子:“甭管她!”
半年的时候,他们小有盈利。大姚给三个男生叫了出租车,孔立昂照旧开车拉着大姚,后座坐俩女生,他们去逛大排档。天热,孔立昂打开车窗,风猛烈灌进车内,有钱的热闹感觉爽到心底。大姚一派志在必得,孔立昂眼力价十足,踌躇满志,两女生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些什么,风声打扰了孔立昂的听力。
夏小青喝多了,眯着月牙眼只管笑,孔立昂拿大长手扶住她的头,像抓小白兔一样。孔立昂开车不喝酒,大姚叫他先把夏小青和仨男生送回单位寝室,再回来接人,结果等孔立昂回来,只剩大姚了。
入秋遇到一份大订单,一家新楼盘铺天盖地搞宣传,需要大量彩页,预订款只给了一半,不够成本价,大姚看好这项业务,一咬牙,砸钱干吧。宣传单印出来,楼盘主管跑了,一屋子废纸和一个资金损失大窟窿堵上心口,半年白干了,再翻身不容易。夏小青揽收了一份美容院宣传彩册,由于价格被压得太低,从工厂里出来是纸片,没给压出折页痕迹,她三天没睡觉,愣是靠手工给折叠出来。大姚要裁员,只留两个业务员,另外一女生不用赶,自己走了,女寝取消。夏小青业绩倒数,必须离开。
夏小青哭了,哭着说着孔立昂听懂了,她挣的工资都邮寄给家里,她身上没有多少钱,离开公司没有住宿的能力,回家的路费也不够。
夏小青不停地哭,孔立昂心烦,他站起来说:“跟我走吧,我租的房子客厅有张空床,你先住下,等买了车票回老家。”
女老师回到车上,柔声细语的,孔立昂信心陡增,车子奔驰,孔立昂忍不住说出真心话:“我很想她,她把初夜给了我,我想她想了十五年,她过得很不好!最近我坚持一年半不敢给她打电话了。老师,我该怎么办?”
“你救不了她,你目前还没有这个能力,不论她多么不幸,她都必须自己坚强地面对命运,靠自己站起来。你对她的思念和过去千万不要让你妻子知道,你要学会保护和爱护你目前的妻子,不要让另一个无辜的女人受伤害。你越想念她,越要加倍善待你的妻儿。将来你若有能力,或许在资金上能给予她一定的帮助。
“你最好不要主动去联系她,让她把你当成救命稻草,那样你会伤害你自己的家庭,你们俩也不一定有好结果。你可以默默关注她。
“你不用试图忘记她,把她装在心里吧。你的想念包含了年轻的荷尔蒙冲动,随着岁月的流逝和你们年纪的增长、相貌的衰老,或许想念会被冲淡、化解。
“记住,就像两个不会水的孩子,一个落水,另一个好心跳下去救人,不但救不了,两个都会死。过好你自己,才是对自己对她最大的保护。”
李克勤颤抖、有力的歌声再度响起,孔立昂噙了泪水,继续上路。
第二类结局
孔立昂到加油站和晚班丁哥交接出租车。丁哥没来,丁嫂孤零零站在角落,阳光和阴影的界限把她劈成两半。
“我来取走老丁放在车里的东西,老丁不干了。”
丁嫂迎上来,脸色和话语涩涩的。
“丁哥怎么了?”孔立昂反应强烈。
“胃癌晚期,没得手术的必要了,我哄着他在家养着吧,不敢告诉他真相。”丁嫂忍着一腔酸楚。
孔立昂立刻想到丁哥郊区的小院儿,养了两头猪,一大群鸡。鸡顺着后院角门可以随意跑到后山上刨食儿吃,丁嫂“喽喽喽”吆喝,那些鸡,健步如飞,或者飞翔着,扑扑棱棱下了山坡,呼啦围过来一大群,乱撞丁嫂小腿,抢着吃木槽子里的苞米面拌山野菜。鸡肥硕,绿色饲养,每年能换不少钱。丁哥、丁嫂谈及此事,眼睑兜着惬意的闪亮。孔立昂恨自己家里怎么没有这营生。丁哥白天忙家务,晚间接孔立昂的班儿开出租车,他说:“挣点儿是点儿。”日子过得比孔立昂活泛。
不过丁哥有个习惯,干活儿猛,顾不上吃饭,经常带口干粮上车。出租车大修那次,孔立昂得机会坐在丁哥家院子里,哥俩“把酒话桑麻”,丁嫂骂丁哥“老不死的”,丁哥也不反驳。
孔立昂把夏小青的事情说出来,丁嫂拿眼睛剜他:“可不许让你媳妇知道!”丁哥举起酒杯一口闷,孔立昂喝得昏天暗地、满山萧瑟。
“兴许我们以后就见不着了!”眼下丁嫂独自跟孔立昂告别,“你要是真想夏小青,偷偷去看看她,人呢……”丁嫂含着泪走了。
孔立昂愣了一会儿,疯了似的上车,调转车头,开往乡下。
十五年前的广州,孔立昂把夏小青带回自己的出租屋,他帮夏小青把皮箱从车上拿下,不沉,她没多少家当,坐电梯上楼,夏小青和皮箱站在客厅里,孤零零的瘦弱。“以后呢,你负责做饭、打扫卫生,哦,我的衣服不用你洗,我会把生活费放门口抽屉里,缺什么跟我说。”夏小青诺诺地答应,转身去洗漱间洗手,轻轻安顿床铺,然后去厨房做饭。
“冰箱里没什么,鸡蛋臭了,扔掉吗?”
“哦,给你钱,下楼出小区左转百米有超市,买东西回来做饭。”夏小青听话地出去了,孔立昂微微斜着嘴角笑,内心挺得意。
夏小青在厨房里鼓捣,孔立昂探头过去看了一眼,小姑娘在包饺子。
“我买了点肉和青菜,肉剩下一些切成小块儿,下次可以炒菜用,包饺子最省钱,有菜有肉营养全,我们得省着过。”
“我让你省了吗?”
夏小青愣住,转身看孔立昂,诚恐诚惶的,“细水长流过日子好,浪费了也没用。”
小姑娘自有一套,孔立昂继续去玩他的游戏“魔兽世界”。
晚饭饺子非常好吃,蘸点蒜泥、醋和酱油,孔立昂吃得贼香。
夏小青清理了碗筷,孔立昂说:“我带你下楼转转去,走!”
夏小青鼻尖上渗着小汗珠,干活累的,他要领“小白兔”下楼散散步,顺便买点水果犒劳犒劳她。他怀疑自己对这个小姑娘动了恻隐之心,自顾自摇摇头,好在夏小青低头穿鞋没看见。楼下大妈见孔立昂领个小姑娘,亲切地和夏小青套近乎,平时他没这待遇。
第二天早上吃了粥、鸡蛋、牛奶、小拌菜,孔立昂急忙上班去了。给大姚开了一天的车,装孙子去见客户,装大爷到加工厂定货,回广告公司当瘪三,孔立昂接手广告设计,傍晚回家,累啊!
屋子里变样了,沙发垫、床单、窗帘都洗了,有的没干正晾晒,米白色地砖泛出亮光,饭已经做好,厨房清洁得很。“嗯,不错,韭菜烩青蘑,鲜;萝卜牛肉丸子汤,浓;一盘油炸花生米,香脆。”孔立昂很满意,吃饱了躺床上挺舒坦。不多会儿,夏小青敲敲门,把果盘和白开水给他端来。
本来想月底开了工资,给夏小青买张回老家的火车票,再把自己一个月的工资捐给夏小青。月底,大姚的资金又出现一个大窟窿,雪上加霜,工资暂时开不出来了。孔立昂回家把包里的钱一分为二,放给夏小青一半:“以后的日子真得省着过了!”
半个月后,孔立昂回家,夏小青说她等不及先吃了,留下一菜一饭是给他的。孔立昂没多想,风卷残云,肉末茄子吃剩半根,锅里的白米饭吃剩半碗。夏小青说她收拾厨房,不让孔立昂插手。孔立昂闲来无事,返回厨房找夏小青想谈谈公司的事儿,他看见夏小青就着半根茄子吃剩下的半碗米饭。孔立昂火了,转身到门口的抽屉翻看,里面只剩五元钱。
他回到厨房,夺了夏小青的碗,拉着她的手说:“走,我们到外面吃去!”夏小青不肯,低着头哭,“对不起,我拖累你了!”“傻丫头,你说什么呢?走,出去吃。”他过去拦腰抱起夏小青,把她抱到门口,按住她坐下,蹲下给她穿鞋。夏小青已经哭成一团。那天到了餐馆,夏小青只点了一碗最便宜的青菜面,一边吃一边抹眼泪。吃完面,夏小青抬起头看他,笑出月牙眼。这小白兔咋有颗金子心呢?孔立昂内心酸酸地上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