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笼罩的珊瑚
作者: 杨文丰一
你关注“珊瑚屋”经年,眼前的珊瑚屋,怎么看都像房子,人的庇护所。
光天化日下,人们将一块块珊瑚石任意削切、赋形、叠砌,还不用什么黏合剂,水一浇,珊瑚石就已黏结,垒起坚硬的墙,珊瑚屋即耸起焉,冬暖夏凉,台风吹不倒,雷霆也难轰——可在你看来,其却是已终结生命的东西,是死亡的风景和传奇……仍要其在日升月沉中,面朝大海,听海的呻吟……
这地球村的珊瑚和我们人类一样,都是平等的物种。而珊瑚,主要散落在太平洋—印度洋赤道两侧、南北纬30°内的范围内,大西洋的,则局限在加勒比海地区。珊瑚曾经存在7000 多种,今天已减至仅2000 多种了。我国近岸的珊瑚礁,也缩减了80%。至于海洋中有造礁能力的珊瑚,当今已仅存500 多种,这类造礁珊瑚,全生活在不超过50 米的浅海水域,海水寒暖,在22℃~32℃的海水中,珊瑚才适宜生活;一旦海水冷于18℃,珊瑚就只好命归阎王了。
透过显微镜,我们可清晰见到珊瑚上聚集着无数珊瑚虫,天授神予的珊瑚虫,无花容月貌,形象并不太入人眼目:只有褐色水螅形个体,圆筒口袋形身子,最长者也只有3 毫米,针尖尖大小,头与躯干并无啥区分,身体中部便是著名的独具消化和吸收功能的腔肠,珊瑚全直肠直肚,多数还雌雄共体。
珊瑚虫还无神经中枢,只具弥散神经系统—— 受到外界刺激,必风声鹤唳,激灵起全身反应,顶端的虫口,绕环8 条伸屈自如之羽状触手,触手均对称生长,开放的树枝一般,亦似敦煌飞天双双柔荑的舞手,情态万千,你才见“舞手”向上向前向后,倏而就忽左忽右焉,“舞手”着生刺细胞,刺丝囊可以麻痹猎物。浮游生物被水浪带到身边,这也算萍水相逢吧,珊瑚虫随即会瞬间展现该出手时就出手的大英雄本色,迅即出手,活捉到的猎物旋即被塞入消化腔,从下部排出的,当然是消化过的东西。
珊瑚虫有脊梁吗?没有,因为其并无脊椎,但是,虫们的骨骼却犹同无数的并蒂莲,亲密、紧密地联合了起来,珊瑚界该也崇尚“民以食为天”吧,虫们总是共用一个“胃”,就像袖珍公司也要分职能不同的一个个部门一样,虫们的胃循环腔总是分8 个隔膜,6 个隔膜内的纤毛将水流引入胃循环腔,另2 个隔膜则能将水导出体外。
海上明月升沉,日夜寒暖的珊瑚虫,对尘世的要求并不高,只要海水清洁,环境良宽,就能自在、本分地过日子,吞吐日月,以芽基发育的方式,着生在先辈的遗骨上,代代繁衍。
值得一说的是,珊瑚虫遗骨,中轴坚硬,润泽晶莹,化学成分主要是CaCO3,一直在过慢生活,每年体积仅“膨胀”0.5~2.8 厘米,此可谓“慢生长”——这就是世俗所说的“珊瑚”。这海里“出生”海里成长的“硬货”,也可称之为骨头吧,早期“光荣”的骨头,衔接堆积,就构成了珊瑚的底层,依时兴的说法还是平台,更精准的说法叫奠基——给生死奠基,担当使命,让外层和上层活着……
二
宋以前、唐以前、夏商周以前,珊瑚就已被人类盯上,强行掳其出水,施予刀斧,然而,人类残害珊瑚,很长时间内还只是局部的。
珊瑚被披上浓重的神秘。希腊神话里的蛇发女妖、英雄波修斯的花饰,都是红宝石珊瑚。古罗马人视为“红色黄金”的红珊瑚,神秘色彩尤重,被视为通灵镇宅之宝,认为其可驱邪魔,佑平安,防闪电,退飓风。航海者更是多佩戴红珊瑚。印第安土著早就以红珊瑚护身。在印度、在我国西藏,珊瑚还是宗教仪式饰品。红艳如火的红珊瑚,被琢成温润明艳、晶莹剔透的佛珠。红珊瑚在古中国称为“火树”,被琢成“蜡烛红”“辣椒红”和“关公脸”。珊瑚被世人赋予了可掌控的神幻,却也被用作国画色料,丝绸的染料,烧窑之釉料,还被入药,说是可养颜保健,活血明目,清热解毒,活血化瘀,明目镇心,可以促进血液循环,珊瑚似乎也是人体精、气、神的观测站。
拥有珊瑚被视为身份尊贵的象征。当年西藏王爷头上顶戴的顶珠就是红珊瑚,清朝也唯有一、二品官员才具备佩戴红珊瑚顶子的资格。
据传,北宋书画家米芾获赠一座铜底座的珊瑚笔架后,欣喜异常,挥毫即写《珊瑚帖》,且赋配画诗一首:“三枝朱草出金沙,来自天支节相家。当日蒙恩预名表,愧无五色笔头花。”此帖为米芾晚年之作,看似随笔为之,却奇异超迈,宽绰疏朗,神韵十足,元代施光远称其“当为米书中铭心绝品,天下第一帖”,米之“墨皇”。可作为今人,我视之倒徒然生些别样滋味,人,无论以艺术心或功利心,抬升珊瑚的“地位”,说穿了,在喜悦的背后都或隐或显以珊瑚生离死别海水家园变作僵尸的代价;而且,世人殃害珊瑚,无非是出于私利,却要打着爱美的旗号。
几年前一秋日,我参观台湾地区台东绮丽珊瑚博物馆,甫入馆,就与一棵巨无霸“佛手”打了个照面,着实一惊!当时,我眼前的那个巨无霸,据说就是阿卡赤红珊瑚,竟高近一米,重20 多公斤,果真形同佛手,解说员说这是人类至今捞“出水”的最大珊瑚。
这棵自台湾东北海域“上岸”的“珊瑚树”,罩在真空玻璃箱内,细枝温雅内敛,主枝粗壮沉寂,已成“碑”焉……可其似活珊瑚一样包裹着泥黄色保护皮的一双双手,精瘦而弱的手,仍无声地长伸着……
我不忍久看,可心生一念:“佛手”啊,你尚带慈悲的温度吗?
按说打捞深海的红珊瑚,不亚于海底捞针……最古老最流行的,是以船挂拖吊着重锤的渔网,顺着潮流在深海拖曳而行,可以想象,无论哪一株珊瑚树遭遇围网,都将阴阳两隔。
1985 年5 月5 日,“佛手”刚刚“登陆”,即被日本收藏家高价私藏,十六个春秋后易主辗转进入台湾,才“荣升”为这家私人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珊瑚有天敌吗?有,与其争夺地盘的海藻,将其当口粮的鹦鹉鱼、核果螺和长棘海星,均是,还有台风、海啸等。然而,在工业革命以前,珊瑚还不至于有“全军覆灭”之虞,所遭遇的一应深深浅浅“创伤”,珊瑚都基本还能修复,总体上可以承受——整个物种,还绝不至于沦落为“珊瑚堡”!
真正导致珊瑚坠入全球性劫殃、滑向毁灭者,只能是工业革命以来越来越掌控“科技神”的人类。除了沿岸开发、污染海洋,最为可怕的,是至今仍在全球性失控大量排放二氧化碳,以致“球温”仍一天天抬升!
联合国《气候变化2021:自然科学基础》警示令人触目惊心:十年来,全球地表温度比1850—1900 年已升高1.09℃,这可是自12.5 万年前冰河时代以来从未有过的升温水平,刚刚过去的五年,竟是有记录以来最热的五年。今天,海平面再升高6 米,只需再升温2℃……后果真不敢想象!
人类是将大海作为二氧化碳最天然、最深邃、最辽阔、最方便、更不花一分钱的吸纳场了。二百多年来,因为吸纳二氧化碳,海水酸性像芝麻开花节节升,已增加了30%!
可真是可持续发展的“酸海”啊!珊瑚又何以安生?……
三
亿万斯年以来,云起浪飞,珊瑚以固守的信念,以顽强的生命力,承受飓风暴雨、火山爆发的冲袭,假如没有工业革命以来人类的“伟大作为”,珊瑚又何至于呈现日薄西山之象?何况浅海里的珊瑚与藻类,早就建构了极铁的共生关系。
“是珊瑚的绿光芒,照亮了共生藻回家的路!”这是日本国家基础生物学研究所Jun Minagawa 教授研获的珊瑚“天机”,他发现活珊瑚的蛋白质属“绿色荧光蛋白”,经短波光一照射,即泛荧荧绿光,正是这绿光,充当了茫茫海水中共生藻进入珊瑚虫玉体的“路标”。
主要分布在我国台湾、日本、地中海和中途岛的桃红、赤红、粉红和宝石红珊瑚,都生活在110~1800 米的海域,它们的体内不可能有共生藻——因为这么深的海域已见不到阳光,终年为漫漫长夜,即便有共生藻,欲找珊瑚却是既无灯更无“门”,更遑论有共生藻能在珊瑚体中光合作用……珊瑚宛若朝霞的红艳,全是吸纳海水中的氧化铁所致,它们只能挥舞触手捕食为生,倘若海水深度酸化,一样会沉沦为“珊瑚堡”。
唯有汪汪阳光可照入的浅海,与珊瑚共生的藻类,才叫“共生藻”。“共生藻”,堪称与珊瑚共享日月的“房客”,可誉为“太阳能”发电机,通过光合作用转化的糖,竟可解决珊瑚虫90%的“稻粱谋”,至于珊瑚虫的排泄物,当然该是其独享的佳肴。
——这种共生关系,难道还不值得我们额手称庆、放声歌唱吗?
在这个尘世,海葵与小丑鱼,肠道里的益生菌(肠道菌)与人类,其实也是共生关系。有些“共主”还会接纳共生对象进入细胞体内生活。
依我看来,如此两种或两种以上的生物,举案齐眉,相互取暖,互为依赖,互为感恩,近乎天作之合的关系,才是地球村难得的共生关系,已超越“一个好汉三个帮”,亦高于团队合作,已是光、是色、是诗,构成了可持续发展的生命共同体!
若问:天地间最完美的生态关系,是共生关系吗?
为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有必要先考察自然界存在哪些生态关系。
我认为,自然界花团锦簇、林林总总的生态关系,除了共生关系,还存在同样须人类敬畏的“关联关系”和“寄生关系”。
所谓关联关系即非生物间的关系。譬如,宇宙间行星的关系,基于引力或能量联系而构成,共在共存,共存共行,相与携手,谱写出美妙绝伦的运行旋律,这是大自然最壮阔宏大的交响乐。
而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物与自然的关系,我认为主要还是寄生关系。人类经由大自然孕育、抚育而至成年,然而,只有人类从幼年一天天走入成年这一脉时间河段,大自然,才真正是人类的母亲——哪个哭喊人间的婴儿离得开“母亲”哺育呢?然而,当人类成年后,人与自然的关系即顷刻“政变”,母子关系立马蜕变为人是自然的寄生者之关系。
“人是自然的寄生者”,我这样说确乎不太好听,但“真言”却断断是客观事实。试想,假如人与自然还是母子关系,“子”岂能、岂会如此普遍地、没日没夜地祸害其“母”?只有寄生之“虫”,才可能也才会过河拆桥,不存感恩之心,才狗胆包天,胆敢僭越“生态位”欲当主宰……想一想,我们人类,对“寄主”索取无度的“血光”行径、前赴后继的宽阔祸害,有哪一条江河能有其浩渺呢?让人类重新变回自然之“子”,不是“偏向虎山行”吗?
昆士兰科技大学的生物学家做过一个实验:请长须飞盘珊瑚,进入盛满10 公升海水的水族箱,12 小时内,将水温由26℃加热至32℃,维持32℃水温8 天,通过显微拍摄之视频,他们惊见:随着时间的推移,珊瑚会很无奈,总欲以“脉冲膨胀”驱逐共生藻。当珊瑚的身体猛然膨胀得比平常大340%时,即产生一股节日焰火般喷射的爆发力,“砰”的一声就将共生藻弹出体外……
这个实验事实裸呈出一个结论:在这“人的世界”,在“球温”仍然上升的地球村,所谓的“共生关系”,即便再海誓山盟,哪怕还灯红酒绿,依然存在“土崩瓦解”的可能!
珊瑚与共生藻共生,不过是小小的“双主体”式共生,只是局部的“小共生关系”;拥有“小共生关系”的珊瑚,若想与共生藻地久天长共度日月,若想躲过整体沦为“珊瑚堡”的生死劫,不和谐入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物和非生物的“整体共生圈”,行得通吗?
嗟夫!任何“小共生”,唯有和谐入地球村的“整体共生”,方能和美共生,美美与共,各美其美,万物兴旺!
四
珊瑚本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海洋生物,本是具奇异大灵知的生物,约五亿年前就诞生在这个地球,在风波不断的海里,被忧恐包围,而对自己的境遇,我想其该也是洞若观火的。
生物学家莱格特就认为,人类一直认为珊瑚很简单,其实相当复杂,珊瑚与人类在远古还是“亲戚”,珊瑚的基因和蛋白质,在数量上,与人类也是难分伯仲,甚至很多基因,在地球始有生物之初就已始行演化,尽管没有眼睛,但不代表珊瑚对光会没有感受能力。
那天,列维刚踏入昆士兰大学哥德比尔实验室,就对名叫“隐色素”的蛋白质,情有独钟,兴趣浓厚。须知属蓝光受体的“隐色素”,虽达不到眼睛那样高级的功能,却对太阳光波里的蓝光有反应——生物在尚无眼睛的早期,感受光线的变化,靠的就是隐色素细胞。“隐色素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视觉传令器”,是“身体闹钟”,可调节新陈代谢,引发机警反应,等等。这些,列维肯定心知肚明,可那天更灵感他的,却是布满珊瑚的海域,何以海水总是特别的蓝,非常之蓝,比幽蓝的勿忘我更蓝——列维是将海之蓝、“隐色素”与珊瑚缘牵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