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扬州

作者: 许含章

下扬州0

听说下扬州正中我心头

打一个包袱我就跟你一道走

一下扬州再也不回头

——五河民歌《摘石榴》

五河民歌

第一次听说扬州,是因为五河民歌《摘石榴》。

我的家乡安徽怀远盛产石榴,“怀远的石榴,砀山的梨,萧县的葡萄不吐皮”,这在我们那里,是可以当唱唱的。这第一个“唱”字是动词名用,“歌子”的意思,我很喜欢类似的表达,有一种俚俗的味道。但歌里的小姐姐,为什么挨了打就要下扬州呢?扬州是在什么地方啊?离我们这里远不远?这些我都不知道。

我更不知道的是,《摘石榴》是一个私奔的故事,故事里的小姐姐趁着在南园里摘石榴,和小哥哥打情骂俏:

昨个天我为你挨了一顿打

今个天我为你又挨了一顿骂

挨打受骂都为你小冤家哟

……

我爸爸说不要在家里唱这个,对小孩子影响不好!

这当然是指我,我那时大约六七岁,才刚上小学,不能理解我爸爸的气愤,更不理解他所说的“打情骂俏”。不过,今天看来,《摘石榴》里的小哥哥和小姐姐,确实是在打情骂俏:

姐在南园摘(呀么)摘石榴

哪一个砍头鬼隔墙砸砖头

刚刚巧巧砸在了小奴家的头哟

……

这就是民歌吧,大胆、热烈、泼辣、直白,还有那么一点点轻佻。少男少女,阳光榴园,远处是奔腾的淮水,多么美好。“小冤家”的说法十分普遍,《红楼梦》里的贾母老祖宗,不是说贾宝玉和林黛玉是一对小冤家吗?“砍头鬼”的说法别处有没有,就不知道了。这是我们那里,大人对顽劣孩童充满爱意的责骂,不过更多的是婚外关系中的女人,对心爱男人才有的称呼:“你个小砍头的!”说起来那叫一个咬牙切齿,又爱又恨呀,情绪复杂极了!我也有些奇怪,为什么不是“妹在园子里摘石榴”,而是自称“姐”呢?难道那时就已经开始流行姐弟恋了?错!这里的姐,是今天“大姐大”的意思,豪横,仗义,大包大揽,这是淮河女儿的气魄!扭扭捏捏,羞羞答答,小鸟依人什么的,那是江南女子,淮河中游一段十年九涝,年年要出去“跑水反”,一路上七灾八难,风吹雨淋的,得靠“姐”罩着!

所以南园里摘石榴的小姐姐,未必真比那个“小砍头的”小哥哥大,而是完全有可能比他小。怀远县和五河县,都是在淮河边上,风俗民情接近,若是下扬州,走的也是同一条水道。“五河五条河,淮浍漴潼沱”,和怀远一样,淮河是五河县境内最大的河流,流经五河境内89.2 公里,有沫河口、淝河口、栏桥沟、三冲沟、张家沟、黄家沟、五河口、潼河口等等多个入淮口。每逢汛期,五河交汇,水灾频发,十年九涝。所以“下扬州”不光是青年男女追求婚姻自由的情感选择,也是大水之年饥馑百姓的一条逃生之路。大荒之年的五河灾民,顺着“浍漴潼沱”诸水进入淮河以后,再顺流而下从三江营入江,然后辗转再辗转,最终进入扬州。“宁往南走一千,不往北走一砖”,扬州膏腴繁华之地,总能混上一口吃喝。

《摘石榴》源于五河县的民歌之乡小溪镇小溪村,现在不知怎么样,据说过去村前屋后,漫山遍野都是石榴树。青年男女在石榴园子里打枝、掐朵、除草、施肥,而劳动总是能够产生爱情,产生美好。小溪村地处淮河南岸,为沿淮冲积平原,东部和南部多低山,属丘陵地貌。历史上,小溪曾属凤阳和盱眙,是淮南淮北、皖北苏北的交界,所以小溪民歌旋律中有那么一点点侉腔侉调。关于五河民歌的文字记载,最早见于明朝天顺二年(公元1458 年)所修《五河县志》,在“风俗”条中有这样的记载:“除夕前二三日,小儿打腰鼓唱山歌来往各村,谓之迎年”;“民间插柳于门,断荤腥茹素,小儿作泥龙舁之作商羊舞而歌于村市”;“三月建辰……清明民间祭祀扫墓官祭历坛,请城隍出巡百戏竞作举国若狂,歌舞灯采三日而毕”,由此可知,五河民歌在明代,从题材、体裁、内容和形式上,都已经有了丰富的内涵,从那时起,五河民间灯歌、山歌就已遍及村市了。

21 世纪初年,文化部门曾对五河民歌作过一个普查,共搜集了有七十余首,劳动号子、秧歌和小调三大类,其中以小调类民歌最多,也最具地方特色。五河民歌的表现以演唱和白口为主,兼有独唱、对唱、说唱等多种方式,比如《摘石榴》就是男女对唱。“白口”指戏曲中的说白,不同于“京白”和“韵白”的戏曲腔调,而是和我们日常说话差不多。1956 年,受新社会新风气感染,小溪村老艺人霍锦堂,将当地一首流传了一百多年的民间小调,改编成三人小戏《摘石榴》,由大嫂子、小姑子和后生子三人表演,在华东地区民间文艺汇演中获得一等奖。但也有资料说,《摘石榴》是小溪街艺人霍孝九所创作,有可能是他将《摘石榴》由三人小戏简化成二人对唱,也未可知。总之,从上世纪50 年代起,《摘石榴》在淮河中游地区就已广泛流传,前些年蚌埠籍著名歌手祖海,还将它唱进了维也纳金色大厅。

在五河民歌中,很多都是表现男欢女爱的小调,《四季探妹》《五更疼郎》等等,小波浪式的旋律线条,短短的拖腔,形成抒情性很强的曲调。有些惊诧于专家们关于“小波浪式旋律线条”的描述,是因为淮河,因为淮水的流淌与荡漾,才有了“旋律线条”这样的表达吗?淮河全长1000 公里,流经河南、湖北、安徽、江苏4 省,其中430 公里在安徽段,也是最奔腾跌宕、多灾多难的河段,塑造了淮河儿女热烈奔放、敢爱敢恨的区域人格。淮河最大的支流沙颍河,又称颍河,在五河县的沫河口注入淮河,而沫河口距离淮河上最著名的关口正阳关,不过一步之遥。自古就有“七十二水归正阳”之说,若在汛期,淮颍两水洪峰相迭,无风三尺浪,在淮河上最是险要。其实归于正阳的又何止七十二水?这一带汇集的大小河流有160 条之多。清人王肇奎《过正阳河》:“立马过津口,教人唤渡船。舟轻浑似叶,水涨欲连天。老屋露檐脊,游鱼浮树颠。茫茫生百感,落日下苍烟。”淮河至此,来水众多,水势陡长,浊浪滔天,水面辽阔。五河民歌中七度音程的大跳,在《送郎》《长谈》《十二月调情》等小调中不时出现,其热烈张扬、变幻莫测的旋律,形成了五河民歌柔中有刚,刚柔兼济的独特风格,也造就了淮河女儿“打起包袱就跟你走,一去扬州再也不回头”的大胆与决绝。

怀远石榴

五河在怀远的下游,虽然人人都知道《摘石榴》是五河民歌,但以石榴扬名于世的是怀远,而不是五河。

怀远在淮河北岸,涡水入淮口,古人的表述是“荆涂二山对峙,涡淮二水环绕”。荆山和涂山都很有名,荆山是因为春秋时期楚国价值连城的“和氏璧”;涂山是因为大禹治水,于此劈山导淮,都是古老的中国典籍中闪闪发光的地名。

涂山上的禹王庙,在唐至清光绪十四年的一千二百多年间,一直是淮河流域最有影响的宫观,正确的叫法应该是禹王宫,而不是禹王庙。我上去过两次,不像有些庙宇,金光闪闪,而是青砖灰瓦,比较简朴,也可以说比较简陋。好在踞高怀远,与万丈红尘隔绝,登殿后高台,可见荆涂对峙,涡淮交汇,淮河滚滚东去,一泻千里,尤其壮阔。以庆祝大禹治水大功告成的惊蛟大会,俗称涂山庙会,在每年的农历三月二十八举行,届时沿淮百姓十万余人敲锣打鼓,载歌载舞,从数十里甚至数百里外涌向涂山,参加这一盛典。有文献记载,唐代著名的政治家狄仁杰,在任江南巡抚时曾“毁吴楚淫祠两千七百余座”,但各地“禹庙巍然独存”,由此可知大禹在中国民众心目中的不可动摇。

怀远因年复一年的禹王庙会,享誉整个淮河流域,不过今天,却是以盛产石榴而脍炙人口。

据《安徽大辞典》“怀远石榴”条:“安徽著名特产,产于荆涂二山。汉时代已有种植……”然而汉代的这个资料我没有查到。真正见诸文字的是《禹王宫庙史》:“唐天授三年,禹王宫道长李慎羽(又)从京城长安引进石榴,植于(涂山)象岭。”唐天授三年是公元692 年,武则天登上大宝的第三年,年代也很久远了。禹王宫据说始建于汉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 年,但无考。从汉代开始,涂山禹王宫历任道长不知凡几,唯有这位名叫李慎羽的道长,因为从长安引进石榴,把名字留下来了。

后来的怀远石榴,集中种植于荆山的白乳泉而不是古称“象岭”的涂山一带。前些年,县里组织专家普查和测量,发现在白乳泉下的老石榴园中,百年以上的古石榴树有577 棵,其中200 年以上的有400 余棵,300 年以上的有10 余棵。小时候回老家,跟在我妈妈身后,去到我亲外婆的坟上,途中要穿过这片石榴林子。我妈妈三四岁的时候,我亲外婆就去世了,先是葬在淮河的滩地上,后因屡遭大水浸漫,迁到了白乳泉后的山坡。白乳泉背依荆山,面临淮河,东与涂山禹王庙隔河相望,泉侧有望淮楼,景色颇为壮阔:片帆从天外飞来,劈开两岸青山,好趁长风冲巨浪乱石自云中错落,酿得一瓯白乳,合邀明月饮高楼都说这副楹联是苏东坡所撰写,实际是以讹传讹。苏东坡似乎确曾带着他的儿子,到过怀远的白乳泉,写有《游涂山荆山记所见》,诗中有“牛乳石池漫”之句,诗后自注:“泉在荆山下,色白而甘”,但这个记载我在文献里也没有查到。因涡淮交汇,古代的很多大诗人都到过怀远,起码也是路过,所以历来文风昌郁,清代曾有“怀诗寿字桐文章”的称誉,流传很广。

怀远石榴皮薄、粒大、味甘甜,单果重量平均500克以上,最大达1250 克,百粒重、可食率和含糖量均很高。怀远最好的石榴当数玉石籽、玛瑙籽和大笨籽,籽粒晶莹,如珍珠玉石,肉肥核细,汁多味甘,口味醇厚。怀远地处北亚热带至暖温带的过渡带上,兼有南北方气候特点,属暖温带半湿润季风农业气候区,四季分明,雨量适中,土壤类型为麻石棕壤、麻石棕土和棕壤性麻石土,非常适宜石榴的生长。每年的农历五月,满山遍野的石榴花灼灼盛开,所谓“五月榴花红似火”,真的如火一样。明嘉靖年间,时任巡按御史的河南上蔡人张惟恕,游怀远时有《九日登山》诗:“泉水细润玻璃碧,榴子新披玛瑙红。落日半山弦管发,百年此会信难逢”,听他的语气,似乎是第一次看到。到了清代,怀远石榴已是蜚声南北,清嘉庆年《怀远县志》“土产”卷中载:“榴,邑中以此果为最,曹州贡榴所不及也。红花红实,白花白实,玉籽榴尤佳。”据说当时荆山、涂山、大洪山、平阿山一带,榴园遍布,面积在5000 亩以上。

想来那一时期,五河民歌《摘石榴》,在怀远地区就已经开始传唱。

我外公的家,紧挨着淮河大堤,一走出院门,迎头就是一大片石榴林。我跟在我妈妈的身后,经过石榴树下,她说别说话!没听见石榴在开花吗?看吓着它们了!我很生气,我说我没有说话!是你自己在说!

那是我小时候,傍晚,她带我翻过大堤,去往淮河上的老渡口。老渡口名叫上洪或是下洪,都是淮河荆山峡一段的古渡,也是村名,据说都与大禹治水有关。澎湃的淮水流进荆涂大峡谷,突然受阻,洪峰在谷口和谷尾之间形成巨大的落差,于是以洪流进入的先后,渡口和村庄就得名上洪与下洪。我妈妈为什么要带我到那里去呢?她是要向我痛说革命家史。“文革”期间她十二三岁,常常在夜间渡过淮河,返回怀远县城。她说她每次穿过上洪村时,身后都追着一片狗吠声,一直跟到渡口。那时我外公作为“走资派”,给关在了新马桥“五七干校”,我妈妈的奶奶,我的曾外祖母,带着我三四岁的五舅,住在涂山脚下的四队,我妈妈每个星期天都要步行十几里路,去给他们挑水。要挑满满一缸,整整十担,当她返回县城时往往已是深夜,路过石榴园的时候,听见一朵一朵的石榴花,一朵一朵地开了。

我停下脚步,仔细听,没有听见石榴开花的声音,有很多虫子在叫,覆盖了暮色中的石榴树,火红的石榴花也暗下来了。不过,真的美好,风是长风,从淮河上荡漾而过,晚霞火一样燃烧,把天边染红了。边上的荆山,河对岸的涂山,都浸染在含情脉脉的夕照中,我站在高高的淮河大堤上,有一种陶醉的感觉。

怀远现在,是无可挽回地衰落了,但在河流是交通和文明大通道的古代,那可是繁华得不得了。再早不说,只说南宋时期,小朝廷偏安杭州,与金隔淮河对峙,宝祐五年(公元1257 年),丞相贾似道上疏:“涡口上环荆山,下连淮岸,险要可据”,要求在“荆山县”设置“怀远军”。折子递上去后,宋理宗赵昀御笔亲批“荆山为城,意在怀远”八个大字,寓意终将收复黄淮流域的大好河山。

然而此后,赵氏王朝不堪言,也不忍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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