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皇嘉树
作者: 石厉
五月初正好有几天空闲,受广西师大出版社的张杰兄邀请,去浙江黄岩参加采风活动。
我对黄岩事先没有太多了解,黄岩对我基本就像一张白纸,我仿佛看见,这张白纸已铺展在我的面前,让我勾勒与书写。也许可勾勒成一幅山水画,也许可书写成一页密密麻麻的文字,时间过去了,成为人们印证与考镜的根据。启程当天,我经过网上检索,才知道黄岩是台州的一个区。十五六年以前,我和散文家柳萌、人民日报社文艺部的徐怀谦等一干人去过台州,当时除了在椒江区活动外,也去过天台山,唯独对黄岩没有任何印象。如今和我一起曾去过台州的这一老一少二位先生早已故去,忽然想起他们,让我思绪万千。人活着,和所有的事物无二,不管过程如何波澜壮阔,结局也就那么回事。我记得那一次在去天台山的路上,我开玩笑说:“怀谦啊,你写杂文,长得也酷似鲁迅,应该是鲁迅的fans?”我的问话并非空穴来风,怀谦出语常常一针见血,文章写得有棱有角,确实有鲁迅的风格。不料怀谦不以为然:“鲁迅是南方人,是浙江绍兴人,我们是北方人,我是山东高密人,生长环境差距太大,岂敢和鲁迅相比。”现在想想也是,不论成就名气大小,就说人的性格,鲁迅虽然锋芒毕露,但那锋芒并非没有生命的弹性,而徐怀谦刚烈,后来竟从高楼上纵身一跃,身后事任其洪水滔天。
突然我的黄岩之行,多了一道隐秘的色彩,与黄岩无疑有了某种隐约的联系。好像此行,是要代表他们弥补一些遗憾,填补一些空缺。这更加坚定了我去黄岩的决心。黄岩属于台州的一个区,到了那里,已经距离我们曾经涉足过的地方不远。现在要去一个地方太容易,在祖国大地上,凌空飞翔,最远也不过二三小时的航程。但对于我,似乎是艰难的,这二三小时的飞行,俨然是内心中千山万水的跋涉,我从来没有将它看得那样轻而易举。在飞机上昏睡,做了无数个奇奇怪怪的梦,好像唐僧去西天取经的路上,历尽艰险。
飞机落地,打开手机,突然看到黄岩方面指定与我联系的一位同志发了一条短信:“石老师,你下飞机后,直接打的到xx 酒店,我因公务在身,不能来接你。”
感谢告知,不然以为有人来接,让我空等。只是我初来乍到,不知落地后的路桥机场到黄岩有多远?打的是否顺利?心里有点儿嘀咕。路桥机场非常小,就像80 年代发达县城的一个汽车站,几步就走到了出口。
到出口向外张望,外边淅淅沥沥正在下雨,距离出口不远的地方,人们在冒雨排队等待的士。我感到一阵眩晕,赶紧向执勤的保安要了一个凳子,坐下来休息。保安说,你乘坐的是最后一趟客机,你应该早点离开这里,我们也准备下班了,要关门了。我说等一下,外边在下雨,我身体有点不舒服,等那些下机后排队打的的人都走完了,我再出去。保安默许了我,让我继续坐在出口处那个狭窄的廊道里,他的眼睛却不时地试探我,其中满含疑问和催促。我理解,他可能下班后,有急事,或许是要和朋友约会,或许是要急着赶回去和家人团聚,辛苦了一天,这是临下班最后的几分钟,所有一天中的疲劳和下班后的设想都拥挤到这一刻,因为我的迟缓,让他颇受折磨,怎能不让他焦急?我一直朝外望,眼看最后一个等待的士的人上了车,我赶紧起身,准备拉着行李箱往外走,那位保安飞快地走过来,一手扶住有些踉跄的我,一手向一辆停在远处的的士招手。的士快速开了过来,司机下车打开后备箱,帮我将行李装好。保安叮嘱司机:“这位乘客身体有些不舒服,你一定要关照好。”他在说“一定”的时候,语气坚定而有力。司机不断地点头。司机对我说,既然你身体不舒服,你就坐前边,前边稳当些。
我上了车,揺下玻璃窗,连声向保安道谢,保安一边向我挥手,一边匆匆往回走。我看着他在雨中转身后宽阔而年轻的背影,感觉是那样温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保安,真实而善良。司机体谅我,想让我早点到达酒店休息,车开得飞快,但道路并非顺畅,常常急踩急刹,没有走出多远,我就彻底被颠晕。再加他说话时口腔里喷出一股巨大的烟味能让我闭气,顿时,天旋地转,生不如死。晕车,是我旅行中常常要克服的一座大山,我必须咬着牙爬过这座大山。好不容易,到了酒店大堂,登记,去客房,过程都是无比的艰难和漫长。终于躺在酒店柔软的床铺上,望着窗外渐渐黑下来的天空,我内心昏沉的天幕上,缓缓出现了星星一样的光亮。夜里嗓子刀割一般痛,头也剧痛,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疼痛依然。与我联系的那位同志一大早打来电话,告诉我采风出发的时间。我说我身体有点小恙,今天就不参加活动了,能否送一两本黄岩的文史地理方面的资料,让我翻阅一下。他说:“那就送你一本我写的书吧。”他的书?我强调:“我不太喜欢看个人化的散文随笔,我要客观表述的文史资料。”他似乎觉得我这个人不识趣,就没有再说什么,挂了电话。一会儿,一位区委宣传部的同志打电话问候我,非常客气和蔼,我告诉他,我的身体状况和想法,他说:“石老师,我一定要来看你。”下午他果然来到我的房间,给我带了一兜水果、两本介绍黄岩的书籍,还有一个送给采风作家的小礼盒。随行的有三位,当地作协的两位同志以及一直与我联系的那位同志。暂且叫他联系人。当联系人与我握手时,我才看清他,他虽然个头不高,但长得颇为彪悍,虎头虎脑的一位中年人,他自我介绍是区里某局的干部,浑身散发着浓浓的烟味,估计除了疲于上班工作,下班后还要熬夜、抽烟、写作,他的不容易和无奈都写在他的脸上。那位宣传部的同志听介绍才知是部长,这是一位俊秀儒雅的年轻人,举手投足颇有风度,他说希望我早一点康复,让我安心休息。他简单介绍说,黄岩是柑橘之乡,黄岩的柑橘自古至今,天下闻名。他见我躺在床上,不便久坐,一会儿就告辞了。他们走后,我看见那一兜水果,除了几只苹果外,基本都是柑橘。一发现柑橘,喉咙里立刻有一种渴望在紧迫地升起。
我打开一个如清晨东方喷薄而出的太阳一样颜色的柑橘,水分饱满而香甜,一阵醴泉般清凉的感觉瞬间弥漫了我的嗓门,然后直达心田。吃完橘子,不到一分钟,奇迹发生了,头痛和嗓子痛全止住了,半天加一夜的头痛、眩晕好像一场噩梦,瞬间烟消云散,身体也随之清爽起来。我兴奋地在屋子里走了数圈,然后好奇地打开那个小小的礼盒,里边竟然是一个瓷做的橘子的工艺品。它的体积略大于真实的橘子,我将它从盒子中请出来,端放在一个圆形的木制酱漆茶几上,躬身朝拜。这是滋养了当地人民数千年的果品,当我来到此地,它携带它神妙的光芒优待了我,礼遇了我。我凝视着它,热泪盈眶。仿佛这橘子的造型,已完全超越了真正橘子的形象,它突然变得抽象而入化境。这黄岩的寓意,莫不是被金黄的橘子笼罩和照耀的山岩?当然不是,黄岩是因为当地一座山上有一块黄色的巨石而得名,而非因为金黄色的橘子。
但黄岩蜜橘的光芒毫不逊色那块据说可让人成仙得道的石头。曾被司马迁誉为“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的楚国诗人屈原,以橘的品质自比,在《九章·橘颂》中曰:“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移,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看来橘子,自古就生长于南国,它热恋着它的南国,它也服侍着它的南国。当年楚国的橘子是否也是从瓯越传过去的,或者瓯越的橘子是从楚国传来?亦或与地共生,各有各的品味。至少屈大夫是坚信最后这一点的。屈大夫因为它而喜悦,我亦如是。王逸注曰,橘受天命,生于江南,不可移徙;种于北地,则化而为枳也;屈原自比志节如橘,亦不可移徙。黄岩橘子被记载的年代比楚国屈原所处的时代要晚,最早可追溯到三国时期。三国东吴沈莹撰《临海水土异物志》曰:“鸡橘子,大如指,味甘,永宁界中有之。”永宁是东汉以来黄岩的旧称,当时黄岩属于临海郡。“鸡橘子”,是黄岩蜜橘的前身。到了唐代,黄岩的乳柑成为贡品,深受宫廷的喜爱。北宋欧阳修主纂的《新唐书》中就有台州土贡乳柑的记载。南宋陈景沂《全芳备祖》载,乳橘“出于泥山(今属温州)者固奇也,出于黄岩者,尤天下之奇也”。时任台州知府曾惇有诗云:“一从温台包贡后,罗浮洞庭俱避席。”是说自从温州、台州向皇宫进贡柑橘后,久负盛名的广东罗浮柑和湖南洞庭橘就退避三舍了。(参见《浙江文史记忆》黄岩卷)如果楚大夫屈原穿越到后代品尝过黄岩蜜橘,他一定会用黄岩蜜橘的品质作为他“橘颂”的原型。黄岩蜜橘,甜而不腻,爽口醒脑,虽悅人,然独立而激烈,与屈原一贯追求的“灵修”之理想不谋而合。黄岩种植蜜橘历代不衰,至今品种繁多,不愧为“中国蜜橘之乡”的称谓。蜜橘在黄岩,已成为神品。南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一书中记载宋高宗南下,在黄岩附近章安镇发生的故事:建炎四年正月十五日,“上在章安镇,忽有二舟为风所飘,直犯冲禁船。问之,乃贩柑子客也。上闻,尽令买之,分散禁卫军兵,令食穰,取其皮为碗。是日元夕放灯之辰也。乃命贮油于柑皮中,点灯,随潮退,放入海中,时风息浪静,水波不动有数万灯如浮在海上。”橘之俗字为“桔”,有吉祥寓意,黄岩人为求吉祥,历来有“放橘灯”“供橘福”“点间间亮”等风俗。
被橘子金黄色的光芒照亮的我,有了精神,有了气力,走到窗子旁,放眼望去,窗外有一条缓缓向东蜿蜒而流的大河。人类皆逐水而居,凡是有一定规模的人类聚居地,必须要有一条水量丰沛的河流。来黄岩的路上,我一直在嘀咕,黄岩必然有一条大河,现在这条大河一定是那条河。一查资料,可以断定,这条河就叫永宁江。永宁江是黄岩的母亲河。永宁江也叫澄江,之所以又叫澄江,相传是因为南宋贤相杜范在黄岩永宁江畔出生时,永宁江水澄清三日,因此得名。一条河在当地人眼中,那就是天河,甚至是一切。我期盼着身体彻底好起来,首先要亲近这条河。岂料这条河就潜伏在酒店的旁边,一直在陪伴着我,守护着我。想到这里,我就有一种冲动。
在黄岩,又是一个夜晚过去了,身体基本复原。早起下楼,首先在自助餐厅遇见了诗友臧棣兄。臧棣是来黄岩参加自己诗集的分享会。我瞬间产生了一种好奇,在浙江东南部这样一个偏僻的区县,难道还会有诗歌爱好者吸引诗人来此与他们共赏新作?但就在同一瞬间,我的疑问被我自己否决了。从地理位置上看,黄岩西北南三面环山,只有一条永宁江向东流入海洋,确实偏僻,但黄岩的工业非常发达。它是模具之都,塑料之都。我虽然没有参观过黄岩的工厂,但我所住的酒店,各种肤色的外国人要比中国人多,他们都是来订购货物的。就凭这一点,这个小小的黄岩,就足可证明是一个国际之城。东晋后、特别是南宋以降,中原文化持续向东南迁移,东南一隅封闭的地形反而密闭和保存了许多古代人文的精华,民间文化的浓烈与奇特常常超乎想象。这是一座既开放又古典的城市。我想,臧棣兄在黄岩肯定遇到了许多他的粉丝。臧棣的诗,玄学的刀锋能在日常的琐碎和层层的剖析中,呼呼作响,试图在无奈中找到一种继续的可能。我们边吃边聊,我的用餐速度快,说话也快,用完餐,就起身告辞。出了酒店大门,过马路,开始探寻能下到永宁江边的途径。此时,吉狄马加兄来电,说此刻要约我来餐厅一唔。他们先到黄岩,已完成了两天的采风任务,按理今天就要返回,我晚到一天,又生病一天,我的黄岩采风才刚刚开始,但我们在黄岩还未见面。我答应马上返回酒店。在刚才就餐的自助餐厅东张西望一番,终于在一处餐桌旁找到了吉狄马加,也见到了张杰等人,一问才知他们吃完早餐就要出发去机场。马加兄一边吃饭一边说:“我知道石厉的老毛病,晕车主要是运动神经失衡,其实没有多大的问题。”我说:“是,有时候也是心理问题,人就是一种具有复杂心理活动的精神动物。”马加萌萌地看了我一眼说:“几天不见石厉,就想念石厉。”大家都笑了。马加兄的长诗《大河》发表后,我专门写过一篇评论进行解读。那首诗歌,将青藏高原的一滴雪水作为诗歌抒情的起点,激荡起全篇的文字,俨然有着芥子须弥的格局与壮阔,奔流万里,逝者如斯。后来被谱曲,被制作成交响诗乐,在许多剧场上演,令人耳目一新。陪同他们吃完早餐,在酒店门口目送他们上车离去,我的脑海中却被马加兄《大河》的旋律所占据,所催促,不禁加紧步伐,穿过酒店门前曲折的池馆小径,很快就下到了永宁江的岸边。
黄岩地形西高东低,西北南被群山环抱,东面在弯曲中向大海敞开,形似一个不规则的簸箕。永宁江则发源于黄岩西北方的括苍山脉。这条河,经过不同支脉的汇入,流量逐渐增大,像一条蜿蜒的飘带,忽北又忽南,但大趋势必然朝东而去,经过全长近80 公里的流程后,汇入大海。到了黄岩城这一段,河面非常开阔,由于地势落差较大,仔细看,稍显混浊的水流有些汹涌湍急。紧靠水边的河床是在粗铁丝编织的网套中由石块填充而成,估计更耐受水流冲刷,这种技术我在四川成都的都江堰有所耳闻,建造都江堰的先民曾用竹篾编成笼套,里边塞进石块,在激流中建成水坝,结实耐用。而铁丝当然比竹篾不知要坚固多少倍,在这些被铁丝固定的石块外侧,则是约有三米宽的水泥路面,路面都做了橡胶泥的柔性处理。由于是大清早,走在河滨南岸的舒适小路上,前后目光所及,几乎没有行人。沿河南北两岸不远处,皆有青山做伴。相传晋宋之际山水诗的开创者谢灵运,在永嘉期间“肆意遨游,遍历诸县”,他曾游历北雁荡山脉,在距离永宁江南岸不远的尾羽山上,写下:“山头方石在(静),洞口花自开。鹤背人不见,满地空绿苔。”这首诗,似乎迎合了我内心的一种需要。权当以前与我一起来过台州的柳萌先生和怀谦兄也只是成仙得道,驾鹤西去。仙人的传说是对生者一种漫长而巨大的安慰。委羽山一名俱依山,又名龟兹山,当地人简称龟山。传说西汉时期有仙人刘奉林在此修道成仙,骑鹤升天,羽翮坠落山上,此山又叫委羽山。东北麓有委羽山洞,为道教第二洞天,洞前建大有宫,为全真北宗龙门派圣地,名扬海内外。关于谢灵运该诗,有人将“在”写作“静”,相比较二字优劣,“在”有沧桑感,“静”是一种状态词,两个字皆为仄声韵,都可以用。晋人诗歌大体上已开始注重声韵,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但这首诗只在后来一些地方史志中有载,不见早期诸本收录,想必也是诗人的散佚之作。此山有了大诗人谢灵运的加持,让这方东南僻壤从此声名远播,也为永宁江流域增加了人文厚度。再抬头越河而望,翠屏山正如一道葱郁的屏障,横在永宁江的北岸,犹如黄岩的北屏风。南方的山,全被绿色的植被所覆盖,从外部根本看不见大山的内部到底蕴藏了怎样的奇异景致。但其实走进这座大山,山里名胜不少,有灵岩洞、六潭瀑布、灵岩和朱岩摩崖等,尤以樊川书院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