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涉记

“今天我的心/对昨天的眼泪微笑/仿佛潮湿的树木/在雨后的阳光里熠熠生辉。”

——泰戈尔

四方猪肉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

猪是“六畜”之一，还是“十二生肖”之一，其历史文化不仅源远流长，而且独具特色，如“家”字下面有个“豕”字，说明猪在中国人的家庭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猪代表着丰收和财富。《左传》称：“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古人无论是祭社稷、祭山川都要用猪，祭祖先、祭神灵用猪肉沿用至今。

猪肉饮食文化所追求的色、香、味，就是从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儒家美学思想演变而来。饮食背后的文化，蕴藏着人们的生存之道。

小院是生活开始的地方

四川大竹县新生乡的一个小山村，1971 年时令刚刚步入腊月，冬寒习习，草木集体枯萎。

这天，村小谭老师添幺儿子了，幺儿子排行老六，取什么名呢？谭老师一番冥思苦想，遂与妻子商议取名为“连福”（小名为“福儿”）。他们希望儿子好运连连、幸福美满、财源滚滚、健康长寿。

福儿打记事起，就喜欢靠在小院的躺椅上，小院花朵、草木和浆果的气息，让他陶醉。最让他回味的，是杀年猪的情景。

杀了的猪在装有开水的黄桶里褪完毛，白白净净地倒挂在门口的柚树杈上，开膛破肚时，福儿的心蹦到了嗓子眼儿上。地上的猪毛、血水，一片泥泞中若隐若现着密密的脚印，让他产生了去踩几脚的快意冲动。刨猪汤浓浓的肉香夹杂着还未散尽的淡淡腥膻，应和着客人们一浪高过一浪的笑声，荡漾在小院里，让他幸福得微闭了双眼……

刨猪汤，是当地农村流传已久的习俗。也就是在快要过年的时候，家里杀年猪，请亲朋好友来欢聚尝鲜。刨猪汤一般是把内脏和血旺等一起煮，再配上其他的菜，诸如粉蒸肉、回锅肉、炒猪肝。粉蒸肉用的是上等胛子肉，四指宽的肥膘，历经长达两个小时的蒸制过程，入口即化，肥而不腻。回锅肉用最好的三线保肋肉，红白相间，经过较长时间的水煮，炒出来香糯爽口，再加点蒜苗，巴适得板。炒猪肝就要考手艺了，切片厚薄要均匀，下锅要掌握好火候，火要旺，翻炒要快，起锅要及时……客人酒酣肉饱临别之际，热情的主人还要送一刀肉，方互道来年再聚。

福儿就这样靠在躺椅上其乐融融，一晃10 岁了。这年，他身为民办教师、最慈爱的父亲患癌症撒手人寰了，才47 岁的年华啊。

为了偿还父亲生病欠下的债务，母亲将年猪卖掉了。许多亲朋好友来请母亲去吃刨猪汤，母亲总是婉言相拒，随后独自泪流：“还不起人家的席啊！”

尽管母亲未去赴宴，也有人送来了一刀肉，趁死活不肯收礼的母亲不备，放下就跑，母亲的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来了。

春节前夕，母亲买回了一块肉、一叶猪肝和一笼心肺。母亲将心肺反复清洗切碎，拌上佐料倒进沸腾的鼎罐。火塘里的火燃得旺旺的，铁三角上鼎罐香气四溢了。母亲哗哗地往土灶锅里舀水刷锅，咔咔地往灶膛里添柴生火。锅里的油在冒烟了，母亲忙将切好的猪肝片倒入翻炒一会儿，迅速放下已切段的酸海椒，飞速地翻炒，那横冲直撞的辣味，呛得福儿幸福地咳嗽、流泪……炒熟的猪肝铲进了盘子，炖熟的心肺和汤舀进了钵儿，福儿与哥哥姐姐们吃得可欢啦。母亲没有吃猪肝，她用筷子在盘子里来回扒拉，终于找到了两片猪肝搛在了福儿碗里。母亲吃得很慢，每吃一小坨心肺都慢慢咀嚼……

福儿幼小的心灵许下一个朴素的愿望：要让家人吃上很有讲究的刨猪汤，天天都吃。

失去父亲的福儿似乎一下子成熟了，他要用稚嫩的双肩去分担母亲生活的重担。有鳝鱼的季节，他放学后就去稻田里捉黄鳝卖，其余季节做起了小买卖。他背着背篓去十里远的地方买进芝麻饼、麻花、麻糖等零食，一大早背到学校，利用课间十分钟卖给学生吃，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就到各个院子卖，运气好一天可赚两元钱左右。就这样，福儿赚的钱不仅缴纳了书学费，还帮补了家用。

1987 年，福儿初中毕业，已长成一个健壮、英俊的小伙子了，他要遂父母取名“连福”的愿，做一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连福断然放弃了念高中的机会，再三央求母亲在乡信用社贷款500 元作为启动资金，风风火火地做起了香烟生意。他从十里外的石桥铺镇批发香烟，拿去赶集和走村串户零卖。当时进的品种是经济、蜀竹梅、雄鸡、重庆、大前门等品牌的中低档香烟。每天出门天蒙蒙亮，深夜归来小山村已沉沉入睡。他做烟生意，也遇到了常人难以承受的困难，有时烟进多了挑不起，他咬紧牙关挑着；进的有些烟滞销发霉变质，他怀抱即将销毁的香烟心痛不已；有的人买了烟不给钱，他对这种地痞人渣深恶痛绝又无可奈何……

这个光脚丫满是泥巴的山乡小子奔跑了两年，偿还了贷款，还挣了1000 余元。为了节省时间和节约劳动力，他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为了获取更多致富信息，他又买了一台红岩牌电视机。

金秋时节，连福家刚收割完稻谷，就有人给连福提亲来了。这女娃儿对连福心仪已久，连福也正有此意，18 岁的他内心的感情迅速升温，他收获了稻谷，也渴望收获爱情。可女方父亲抛出了“外头绷面子，屋里搞浆子”的话语，让连福如掉冰窖，婚事告吹。

他颓唐地迈回小院，靠在躺椅上望着天空一言不发，下弦月在天空颤抖中，他下定了决心：南下淘金！

老家永远是生活的精神支柱

东莞遍地是黄金，没有特长难立身。

连福挤着拥挤的大包车来到东莞，满怀期待地找到了昔日的同学，可惜同学工作的果场满员了。同学带着他走了很多厂家，四处碰壁，因为连福无一技之长，厂家又没有熟人。

又是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同学带着连福找工作受挫回果场的路上，连福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他的脚忽然疼痛难忍。同学知道这是被毒蛇咬了，他忙用嘴衔住伤口处把毒吸出来，但脚到腿之间很快肿得发亮。绝望和恐惧比蛇的毒液速度还快，迅速占领了每一寸肌肤，连福欲哭无泪：工作无着落，疗伤还要倒巴一坨。怎么办呢？医院是住不起的，本地人热心地介绍附近村庄有位治蛇伤的阿姨。星夜赶到阿姨家，她看了看伤势，熬了一碗草药汤让连福喝下。连福浑身软得像根面条，倦意汹涌，意识像风中的烛火摇摇欲灭……“妈妈，妈妈……”连福醒来知是梦，不禁悲从中来。

阿姨扯草药给连福治疗，半个月后连福身体痊愈了。他在附近果场、石场打散工，每天工作12 个小时，能挣五元工钱。工作了一段时间，连福的内心在反复拷问自己：这就是我的追求吗？

他后来在冬天的广州行走，吹着更凛冽的风。工作依旧无着落，但一条招生信息触动了他。广州华南农大职业技术学院招生，其中有养殖专业。古人云：穷不离猪，富不离书。连福决定学好养猪专业知识，回老家大显身手，实现自己曾经的梦想。连福像打了一管鸡血，急匆匆地赶到了华南农大一探究竟。

接待连福的教授身穿灰色双排扣西装，里穿白色衬衣，红红的领带鲜艳夺目，显得儒雅而时尚。他给连福倒了一杯开水，然后就介绍起了养殖专业的课程设置和社会反响等情况。连福听得心花怒放，一杯水端在手里吹了又吹，吹得杯里的水活蹦乱跳。

距华南农大10 公里远有一个石场，连福每天放学后去推石粉能挣3 元的工钱，以维持他的生活费和学杂费。学校、石场，石场、学校，两点一线，他跑得欢，乐此不疲。因为他心中有一团火，一团事业的希望之火。为此，他可以承受一切。炎炎夏日，有的同学在听冰块在碳酸汽水里碎裂的声音，有的同学在欣赏软瓶橘子水的颜色，而连福是在打开的水龙头狂饮一番，捧着水不断往脸上泼以清醒头脑。

连福用心血和汗水浇灌的两年大学生活绽放出了色彩，他以优异的成绩被推荐到深圳康达尔公司实习。

深圳是全国经济的前沿样本，连福在这里有了深刻的认识。他被安排在公司养鸡场，实习前期的工作任务是拔草和清理鸡粪。苦和脏是打不败他的。蛆虫从他的双手双脚爬满了全身，爬满了头发丛，他也不吭声，让暗中观察的场长刮目相看。三个月后，连福获得了属于自己的独立养鸡权，他心里涌起海潮一般，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他在养鸡的闲暇之余，苦苦研读养猪书籍，有时甚至通宵达旦。就这样夜以继日地工作和学习着，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有一天连福正在午睡，忽然被人掀开被子，来人将被子扔到宿舍外面的场地上，怒不可遏地吼道：“滚！马上给我滚！”连福听出是场长的声音，惊愕不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原来，疲倦至极的连福上午给鸡兑药时比例搞错，以至于整群鸡流口水了。他脑袋一下蒙了，深感愧疚，一个劲儿地道歉，并写下了承诺书。他深知：在这样的环境，只有坚持、隐忍和努力，才有希望寻求到新的发展方向。两年实习期满，连福的月工资从168 元涨到了1200 元。这原本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他却高兴不起来。身处深圳前沿愈久，老家那精神支柱愈是牵动他的身心。他不断地向东莞、广州告别，又要向深圳告别了，又要向严厉而慈祥的场长告别了，告别是酸楚的，告别是心碎的，因为有的再见是再也不见。

1994 年春节前夕，连福登上了返家的列车。他有一种清爽而凝重的感觉，感觉自己身体和思想像被烈火重新锻造了一遍。

连福打工积攒的4000 元钱怎么花？母亲坚持用于结婚过安稳的生活，连福坚持养猪创业。他说服了母亲，自己搭砖挑沙，请了一位泥水匠共同建起了一栋猪舍，到邻居家购买了16 只仔猪，开启了他的养猪生涯。他用所学的养殖技术科学养猪，4 个月就长到了120 公斤。肥猪出栏要交到食品站，相距10 里路，车子开不进来，怎么办？他请了周围乡邻32 人，两个人抬一头猪，形成了一条长龙，蔚为壮观，引来沿途乡民的围观。人们羡慕的眼神，不绝的赞叹，道出了连福创业成功的喜悦。

16 头肥猪除干落净稳赚了2000 余元，他要好好地请家人和乡邻吃一顿刨猪汤。连福回忆起了贫困而幸福的童年。父亲去世后，家庭条件日渐衰落，买不起大鱼大肉，母亲总是在市场上买些心肺、肥肠等内脏回来，洗净切碎拌上佐料用鼎罐来炖，当美食在口里品味，整个世界也随之灿烂起来了。所以，连福想起这道菜时，心情特别的激动。

连福买回了做刨猪汤的猪肝、心肺、肥肠、血旺和上等的猪肉，从家门进进出出的人像过节似的，厨房里的木质菜板被切得当当响，这种和谐的节奏掺和着人们的欢声笑语。餐桌齐齐整整地在小院里摆了六桌，蒸肉、回锅肉和炒猪肝陆续上桌，刨猪汤已从鼎罐舀入六个钵里，汤面用红辣椒青花椒冒顶，再撒上调料葱花，滚油一泼，香味顿时掀动了每个人的味蕾，似乎在人们的口腔里漾开。大家齐刷刷地入座，准备开席了。连福站在小院躺椅旁，黑密的头发，纹丝不乱地挂在脑门上，他讲话声音洪亮，感谢众乡邻的每一个字像是刚出锅的回锅肉，过瘾！从不饮酒的连福敬酒了，半瓶啤酒下肚，脸就像煮熟的河虾。满院鲜香，刨猪汤仿佛都有特别饱满的热情，在唇齿间跳荡。连福看着人们美滋滋地喝刨猪汤，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浑身的每个毛孔舒坦得淋漓尽致。

给连福做媒的人络绎不绝，他的创业事迹在《四川农村日报》头版的显著位置刊发了。省商务厅一女职工看了连福的事迹，寄来了长长的一封信。信里有表扬，更多的是含情脉脉的爱慕。这让一路披荆斩棘的豪情男儿变得柔情似水，他犯难了：该怎么办？

诚然，省城女职工的求爱信于连福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诱惑。他不时拿出信看看那娟秀的文字，无数个夜晚在床上“烙饼”，想象着她的姣好面容而入眠……终于，理智占了上风：她的生活天地在省城，自己的生存土壤在乡村。他在心里对省城姑娘说了上万个“对不起”，将这封信偷偷珍藏起来。

生活就是于痛苦之中愉悦地跨越痛苦

有一天，邻近新店乡的一位姑娘走进了他的眼帘，他们相恋了。

连福对扩大养猪规模跃跃欲试，也面临不少实际问题。乡里的书记、乡长一行人闻讯后，走进了他家，帮助连福解决了发展用地、贷款的问题，他又试着养了60 头猪，赶在春节前卖了个好价钱。

但，有一件事让他纠结了半天。

女友家乡的党委书记得知了连福这位“养猪状元”的传奇故事，三顾茅庐请连福到新店乡去养猪。

为了引进“金凤凰”，新店乡花了血本：建好养猪场实行租赁。一心想做大养猪产业的连福心动了，因为这是一个投资小、成本低的好机会。就这样，连福走进了新店乡，女友也正式走进了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