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井启示
作者: 文猛我一直在记录村庄的人,在记录村庄的井,笔下有数,心中才有数——1986年,我离开老家,老家白蜡湾三十六户人家,五口清汪汪的水井。
1996年,老家三十三户人家,四口井。
2016年,老家十五户人家,三口井……
上个月在城里农贸市场见到老家人,说咱们白蜡湾还剩下五户人家,那最后的大水井早已杂草丛生,残破不堪……
我心一阵阵发凉。
村庄老了的人躺在村后向阳的山坡上,用石头给自己刻了名片。村庄里正在老的人守着村庄,看着屋檐下或柏木或松木的棺材,看着村庄那片向阳的山坡,心中暖暖的。村庄那些和我一样离开村庄的人,打开手机我们都能听到在哪个城市,在哪片工地——唯独村庄那些井,谁能告诉我们它们去了哪儿?
故乡不临河不临湖,滋养一辈辈村里人的就是那五口水井——大水井、凉水井、谢井、侯家沼气井、夏家压力井。
从村史的角度叙述,最早的应该是大水井。我们的祖先最先看见村庄这片竹林,然后看见竹林下一汪清泉。清除泥沙,围上青石,远远望去就像一汪眼睛,亮汪汪地看着天,看着地,看着村里人。
清泉叮咚,那是竹叶下的滴答声,那是柳叶下的滴答声,那是乡村屋檐下的滴答声,那是斗笠蓑衣下的滴答声,那是乡村的滴答声,汇成一汪井,不是简单的水滴的汇集、清泉的汇集、云影的汇集,是村史的汇集,是心的汇集。我们喝着一口井的水,我们的血管中就流着同样的液体,村里人有一种类似的相貌,因为我们在同样的眼睛注视下长大。远行的人回到乡村,最热切的事情就是奔到井边,捧上一捧,水润到心里。村里人认出了你,一声回来啦,心就回来啦。
水井一天最热闹的时段是早上和傍晚。一只只水桶走到井边,女人一边干针线一边聊家长里短,男人一边抽旱烟袋一边摆龙门阵,孩子们一边玩游戏一边唱童谣,都赶戏般汇聚到井沿边柳荫下,水井成了村里最大的客厅。那汪井水盈盈上涨,让我们的情感变得柔软,让我们的心因水而如明镜。少了火暴,少了浮躁,少了疑惑,在井水的潋滟波光里,我们看自己的倒影,看自己的前世今生。我们看水,我们听水,我们听着来自乡村的滴答声。
水打满了,话也说满了,一只只水桶晃荡进一家家屋檐,晃荡进水缸。母亲说,那些吃不饱饭的年代,米缸不满,但家家水缸绝对是满满的,水缸满,家才满,日子才满。炊烟升起来,油香飘起来,村庄就像水井一般清汪汪的。很多的报纸爱把自己的副刊版取名为“市井”,好让大家说话,报纸最懂人的心思,远远近近的村庄都是这样,因为那汪井。
井边没有人的时候,有心思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走到这里,坐在井沿边,把弯弯的心思映照到井水中,捧一把水洗洗脸,捧一把水润润心,心就明亮亮、清爽爽的,井亮着,心就亮着,路就亮着,就该回家啦!
有年夏天大旱,两三个月不下雨,井水一天天退下去,我们小孩子高兴得很,就想知道那井底该有什么秘密。大人们却愁得想哭,他们轮流派人守住大水井,不准人去舀那最后见底的井水,大人们说没有粮食吃大家可以去吃树叶,老家水脉断了,村庄就没有了……后来老天终于下雨,泉水又在井中汩汩冒出,大水井活了,村庄活了。
还有一年,我放学回家,在路上疯玩,天黑透了才回家。回家后不知什么原因全身发热,在家屋院坝上狂跑不停,不断地喊些鬼啊、妖啊之类胡话。全村人举着火把围在我家,敲锣打鼓放鞭炮驱邪,说我肯定在坟地碰到什么鬼怪着魔啦!父亲从外地给别人看病回来,让人把我强按住看了一会儿,然后取了竹竿,提了水桶就往大水井去。父亲用竹竿把水桶沉到井深处,取了一桶凉浸浸的井水回家朝我淋下,让我一下醒了过来……
第二天,父母牵着我来到大水井边,让我跪下,要我拜大水井,说大水井就是我拜的干娘。其实后来才知道,村里大人小孩拜大水井为干娘的太多啦!有时村里人吵架,老人们说吵什么,都是喝一口井水长大的。大人们问我拜干娘干什么,我说拜祭干娘喝水,让全村人谈笑了很多年,多年以后我每次回家,村里人都说那水娃儿回来了。每年过年的时候,家家端了猪头、米饭,拜敬完天地后陆续跪拜在大水井边,燃起香火,摆上供品,对大水井的敬畏其实就是对村庄的敬畏,对自己的敬畏!
凉水井其实应该是凉水泉,它在老鹰岩下湿漉漉的沙滩中悄悄淌了多少年,谁也说不清楚。
白蜡湾湾口是三间茅草房,茅草房中住李哑巴和他捡来的女儿琼。李哑巴自然不能说话,可他叽里哇啦的声音和那肩头永远扛着一把锄头的样子十分吓人,大家总担心那锄头会朝我们头上砍下来,一见哑巴来都躲得远远的。村里人出湾进湾都得从哑巴家门口过,这让大家十分不安和恼火,哑巴家作为村庄的门面,外乡人都叫我们哑巴村——村里人都想赶哑巴走,可谁也说不出口。
有一年冬天的晚上,不知什么原因,哑巴家的三间草房着火了,老村长忙带着村里人在远离村庄的偏僻处选地给哑巴修房,李哑巴走一处拦一处,老村长自然不好开口给李哑巴说明,索性就不管了。谁知道李哑巴半夜里敲开老村长家门,把老村长带到老鹰岩下,挥起锄头在岩下那片湿漉漉的沙滩上挖,不一会儿一汪清亮亮的水就涨了起来——老村长这才明白,逢人就说哑巴心里亮着哩……
在全村人几乎忘记了村里还有个哑巴和他女儿琼时,就碰上了那年夏天大旱,大水井就要见底时,哑巴突然在大水井边叽里呱啦叫开了。
老村长才想起来哑巴家那眼泉水,大家跟着哑巴来到老鹰岩下。
老鹰岩下凉水井没有大水井那么大,那么深,但是水特别清凉,还有一丝甜味。大家你一碗我一桶,不一会儿凉水井就见底了。哑巴从家里捧来很多水果,放在沙地上,然后挥起锄头向井中挖啊,挖啊,不一会儿井中又亮起了一汪水。大家吃着水果,喝着泉水,奇怪哑巴家哪来这么多水果,哑巴的女儿琼带着大家往她家中去,大家这才惊异地发现哑巴家屋前屋后栽满了果树,什么李树、桃树、梨树、杏子树都有,就像一片小果林。
这下,凉水井就热闹了,一到天热的时候,大人小孩都会提着水桶、盆盆罐罐去打凉水喝,哑巴女儿琼总会捧给我们各种香甜的果子,然后在井边摘片芭蕉叶放进桶里罐里,凉水就不会荡洒。我们再看哑巴,他依然扛着锄头在井边叽里呱啦叫,可是我们却不再那么惧怕。听大人们说每年玉米收获时节,哑巴总会在村里每家门前悄悄放上一个竹背篓和竹耙子,大人们说哑巴不会说话,可他心里亮着哩……
村里还有三口井——
下白蜡湾谢家老大当兵回来就和父母分家,建了新房。他在堂屋挖地窖时,没想到会挖出一股水来,于是砌了井沿石,说是感谢天地赠予他甘泉,很文雅地把井取名为“谢井”。有一次回老家到他家串门,我们在堂屋喝酒,醉得脸红语无伦次时,转身就在井中捧水抹把脸,又接着喝,大家就着汩汩直冒的泉水声下酒,别提多美!
侯家是全村住得最高的人家,从到大水井挑水吃的辛苦程度来看,他家绝对是最苦的。好在他家孩子多,在我们看来很困难的问题,在他家也并不显得难。1981 年,老家倡导发展沼气,他家挖了好几口大池子来冒沼气,结果沼气没见冒出,几口沼气池倒是装满雨水,成为他家的水井。村里人说要是再见他家来大水井挑水,那一定是老天又好久没下雨啦!
夏家是老家远近闻名的牛贩子,家里有钱,老头和儿子长期在外做生意,为了不让媳妇挑水累着,干脆请了打井队在大院里打了口压力井,一压铁手柄,水就哗哗冒出,着实让全村人眼红了好久……
2016 年,我回家再次央求母亲到城里住,之前我接过母亲几次,可母亲总说城里的自来水有股药味儿,没有大水井水好喝,不去。母亲说家能搬,你能够搬走井吗?
我知道井搬不了,井太沉,要背着井离乡是不可能的。走的时候母亲要我把水缸挑满,把水壶灌满,说她还要回来,我突然感觉马致远说的背井离乡其实应该就是背着眼前的井离开故乡。
我突然想起那汪凉水井和哑巴家那片果林,这时母亲眼泪一下出来。母亲说哑巴的女儿琼出嫁后,哑巴就不知得了什么病,没几天就去了。哑巴走后,那汪凉水井一天天干下去,到现在居然干涸了。
来到老鹰岩下,屋还在,果林还在,狗无声,炊烟无影,那汪清凉的水井如今长满杂草,再没有了泉水叮咚。人走了,不再需要饮水去流动我们身体的血管,井就失落就干涸了,这就是村庄那些井的小气和脆弱。
事实上,母亲这一次进城就没再回去。她每天总想见到老家来人,总想听到老家的事情。不知是离开故乡久了,还是我像母亲一样年龄大了,当年喝着大水井的水,心中想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能够离开村庄去喝上城里的自来水,如今,曾经背井离乡的自豪全积聚成了无边的乡愁和酸楚——
2006年,夏家在镇上修了房子,那口让人眼红的压力水井手柄锈了,院坝长满了茅草。
那一年老支书走了。
2013年,谢家老大带着全家投奔曾经的战友开煤矿,一场暴雨淋垮了几间青瓦房,也不知废墟中那口谢井还在汩汩冒水吗?
那一年,王家老二当了人贩子,进了监狱。
张家的幺儿大学毕业分到城里,全家也就搬到了城里。
2015年,侯家最小的儿子在外打工成了家,把父母接到广东居住,那几口沼气池无人整修再也装不住雨水,据说里面现在住着一窝狐狸,村里人家少了,养不了多少鸡,那狐狸晚上饿得直叫。
那一年张老头的儿媳妇打工跟人跑了,张老头两口子气得喝了农药埋进了山林里,张老头的儿子不知去向……
村里人不断地离去,水井一口一口地干涸,我真不敢再叙述下去——明天,谁来守望老井,谁来守望故乡啊?
遵照母亲的嘱托,我赶紧回趟老家。退耕还林后的村庄到处郁郁葱葱,竹林青山中破墙断瓦,村里见不到什么人,村庄空落落的,心中空落落的。
又到了一年最寒冷的时候/田野不见人,只有丘陵和山岗的墓地边/几个移动的影子……//一年又一年/看得见的亲人,背着水井里的月亮/去到遥远的他乡//一年又一年/看不见的亲人在土里,守着/地上的一片荒草和村庄……
这是一个和我一样一直记录着村庄人数的诗人的诗,只不过他数着村庄的人,我数着人也数着井。
我割干净大水井边的杂草,捞清了水上的浮萍,装满水壶,守望着大水井——挑水的一路路走来,他们唱着歌,吹着口哨,说着笑话,打着招呼,清亮亮的水面响起此起彼伏的打水声音,清亮亮的水桶都会有一扇虚掩的门在等着他们回去……
“嘟嘟嘟……”司机打断了我的梦——
“天要黑了,我们回家吧!”
望着冷清清的大水井,捧着水壶,我们虚掩的家门在哪里?我们清亮亮的那些井在哪里?我们的家在哪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