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模式

作者: 高峰

飞行模式0

黑子失约了。我在这个黑暗的角落一直坐到深夜,看着街上车来车往,不禁担心起来。这哥们要是有手机就好了,我可以破例用手机给它打个电话,听听声音也就放心了。可是,黑子永远都用不着手机,没有工作,何必被手机套牢。不像我。

我和黑子相识于半年前,那时我刚被解聘,无所事事,白天把觉都睡够了,晚上无比清醒,经常坐在这个角落数汽车打发时间。是黑子的出现中断了我这无聊的游戏,它比任何一辆汽车都亮眼。这附近的流浪狗我几乎都认识,不管高的矮的,漂亮的丑陋的,大多都可怜兮兮地瞅着路人,无非是想得到一点施舍,没一点骨气。可黑子不一样,披着一身油亮的黑毛,身姿挺拔,目不斜视,像一位贵公子。它站在路口,想过马路的样子,然而绿灯亮了几次都没有过去。站了一会儿又返回来,看到我后,停下,摇摇尾巴,眼睛眨巴眨巴。我已经几天没怎么说过话了,想叫它过来解解闷,又没好意思,毕竟是在街上偶遇。见我不理它,它又继续往前走。不多久,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凑过来,眼睛一眯,像是微笑。它这么主动,我不好再端架子了,招招手说,嗨,哥们,过来吧。它摇着尾巴小跑过来,围着我这儿嗅嗅,那儿嗅嗅。我摸摸它的头,它乖顺地卧在我身边,柔软的毛摸起来很舒服,像丝袜。我扒拉着它,问,你主人哪里去了?它低下头,要哭的样子。过了会儿,它眨着眼看我,好像说,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家?我笑笑,没有回答。从此,我们每天晚上都在这里约会。

其实,我在那个广告公司干得蛮好。热爱加班,坚持微笑,熟知客户喜欢的颜色,认真对待每一张图片。毛病也有,头发油腻,鞋子味儿大,衣品不咋地,还有一次迟到过半分钟,仅此而已。这样的员工被辞掉,实在是说不过去。

一接到解聘通知,我就气冲冲地去找老板。老板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多事?连被辞退都不能接受,还出来混?我说,不是这么回事,就想弄个明白为什么要辞掉我。老板说,从上到下都对你有意见,整天笑嘻嘻的,一个人平白无故怎么会一直开心?你这么开心别人会怎么想?考虑过人家的情绪吗?我差点哭出来,笑着说,亲爱的老板,误会啊,我不是真开心,只是带着开心的表情而已。老板说,虚假的开心就更不应该了。我说,这肯定不是主要的,求你了,我就想知道真正的原因,让我走个明白。老板看看我说,那好,我实话告诉你,你的手机经常关机,比找诈骗犯都难,你说这还怎么干活?我说,这还不错,这个理由我愿意接受,可是我要澄清一下,我不是关机,而是飞行模式,这是两个概念,也是两种态度,虽然飞行模式,但是每隔一会儿就打开看看,有微信消息和未接来电我会及时回过去。老板说,飞行模式,你咋不上天?

这话说对了,我有时的确想上天,最好到没有手机信号的外太空中去,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打我电话了。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因为手机的飞行模式被解聘了。前几次都是下午,快下班时离开公司,我混迹在下班的人群中,乘地铁回出租屋。只要我不说,没人能看出我是失去工作的人,和往常下班一样轻松,一点不觉得难过。但这次是大早上,我从公司出来,太阳正在东边上升,从楼宇之间投射过来新鲜的光芒。我站在街上,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时间迷失了方向。人们苦着脸,行色匆匆地赶着上班。我又不能一直站着,这样会影响通行。茫然间,只好躲躲闪闪地逆流前行。匆忙的行人只顾着赶路,很少正眼看我,偶尔有人看我一眼,那眼神里带着同情和安慰,我想,那人肯定有过和我一样的经历。进小区时我惶恐不安,尽管装得很自然,还是被那些老头老太发现了。他们坐在花坛边,停止一切活动,一直盯着我,看得我都不会走路了。待我快走过去时,有人憋不住了,问,怎么刚出去又回来了?我挠挠头说,嗯,嗯,公司装修,在家办公。对方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回到家也没事干,蒙头睡了大半天。有时实在想出去活动下,又怕遇到那些老头老太。我趴在窗子上瞅瞅,他们换班了,换了一批人在那里值守。老头们下棋打牌,老太们边织毛衣边聊天,眼睛不时东瞧西瞧,丝毫没放松警惕。他们交班时一定交代过,继续监视我。无奈,我只能挨到天黑才出门。

刚工作时,我用首月工资买了部新手机。大学时的手机漆皮都磨掉了,实在拿不出手。它帮我谈了仨女朋友,几年的聊天记录全在里面,装满了我的喜怒哀乐,如果把那些聊天记录打印出来,稍加整理便可以出一本书。现在让它退休真有点不舍。我把它拆开,里面还是崭新的,取出号码卡,又重新装好,连同我的秘密一起放进塑料袋密封好。

新手机是好用,速度很快,打游戏超爽。游戏我不怎么玩,我喜欢看小说,那段时间把《聊斋志异》看完了。在这个城市我没有朋友,可以说手机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喜欢手机了,甚至有些讨厌,害怕有人通过手机联系我。手机一下由好朋友变成了我最大的敌人。那些打我电话的人像狙击手,也许趴在楼顶,或者隐蔽在绿化带,还有的藏在川流不息的车流里。黑洞洞的枪口一直对着我,随时都有可能朝我射击。他们每次扣动扳机,我的手机都会发出尖锐的叫声,那种惨叫让人浑身不适。我老是担心被猝不及防的子弹击中要害,心神不宁,最后只好将手机设置为飞行模式。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万一真有急事呢。我只能隔一会儿打开手机看一下,遇到未接来电,我会小心回过去。对方抱怨,怎么老是无法接通啊?我支支吾吾地说,这里信号不好,或者刚才在电梯。老是在与手机较劲,搞得我心事重重。

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要搞出手机这玩意?一个个独立自由的人,为什么要用手机捆绑起来,这不是自我束缚吗?让人惶惶不可终日。我在网上查了下究竟是谁发明的手机,结果找到这么一段文字:1973年,一名男子站在纽约街头,掏出一个约有两块砖头大的无线电话,并打了一通电话,过路人纷纷观看。这个人就是手机的发明者马丁·库帕,因为率先研发出移动电话,被称为“移动电话之父”。现在,手机除了最基本的通话功能,还可以用来上网、玩游戏、拍照、看电影等。

就是这个叫马丁·库帕的人搞出的手机。从照片上看,马丁·库帕是个胡须旺盛的男人,咧着嘴笑得很开心。他当然开心了,凭着这项发明名利双收,可他不知道现在给我带来多大困扰。查到他又有什么用呢?即使见到他本人也没用,当今社会人手一部手机,再不会回到骑马、写信的时代了。

手机没问题,是人的问题,你最好去看心理医生。我在网上讲了我的困扰,有人对我这样说。我看后不太高兴,这不是说我精神有问题嘛。我认为我是世上最正常的人,反倒是周围有好多人脑子不正常。他问,你见过哪个精神病人说自己有病了?我想了想,还真是的。他又说,不过,你这不严重,早治早好。

当天晚上我遇到黑子,我们一起默默坐了好久。看着周围楼房的灯悉数熄灭,黑夜越来越浓重。我对黑子说,就是这玩意搞得我失去了工作。黑子看着我,一只前爪搭在我手里的手机上。我说,帮我扔掉。黑子叼起手机径直跑向绿化带。我笑着说,你小子,还当真了,回来。它叼着手机刚回到我身边,就有救护车的声音传来,黑子噌地竖起耳朵,接着一辆救护车闪着灯疾驶过来,黑子跳下台阶直奔救护车,拼命追着救护车跑,最后同救护车的叫声一起消失在黑夜里。过了好久,它才拖着疲惫的身体慢慢走了回来,像一个失落的孩子。

过后,我偷偷跑到精神卫生中心,仰着脖子在墙上的专家简介栏里找了半天,最后锁定一个长得不像专家的专家。我去晚了,二楼候诊大厅黑压压一片人头,大家都坐在长椅上等待。我看了看周围,感觉浑身冷飕飕的。那些人都很怪异,我好像在一群异兽当中。柱子旁边坐着一个年轻女人,乍一看挺漂亮,可是细看就有点不对劲,痴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柱子看。那眼神无悲无喜,和光秃秃的柱子一样没有任何内容,搞得柱子都很难受。还有一个老太太哇啦哇啦不停地讲话,带着手势,讲得很起劲,时而大笑,时而感叹。我找了半天,看不出有人和她聊天,但她聊得那样火热,绝对不是在和空气聊,以至于我坚信她在与一个我看不见的人讲话。我旁边一个男人倒是挺老实,低头坐着没声响,可是手不停地在腿上画,把裤子都磨得发亮了。我忍不住了,问他,你是画家吗?他说,怎么这么说?我说,不然你一直在画什么?画得我浑身痒。他说,我是在写字,又没在你身上写,你痒什么?我说,你写了也白写,又留不下痕迹。他说,痕迹不重要,主要是用心感受。我问,你看哪方面?他用手在空中画画儿。我说,写字?他点了下头。我说,这有什么好看的,不会写要自己练,医生不会教你写字,即使教你也学不会,医生的字你能看懂?他说,扯远了,我以前写一手好字,可现在废掉了,一写字就手抖,难看得要命,他怀疑有问题。我说,那你不写不就得了,现在谁还手写,都智能时代了,对着手机喊一声就会出字。他说,不行,我要搞清楚原因。我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说,你又不是医生,问这么多干吗?我说,就当我是医生,我们先彩排下,一会儿医生问起来你就熟练了。他说,就是从那次考试开始的,为了居住证积分,我必须考过,要不我儿子就得回老家上学。你不知道,我从农村出来,用了三十年才在这个城市买了房子,我是我们村最厉害的人,能看出来不?我看了看他那颗柚子一样的脑袋,说,嗯,早就发现了。他骄傲地笑了下,又立马收回去,说,结果你猜怎么着?我用力过猛了,上了考场,直冒虚汗,手僵得不是自己的,写出来的字像虫子爬的,连自己都不认识。我问,那考过了吗?他说,过了,超出二十多分。我说,这不挺好啊。他说,好什么好,落下了病根,之后一握笔就手抖,你带笔了吗?我演示下,不骗你。我摇摇头。他问,你看哪方面?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广播就叫到了他。我先去看医生,等我哦,回头聊。他说着,不舍地进了诊室。

我去上了趟洗手间,刚出来就听到有人大叫。一群人趴在栏杆上朝下看,一个小姑娘在大厅中央乱踢乱打,一位像她父亲模样的男人拖着她。看起来挺瘦弱的小姑娘,声音却很大,听不清在喊什么,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这时,我想起了那个在腿上写字的男人,他应该看好医生了,我赶紧回到原地。但我等到最后也没看到他,他一定找过我,看我不在失落地走了。感觉他有好多话要和我说,肯定以为我不守信用。

等广播叫到我时,已经快下班了。我进入诊室,医生坐在椅子上,眼睛闭着。我轻声叫,医生,医生。他身体没动,半睁开眼问,哪里不舒服?我说,没有不舒服,就是害怕接电话。他又闭起了眼睛,似乎在用力思考,我没敢再打扰。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坐正,戴起眼镜。又问,哪里不舒服?我重复了刚才的回答。他像刚从水里钻出来,摆了摆头,说,又是这种病。我问,还有得治没?他说,这样吧,你先说说症状。我说,怎么说呢,就是老担心有人找我,微信还好点,特别是电话,只要手机一响,就像被打了一枪,哎呀,要命了。其实失业后联系我的人也不多,可就是害怕,没办法。他问,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

以前我没有认真想过这事,医生让我讲,只能从头开始说起,慢慢捋。

那是我工作的第三个年头,也是我的第三份工作。之前那份工作待遇不错,可是太忙,加班是家常便饭。我三千多元租的房子,仅仅睡个觉,实在不划算。一气之下便辞职了,找了一份新工作,不用坐班,只要手机保持畅通,哪怕出国都可以。新公司是经营异类宠物的网店,卖些孟加拉豹猫、非洲迷你小刺猬、越南巨人蜈蚣等稀奇古怪的玩意。作为客服,要随时随地接听客户电话,在平台上及时回复客户信息。时间有要求,地点不限制。躺在床上就能工作,再也不用早起晚归了。所以我特别珍惜这份工作,就像谈恋爱一样对待每位客户。不过,老总是这样说的:客服就是饲养员,喂养好老客户,会生出新客户。客户是否增加,我并不在意,自认为我的饲养能力不错,客户都依赖我了,有时聊个没完。

有一天半夜里,有个网名叫作小妖的人发信息,说买的鬃狮蜥蜴有问题。我问,什么情况?具体说。小妖说,刚买回来还好,放在手里能缓慢爬,这几天忽然蔫了,眼皮耷拉着,没一点精神,是不是生病了?我赶快翻看公司印发的养殖手册,问,平时都喂些什么?小妖半天没回信息,我以为小妖睡着了。过了大约半小时,小妖问,电话说可以吗?我说,可以。电话接通后,是个女的,但是声音冷冷的,没一点女人味。她告诉我说就喂青菜,偶尔喂点肉。我说,小宝贝可能得了软骨病,得给补钙。她问,是不是要给熬点骨头汤?我说,这倒不必,给食物里拌点钙粉就好了。她说,我还以为它得了抑郁症。我说,抑郁症就麻烦了,它又不会说话,不好治。她说,会说话又能怎么样,我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售后的问题解决了,按理说通话该结束了,可是客户不挂电话,就继续和她瞎扯吧。我说,你喝酒了?她说,没有,我只是想和陌生人说说话,你不会嫌烦吧?我说,还好,就当听故事了。她问,你结婚了吗?我说,没有。她说,那就好。我说,这有什么好的?她说,你不懂,我是过来人,我离过婚。我问,离婚有什么?现在不是很流行离婚吗?她叹了一口气,说,离婚前,我以为一个人会很自在,可是单身一年来还是感觉没意思。我问,你后悔了?她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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