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大厂”这一年
作者: Sean Guo
“大厂”,这是近些年常用的、指代大型互联网公司的特殊称呼。其最初成因难以追溯,现今常被年轻的从业者用来调侃互联网企业高强度的工作节奏,以及个体螺丝钉化的职业状态。但我们不能否认的是,在过去十年中,高速扩张的互联网“大厂”为一众年轻人提供了更为广阔的发展平台、远超传统行业的收入和新鲜宽松的职场文化,他们借此获得了一定的财富积累,成为了大都市里的“中流砥柱”。作为成长过程中难以磨灭的记号,“大厂”也塑造了这些年轻人的职场行为、投资偏好,甚至是生活习惯。
今天,曾代表新锐经济力量的互联网行业全面进入“存量时代”,红利消退,已至中年的“互联网人们”也顺势离去。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职业新选择,迎接他们的又将是怎样的未来?

“跳船者”
选择一家合适的咖啡馆消磨掉整个白天,这是近半年来顾东几乎每天都要面对的难题。“天气好就选有院子的,需要集中精力写东西就选熟人少的。离家最近那个,每周—周二下午有一帮人集中办公,想清净就不能去。”顾东合上电脑,端起眼前的意式咖啡,把自己比去年同期“膨胀”了一圈的身体窝进咖啡馆窄小的座椅里:“在家是不可能的,想干点什么,儿子都在旁边跑来跑去,有时候没给他足够的关注,就会突然大叫。”
有了孩子后,丈母娘成了家中常客,隔三差五过来帮忙照看外孙,顾东就更没办法待在家里,得找个借口跑出来才能躲开“工作找得怎么样了”的这类尴尬的问题。
长达一年的职场空窗期,其实远超顾东预料。去年6月,他从供职的大型国有金融科技公司离职。离开前,公司约有八千多名员工,年营收近百亿元,业绩和利润都相对稳定。顾东原本的职位不低,也是独挑—块创新业务大梁的战略负责人。那时,他一周能工作七八十个小时,与直属领导的关系维护得也很不错,是一些同事心中当之无愧的“卷王”,每个考核节点都能拿到前5%的绩效水平。
但这些并不能削弱顾东对于未来的焦虑,“公司要求市场化、要利润,老板非常积极地往前跑,整个节奏和传统印象上的国企完全不一样,不过整家公司从研发、产品、市场、后台管理,都没达到市场主流的‘专业化’水平”。他担心,“—直在这儿耗着,会和行业最前沿的东西脱节”。
提出辞职之前,顾东的工作搭档考虑时下的经济环境,数次劝他:有风浪时,留在“大船’上无疑是更加稳健的选择。他却觉得搭档过于保守_像是中学语文课本里写的“装在套子里的人”。“先进生产力一定会取代落后生产力”是顾东的工作信条,他对自己的职业不设限,“唯一的判断标准就是永远追着浪走,没踩到浪尖,也不能被甩下太多”。
错过最时兴的发展浪潮,似乎是一些像顾东这样的在“大厂”工作的中层普遍害怕遭遇的困境。他们大多刚步入中年,凭着前几年的行业红利和高强度工作获得了初步的资产积累,关心科技创新和全球金融趋势,热衷挖掘各类投资机会,大多喜欢咖啡和精酿啤酒。
顾东去的是一位老友兼酒友推荐的区块链创业公司。新职位的固定年薪就接近百万元,还有项目提成。他计算过,仅底薪就已经是他之前那份工作的两倍,如果项目推进顺利,按投资人的说法,拿到几百万美元、走向财务自由也不是没有可能。“早就看着区块链仨字儿心痒痒了。”顾东身边不乏在这一领域赚取巨额财富的朋友,看着这些人形成一套异于传统“大厂”的话语体系和社交圈,他感觉自己“再不进去就被孤立了”。
加入新行业,顾东很是新鲜了一段时间。白天,他参加各种新式的行业聚会,学习新的技术和叙事逻辑;晚上则游走于酒局,觥筹交错间,和一帮叫不出名字的新朋友大胆畅想颠覆当下商业生态的各种可能。
五个月后,这样的“好日子”戛然而止。2022年下半年,区块链市场持续低靡,国内监管口径趋严’一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项目也逐渐失去活力。顾东感觉到了危机:“整体项目数量萎缩了很多,老钱也不投往新项目。”11月,投资人在内部员工会议上宣布,暂时停发固定工资,在职员工按照两年工资收入充做股本入股公司。
公司的现金流出现问题,投资人反而激进地想要在半年内拿回早期投资。他们与顾东的矛盾就此爆发。“项目发展还不成熟,快速发行代币的圈钱方式也并不符合当前环境,我也不能拿自己的名声出去骗钱。”几次沟通无果,作为项目主要运营者之一的顾东只能选择退出。
2022年底,顾东和妻子张晓琦召开了“家庭年度财务会议”。刚失业在家,顾东反思自己盲目从“稳健的大船”跃入_艘“快艇”的行为是否有些草率。张晓琦指出,比起周遭好友,他的职业决策太任性,缺乏足够的家庭责任感。那时,两人的孩子才14个月大,虽然夫妻俩都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没有房贷车贷,但小家庭的每个月固定支出也有2万多元。
顾东并不完全认可妻子的观点。2015年底,他主张买入的位于北京三环内的两居室,尽管这些年房价起伏,其整体价值也翻了一倍,加之这几年的收入积累,他有底气自己能“歇一阵”。如往年一般整理新年的“目标和关键结果规划”时,顾东没有寻找新工作的急迫,而是把现有资产的投资列为首个目标,并对此信心充足:“感觉新冠过去了,整体经济要复苏了!”
什么最值钱?
完成了—本都市题材的中篇小说的初稿,加入了几段由年轻创业者主导的短途旅行后,顾东迎来了一个闲适的夏天。因为线下消费场景的恢复,他对一家实体茶饮店的小型股权投资获得了近三十万的现金回报,这使得他并不急于找寻下一份工作。
2023年6月,顾东接到了朋友杨浩在咖啡馆见面的邀约。和他的情况类似,在一家头部互联网公司做到较高职级的杨浩,去年也“跳槽”加入了一家早期创业公司。这样的选择在一众“大厂”的高级员工中并不显得突兀。“大厂”虽然收入不低,但与之匹配的是让人难以长期维持的工作强度和有限的上升空间。“新工作的收入比之前多,时间上也有弹性,能分出精力照顾家人,又能自己做一些副业,当时看来是—举三得。”杨浩没怎么犹豫,就果断放弃了“大厂”光环。
顾东和杨浩算是酒友,在他“待业”期间,曾几次获得对方介绍的短期咨询业务。不过这次,杨浩拿出了一份“一般合伙人’方案向顾东募资——他计划加盟一个贝果品牌,在线下开几家门店,希望能从朋友那拿到部分投资款。杨浩在工作日的午餐时间发现了这家贝果店旺盛的人气,—段时间观察下来,他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机遇:“我手里正好有个机会,三里屯那边有家咖啡馆的老板是我的熟人,想找餐饮合作,他们能够接受分成模式,这样就能把地租的启动资金省下来。那家店的位置我看过,做贝果店很合适。”
坚信“财务自由”是一个必然将在四十岁之前实现、热衷于挖掘各式投资机会的顾东,这次却有些迟疑。首先,这类线下实体项目与杨浩的新职业身份——一家大数据公司的运营负责人,以及他过往的工作履历并不匹配;此外,顾东这几年的投资经历也并非一帆风顺,他炒过A股,正面撞上两波股灾,资产腰斩两次,也投资了互联网金融产品(P2P),至今还有十余万元无法取回,每个月仅能收到几十元的还款。这些因素叠加上近期缩减的收入,让他在面对新的投资机会时变得更谨慎。
顾东最终拒绝了杨浩的募资计划,但两个人在一些投资思路上达成了共识:应该将手里“标准化”的金融产品卖出,换成“非标准化”、更具像化的金融资产,“A股是不太玩得动了_固收产品的底层穿透嵌套后,也大部分都流向了地产和城投债,更不敢碰”。接下来一个月,“中植系”的几家财富管理公司先后出现风险,已经不怎么念叨“宏大叙事”“指数级增长”的顾东更笃定自己的新想法:“投点小店,也别惦记什么股权增值,这事儿现在哪有谱啊?创业公司上不了市,也没那么多ABCD轮的风险投资机构进来接盘。现在什么最值钱?现金流、信任关系!”
顾东身边想要依靠信任关系换取现金流的熟人,并不只有杨浩。转型“独立投资人”后,来找他的朋友有四五爪,“有些是来找钱,有些是来找好的投资标的”。他发现,除去一个从事了数年餐饮业务的朋友,其他几个都是曾经的“互联网人”。
其实早在年初,顾东也动过募集“个人基金”的念头,—位在风险投资机构负责投后管理事务的朋友劝服了他:找到好标的自募自投,不如做FA(财务顾问),把份额溢价卖给机构投资者。“机构现在钱投不出去很焦虑,你也省去了整个链路的管理成本,风险小。你毕竟不是专业干这个的,现在啊,坑太多了。”说到最后,朋友的语气里也多了点唏嘘。
市场上并不缺乏焦虑的投资机构,但真正好的项目标的在哪呢?看着日渐冷清的咖啡馆,顾东又犯起愁来。年轻的咖啡师和顾东很熟悉,隔着吧台同他打趣:好久没听见顾客聊创业和投融资的事儿了’这人啊,都变成卖保险的了。
保险的胜利
顾东的妻子张晓琦也是北京各家咖啡馆的常客,她现在是一名保险经纪人,习惯在那里约见客户。张晓琦是国内头部法学院的高材生,曾在—家国有银行的总行工作,是因为备孕才主动辞职。
孩子出生后,张晓琦选择了保险经纪人这份时间更自由的工作。她早前就对个人财务规划有些研究,还在中国银行业协会举办的全国财富管理师大赛上拿过名次。“商业保险就是现在的大趋势、大方向。”张晓琦熟练地同潜在客户推介起自己的业务:“您看现在国家—直在推普惠宝、个人养老金账户,基础社保的功能定位更明确了_就是让更多人能有基础保障,并不是用来满足现在所谓‘新中产’对于好的就医体验、或者退休后能保持较高收入的水平的需求,这些需求就得要商业保险来补充。”
“大厂”员工们是张晓琦眼中典型的目标客户,“自己出了意外或者得了大病,家里怎么办?孩子要花钱,房贷也不轻,把保险配置好是对家里的责任感的体现”。她也逐渐发现,这类客户能更理性地接受商业养老金、年金型保险的“长期成长性”,而不是聚焦于投资的“回本速度”,“很多人都已经意识到长寿是—种风险”。在定期存款和国债利率长期下行的趋势及预期下’用一纸合同锁定较高长期收益率的保险产品的市场热度,也正持续升温。
顾东认同配置商业保险和养老金是大势所趋,但对妻子力推的保险产品抱有怀疑:“保险公司的利润不也是靠投资嘛,现在投什么能有这么稳定的收益?穿透到底层,不都是—样的资产。短期可能看不出来问题,也就是因为投资周期拉得够长。”“周期长本身也是抵抗短期波动风险的手段。”张晓琦有力反驳道。
和之前被比喻成“铁饭碗”的银行职位相比,张晓琦对现在这份工作更满意:“收入比之前高,时间更灵活,能带着儿子玩。觉得是在给自己打工,也能帮到有需求的人,干着也有积极性。”新公司的工作氛围很不错,领导和老员工会积极给予张晓琦这样的新人业务上的支持。每当监管机构或媒体发布对商业保险利好的消息,公司的内勤或团队其他“伙伴”就会将信息加工成方便经纪人使用的物料,分发给大家,“遇到—些比较偏门的需求,团队里谁做过相关业务,也都会积极地分享自己的经验”。
曾参与过大型组织的“中台”搭建的顾东不得不承认,妻子所在的保险公司的“中台化”做得很好,甚至优于大部分他熟悉的互联网企业,“目的单纯,为了支持销售开单,需要的产品信息、增值服务的资源,都管理得很清晰,前台随取随用,流程也简单”。不过,他并不认为妻子的工作如她说的那样完美:“主要是时间上,说是能有更多时间陪孩子,有时候熬夜给客户出方案,儿子要先和阿姨—起睡到半夜,她再去‘换班’;有时候,—家三口出去玩,她就—直在看手机,回复客户的消息。”
“现在儿子都会说‘妈妈别看手机啦!’”顾东模仿着孩子语气,叹了口气:“她能投入到家人身上的时间还不如以前多。”但他也不在张晓琦面前抱怨这些,他明白,自己的家庭地位已经大不如前,“我现在没收入,家里靠她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