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中5日见闻:灭顶泥流来袭后的草滩村

作者: 万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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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震区

在手机上看到甘肃积石山地震的消息时,我正在大理一家民宿的楼顶等待日出。天边的云彩逐渐被初升的太阳映照成橘红色,洱海水面粼粼,被风吹开金色的柔波。耳畔,是一条条新闻弹窗的提示音和朋友发来的问询,我才恍然确认,就在几个小时前,距离我家乡几百公里外的地方刚发生了一场规模不小的灾害。

当编辑来电询问是否可以前往地震灾区时,我已经在赶回昆明的高铁上。我反复搜索从昆明飞往兰州的飞机航班信息,但只剩下一些中转航班。无奈中,选择了一班能够最早抵达的中转飞机。

12月20日7点50分,自成都转机后,我终于到达甘肃兰州,而震中所在的临夏回族自治州距离机场还有近两百公里的车程。不敢停歇,我拦下一辆出租车,准备赶往靠近震中的大河家镇。

“大河家是地震的那里吗?不会还有地震吧?”司机态度迟疑,我连忙解释:“还有一点余震。”车子开出一段路后靠边停下,司机说要搜索路线,随后又说路程太远,开出了“800元”的价格。此时找到一个愿意驱车前往震区的司机不易,我只得咬牙应下车费。

在前往震区的高速上,我看到的车辆不多,但不时就有挂着“心系灾区,情系灾民”横幅的红色卡车或是车队与我们同行。下了高速,出租车经过青海省民和县官亭镇。车子沿着官亭镇的主街缓慢开过,我才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地震的威力:一处饭店门前的亭子造型建筑直接倒下,许多沿街商铺的玻璃被震碎;一处商铺外墙裂开近十公分_楼梯处倒塌的砖块碎石堆叠。冬天的阳光冷冷地照在街巷上,路上行人稀少,大多穿着棉衣,把手插在口袋里取暖,脸上表情茫然。

到达甘肃与青海交界处的大河家黄河大桥后,我发现桥头一边的土山,在地震中发生滑坡,山脚处的绿色防撞护栏被掉落的土块砸中变形,波形板和立柱各自扭曲着散落。往桥一侧的大河家镇远眺而去,能看到沿河停着一辆接一辆的救援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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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一天媒体推送的新闻报道中有提到,大河家黄河大桥出现裂缝,应急车辆和小型车辆正常通行,大型车辆禁止通行。而20日上午_我抵达时看到,工怍人员正在加固这条通往震中的关键救援通道。

和一位媒体同行在桥头汇合后,我们决定赶往距离大河家镇十余公里、同样受灾严重,并且遭遇了罕见震后泥流的青海民和县中川乡草滩村——随着时间的推移,关于震区的更多信息被挖掘出来,在距离甘肃震中20公里外的青海,草滩、金田两个村庄被泥流袭击接近8万平方米,淤泥平均厚度达到3米,65栋房屋被淤泥掩埋,20人失联。

我到达草滩村后的第一印象是,车多、泥更多。不论是运渣车还是挖掘机,车轮都裹了一层厚泥。县道上,不断有重型车辆飞驰而过,带起呛人的尘土。清理淤泥、疏通主道路后,大型救援车辆才能靠近被埋房屋。草滩村的村道只能容一车通过,不少路段不是被泥流冲毁,就是因救援车辆正在作业而被封。几经绕行,我和同伴才终于来到有两人被埋的5号救援点附近。眼前,两个村庄间原本干涸的沟谷已经被淤泥填平,当中还嵌着不少厚冰块。

约三四米厚的淤泥只让整栋房子露出个屋顶,老院、新院以及一片果园都消失在淤泥里。在被掩埋房屋的左右两边,共有7辆挖掘机连续作业,消防员告诉我,这已经是他们连续工作三十多个小时之后的结果。我越过大片淤泥站上被救援人员破开的屋顶往屋内看,发现泥浆早已破窗而入灌满整间房屋,房屋内外已无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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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摄影记者告诉我,这次甘肃地震的救援速度超乎他的想象,等他19日中午赶至大河家镇时,几乎已经拍摄不到救援的现场。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黄河另一岸的青海——我们眼前的草滩村,白天,流动、松软、粘稠的淤泥不断拖延着救援的时间,夜晚气温降至零下,淤泥又结冻变硬,清理的难度进一步加剧。

在草滩村安置点里,我见到了女孩兰兰,她是这个村庄里少见的年轻人。和中国的许多村庄一样,草滩村里的青壮年常年外出务工,留下的多是老人和小孩。28岁的兰兰原本在西宁的一家餐厅工作,在女儿上小学后,她才选择回乡陪伴。地震发生前不久,她刚回到村里。

得知我来采访,兰兰热心地打电话叫来丈夫,让他领着我在村里转转。兰兰的丈夫在西宁的建筑工地做小工,青海的冬天长,11月他便收工回村。地震发生后,兰兰家刚修完三年的新房墙体出现多处裂缝,比起自家的损失,兰兰的丈夫似乎更关心同村另外几户人家的命运。草滩村一共4户7人被埋,他频繁地去到被泥流淹没的几户人家附近徘徊,焦急地等待着救援结果。

凌晨“突袭”的余震

考虑到前一晚的余震,以及往返县城要花费的时间,20日晚上,我决定留在草滩村,在租来的车里和同伴凑合一晚。21日凌晨4点,再次发生余震,虽然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但我还是从浅眠中惊醒。夜黑得深沉,对面一辆卡车两侧的车灯大开,泛着绿光,驾驶室里的司机似是也被震醒,直直坐着。周遭的人好像都醒了过来,但却没人下车,因为外面是零下15℃的冷夜。

清晨,在草滩村安置点,我见到了一位面色青白、双眼疲惫的村民,他提到,因为连续两天余震都是在凌晨4点左右发生,自己怕意外来时逃生无门,便一直熬到4点以后再睡觉。在这处临时安置点里,不少人和他一样,对未知的灾难心有恐惧,一些妇女夜晚只能睡上一两个小时。因为担心余震,许多住在教学楼里的村民想转移到救灾帐篷里,但这样的需求很难被完全满足,因为帐篷的数量并不充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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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中午,我决定和一位来草滩村支援的民政干部去追寻这场罕见的泥流的源头。我们从前一天的救援点位出发,顺着村道朝高处走,很陕就被冲上道路的泥流拦住去路,河沟里的树木都被泥流巨大的冲击力冲到一边。跳过泥堆继续向上,能看到沟壑里有的部分是稀软的泥汤。向前走出短短一截,泥流再次淹过路面,我只得绕上田埂,便看到—户直面泥流侵害的人家——彩钢搭建的房屋已经完全倒塌,用泥土和红砖垒砌的墙壁也全部被压垮,住户不知去向。

再往前,便到了泥流最先冲击的两户祁姓人家。地震十天前,祁继安的儿子刚刚力、了婚礼,影壁上张贴着三个大红喜字,门前挂着彩旗,院墙也刷成明亮的草黄色。这个家透着一股新鲜气,门前还整齐地堆着七八堆玉米,但庭院周围两米多高的淤泥又令人绝望。猪圈的外墙塌了,猪死了几只,还活着的挤在破损的围栏里,听着有人走过,发出几声短促的叫声。院子另一侧,淤泥厚度直接超过了我的头顶。

祁继安家门前的淤泥难以过人,我只好折返,路过5号救援点时,听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搜救犬在被埋房屋附近发现了新信息。有人说:“人马上就能找到了。”5号救援点被埋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和他年逾古稀的母亲。听村里人说,男人结束打工回乡不过四五天,就遇上了这样的灾难。

房子的主体已经被挖开大半,一台挖掘机上,除驾驶员之外,还有一名消防员站在操作室外进行指挥。挖掘机轰鸣,挖掘翻动出一斗斗泥浆。有家属模样的人拿来毛毯候在一旁,民和县第二医院的几名医护也等在对面,准备—旦发现失联者,就协同处理后续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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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这样的救援现场.“马上”两字可能意味着几个小时。挖掘过程频频暂停,消防员指挥工程车开掘不同方向,再亲自下场查看情况。下午4点多,太阳虽然挂在天边,但寒气却从四面袭来,我外露的手指变得又红又痒。一个多小时后,救援暂无进展,我决定先回安置点等待消息。

返程时,路过县道旁的一家饭馆,这里临时变成了消防队的补给站。饭馆的主人是—对老夫妻,他们的女儿、从西宁赶回家看望父母的祁如馨告诉我,父母本可以去安置点住帐篷,但为了能给消防队提供服务,自愿留在了家里。因为担心有烟瘾的父亲在震后买不到烟草,出发前,祁如馨还专门去给父亲买了两条烟带着,“回家是绕了—大圈才进来,越靠近大河家,感觉情况越严重”。

祁如馨家的饭馆已经在村上开了六年多,平时卖卖面食和卤肉,因为位于村委旁边的广场上,位置优越,生意尚可。老夫妻有三个子女,老大和媳妇在建筑工地打工,老二祁如馨在西宁一家医院做护士,还有一个小女儿在外地读大学。在祁如馨父母口中,那一夜,地震发生时的响动像是放鞭炮的声音一样,噼噼啪啪,他们开始只以为是对面的山体发生了滑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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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这边夏天可好看了。”交谈间,祁如馨突然向我介绍起家乡的夏日美景,又连忙着补充道:“现在很难想象噢。”不过,在她的手机相册里我看到了在上一个夏天,公路的另一侧有着连片的苍翠草地,祁如馨带着两个侄子骑自行车,大笑着穿行而过;而现在,同样的位置上,光秃秃的树桠和临时改造的停车场里挤在一起的救援车,让我实在无法将两幅场景联系起来。

“我们这边人从来没想到会有泥流。”不仅是祁如馨,对于草滩村的每个人而言,这场灾害都超出了他们的生活经验。当天下午6点多,救援现场终于找到了下午就有线索的失联者之一,但其已经遇难。

泥浆从何而来?

22日,天刚大亮,我便朝着前一天未能抵达的人家走。气温还没爬上零度,我戴了两层帽子,沿路的田地里堆积的枯叶都蒙上了一层白霜。

上午9点多,在祁家门口我遇到了刚从附近一处小安置点回家的祁继安夫妇,他们准备生火做饭。祁继安在震后逃跑的过程中摔伤了右手,但未被彻底冲毁的猪圈里还有20多头猪等着人来喂。

一踏进祁继安家的客厅,就看到原本摆放沙发一侧的墙壁被泥流推倒,地上满是断裂的家具,有些已经无法辨识原来的样子。祁继安女儿卧室的房顶陷落,屋内满是夹杂着木块、砖头和树枝的淤泥,衣柜已经被泥巴挤压变形。

对于祁继安来说,地震和泥流几乎同时到来。地震发生时,他和妻子住在大门口的房间,等他们跑出院外,就看到干涸的沟谷中突然有齐路高的泥流向下奔涌。

祁继安的妻子在火炉上热了些宴席剩下的包子、油饼,还炒了一盘粉条。饭桌上,他们慢慢讲起关于房子和家的故事。祁继安的家境一般,夫妻俩留在村里种玉米,这处房子修了十多年,因为没有太多积蓄,还问亲戚朋友借了十来万,近些年才慢慢还完,两个孩子读大学的学费也都是国家助学贷款。

祁继安的妻子身体不好,在她的描述中,自己年轻时也曾出门打工,但“挣不上钱”,现在则是病得无法出门。前年,她咽喉剧痛,以为自己得了绝症,家里没钱就忍着—直没去医院,还是女儿骗她说省城的医院免费义诊,才去做了检查。祁继安的妻子没读过书,想在手机上记一个来送物资的妤心人的电话号码,却不会写对方的名字,只能拜托我来输入。地震发生后,祁继安的儿子从省城赶回,待了两天后不得不返程上班,家里只得由上了年纪的父母操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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