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限马拉松背后的真相
作者: 嘉禾
严肃跑者
在北京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的跑道上,50岁的张远高迎来了2023年的第一缕晨光。待到天色逐渐透亮,阳光挂上冬日光秃的树桠,这位资深跑者已经完成了他的“新年第一跑”,25公里。
我们裹在厚重冬衣里看着张远高健步跑来,清晨8点,零下8摄氏度,他只穿着单薄的训练服,额外添上的天蓝色羽绒背心被汗水浸成深蓝色,头顶还隐约蒸腾着白汽。除开他和几位俱乐部的跑友,此时的公园跑道上难觅人影。对此,张远高显然习以为常:“今天还算晚的,之前我们都是凌晨5:30开跑。”
周日凌晨4:30起床,洗漱、吃饭,再自驾到奥森南园,5:50准时开始训练——这是张远高坚持了一年半的时间表。“这种天寒地冻的时候,人家还在睡梦中,但我们8点多30公里就已经跑完了。”他语气轻松,笃定道:“跑步的人肯定不会睡懒觉的!”
这是张远高感染新冠病毒康复后的第五次训练,因为跑友们也大多处于“阳完”后的恢复阶段,训练配速比以往更慢一些。张远高所在的俱乐部小组要求从4分50秒/公里逐步提升,而这一数字在往常至少是4分30秒/公里。
但这足以让我这样的“外行”震惊。现在的媒体和社交网站上,大多医生和达人们都秉持着“抗原转阴”后需静养的观点;当一些运动意外发生后,“‘阳完’一个月不能剧烈运动”也似乎变成了年轻人间约定俗成的一种默契。
这样的热闹讨论却无法轻易打断张远高向前奔跑的步伐。他告诉我,自己刚感染新冠病毒、没法跑步的日子里,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一直惦记着”;等到抗原检测结果转阴,又休息了三天,他便迫不及待地出门跑了一个十公里。

“‘阳过’以后再跑,我们非常讲科学。跑步群里大家也都互相提醒一定要慢下来。”张远高将他新近的跑步成绩分享给我,也仔细回复我关于运动强度的疑虑,努力把自己与大众固化认知里只顾蒙头拼成绩的“马拉松跑者”形象割离开来:“作为‘严肃跑者’,虽然跑习惯了,但我们还是要尽量克制,不能不讲科学地马上就跑。你要管住自己,循序渐进地慢慢恢复。”
“严肃跑者”是张远高反复强调的名词。随着马拉松运动在城市中普及,与技巧性竞技场无缘的都市人群开始大规模踏上马拉松赛道,普通跑者得以与职业选手同场“比拼”,“大众跑者”“严肃跑者”等概念也随之兴起。
在拥有近二十年跑龄的张远高看来,“大众跑者”不会进行长期专项训练,更看重运动的参与感,“(参加比赛时)沿路吃吃喝喝搞点补给,见到摄影师摆个漂亮造型拍个照,回头下载官方的图片发个朋友圈,这也无可厚非,因为乐在其中”。但对他这样的“严肃跑者”来说:“你得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计划,为了实现目标要非常努力,严格科学地一步步、扎扎实实训练,然后达到目标。”

“破3”(即3小时内全马完赛)是张远高的一个目标。2019年,在北京马拉松上跑出全马3小时08分完赛的成绩后,他便冒出了这个“很大胆的想法”。不过,沉浸跑圈多年的他也知道:“接近3小时再往上提升是很难的,而且还要提高8分钟!”但这个想法在脑海中日益强烈,于是,张远高在朋友的推荐下加入了北京城以训练严苛、成绩显著而闻名的“冠军俱乐部”,期望能获得更进一步的突破。
“(俱乐部)注重科学提升成绩,一周七天全部给你安排好,每一天都有不同的训练计划。”张远高进入俱乐部时,被分在C2组(俱乐部将跑者从A到G分为不同组别,每组都有自己的训练强度和目标成绩,C2组的目标是全马完赛时间在3小时10分以内),结果第一次集训,自认还算“精英跑者”的他就发现自己“根本跟不上”。随后几次的30公里训练路程,张远高总会在最后一两公里时掉队,他就咬着牙坚持一个人跑完。
手腕上的运动手表记录了张远高这几年来的变化。2020年时,他全年跑了八十余次;2021年年中加入俱乐部后,“运动次数一下就上来了,有一百八十多次”。到了2022年,这个数字变成了“200+”,总运动时间也比三年前大大增加。张远高的成绩也在不断提升。加入C2组几个月后,他成了领跑员,很快升入C 1组,正式挑战“破3”。
“刚开始也呼哧带喘使劲跟也跟不上,后来慢慢又成领跑员了。”张远高身材瘦削,说话快速有力,聊到马拉松时,你能明显感受到他藏在平常语气下的认真和热忱:“很多人以为跑步是最简单的运动,穿上鞋迈开两条腿就跑,其实远不是这么简单。”
“新年第一跑”是我们与张远高的第一次线下会面,双方简单寒暄后,他便拉着熟识的C组队友们一起拍摄合照,在阳光下欢呼“新年快乐”。人群中,他脚上的橙色新跑鞋格外亮眼,这是他在2022年北京马拉松上成功“破3”后俱乐部给的奖励——“马拉松第一人”基普乔格同款跑鞋。
刚结束的25公里,其实是张远高升入B组后的第二次专门训练。去年年末,张远高从C组升入了B组,这意味着“破3”后,他又有了新的目标——全马完赛时间2小时55分—2小时50分。
它不是“广场舞”
2小时48分,这是李剑钊的PB(Personal Best,个人最好成绩),是2020年南京马拉松比赛上他跑出的成绩。
和常年跑步的张远高不同,36岁的李剑钊没什么运动基础,直到2014年开始跑步,2016年才接触到马拉松。他没参加过什么专业机构,只是在对马拉松萌生兴趣后,购入十余本国内外关于跑步的书籍,自己总结出了一套训练方法,每次比赛前十六周制定一个训练计划。就这样,他在2019年的赛事中跑进了3小时,2020年跑进了2小时50分。
马拉松对李剑钊有着独特的吸引力,“会上瘾”。最初,参加各种大型赛事的新鲜感和氛围感最能吸引李剑钊,让他更加喜欢跑步。但这种吸引力的内核,也随着时间不断改变:“跑了五年后,对比赛的瘾就没那么大了,唯一能让我继续产生兴趣的就是能跑出更好的成绩。”
为提升成绩,李剑钊制定了严苛的训练日程。周一至周五的工作日要完成四次长跑,除开周六和好友约上几局羽毛球,周日更是他的重要训练日,“最多是跑37公里,早上6点多出门,跑到10点多回来”。
对当时刚过而立之年的李剑钊来说,要维持这样的运动强度也有相当大难度。“很累,但你不累没成绩啊,不累很难出成绩。”李剑钊清楚,大部分像他这样全马能跑进3小时的跑者,都在追求更好的成绩,跑进3小时、跑进2小时50分、2小时40分、2小时30分……“意义那是不一样的!”
为了不断刷新原有成绩,李剑钊的生活也发生了“颠覆性”变化。“没跑步前,他周末晚上不睡觉,早上不睡到中午不起,一天就吃一顿,有各种不良习惯。”妻子晓丽细数着他曾经的不良习惯。“抽烟喝酒吃槟榔。”李剑钊在旁坦诚补充道。

跑马拉松后,李剑钊先戒掉了烟酒,因为“影响跑步成绩”。他推掉了日常的酒局,有的实在推却不了,他去了也不出钱,“慢慢地别人就不叫我了”。控制体脂则是李剑钊的另一项大工程,“理论上脂肪越少、肌肉不变,你的成绩会越好”。他将猪肉等脂肪含量高的肉类、油炸食品和烧烤拒之门外,因为体检时尿酸偏高,又把海鲜、内脏类食物也一并戒了。
在妻子晓丽看来,36岁的李剑钊和八年前判若两人。20多岁时,李剑钊头发长、皮肤白皙,脸看着也“嫩”。但现在,“又黑又瘦,头发越剪越短,越来越显老了!”晓丽回忆起两人外出旅行时闹的笑话——赶火车的李剑钊急匆匆地冲在第一个过海关,“人家一看就把他拦下了,他那个样子,又黑又瘦、短头发、运动服、背个包,一看就像个代购!”
年至五旬的张远高也“多年如一日”保持着7%左右的体脂率,这是每年体检时能让年轻医生都面露钦佩的数字,也足以让他“‘藐视’很多年轻的小伙子”。


马拉松逐渐成为大众运动后,有媒体将其戏称为“中产阶级的广场舞”,这是张远高最不认可的一类称谓。“有的人自己不跑体会不到,就给马拉松贴一些标签,”张远高的语气变得严肃,“他们没有感同身受真正的运动精神、马拉松精神。”
自律、毅力、坚持,是张远高跑马多年的关键词,但他也不愿将这些提炼成“价值观”和“跑马文化”,反而认为这些早与运动本身“水乳交融”。他也很难精准地描述什么是“马拉松精神”,转而同我分享了很多马拉松跑者的故事。
进入俱乐部后,张远高看到了更多的“大神”案例,他常挂在嘴边的是圈内闻名的老年跑者关景学,对方与共和国同龄,已经在赛道上跑了二十多年。63岁时,关景学跑出了2小时56分的全马成绩,一战成名。2019年,他的北京马拉松全马成绩是3小时01分,比张远高要快近七分钟。
俱乐部集训时,张远高常跟关老一起训练,有时候跟在他身后,有时候跟他并排跑。某些时刻,张远高觉得受到激励:“老爷子都跑得这么好,跑得这么卖力,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努力?”某些时刻,他又会思考:“一个70多岁的老人,他这么刻苦,追求的是什么呢?”
这样的“精英跑者”故事在马拉松的圈子里,甚至在张远高加入的俱乐部里都不罕见。主角可能是年过古稀的关景学,也可能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快递员。故事的情节不一定会见诸报端,却被跑者们口口相传。而对张远高来说,这样的故事“每天都活生生地在身边上演”,主角们与他参与同一场训练,在跑道上分享同一瓶矿泉水,跑完全程后一起合照……
时间长了,看得多了,张远高渐渐有了问题的答案:“其实(每个人)都是对自己人生价值的一个极限的体验。”长时间接近身体极限的训练、奔跑,或许都是源自内心深处对突破自我的渴望。因为,“No human is limited,人类是没有极限的”。张远高引用基普乔格的名言,以此作结。
享受
1990年出生的彭郑钰则有着另一套“跑步观”。在媒体报道中,她是“2017年最火的马拉松跑者之一”,不仅完成了“六大满贯”(柏林、伦敦、纽约、波士顿、东京和芝加哥马拉松),还创下了当时中国“六星跑者”(完赛“六大满贯”者)的多个记录:最年轻、首位90后、共计211天用时最短……同时,她也是2016年中国参加北极圈极地马拉松年龄最小的选手,成功拿下半马、全马、北极熊挑战赛3枚奖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