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线人在1050天后重逢

在最繁荣的时候，中国电影行业被按下了暂停键，疫情造成了国内院线发展的致命转折。

三年来，任何一簇希望的火光都曾让电影人充满期待：或是一部万众瞩目的新电影，或是放宽的防疫政策，或是提高后的影院上座率。电影行业从上游制片，中游发行，到下游院线，都在摸索中求生。他们无数次接近大银幕上的光影，又一次次跌落到更深不可测的谷底。

在1050天的等待过后，2023年的春节档重新点燃了行业的希望。电影人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接下来，他们要继续讲好关于影院生存的故事。

触底重创

“应该是中国电影行业的至暗时刻。”

沃思达（Vista Entertainment）中国区CEO王奂这样总结电影行业被新冠疫情重创的过去三年。沃思达是为影院提供整体软件售票解决方案的公司，2014年中国区公司成立，从最初只有五位员工，发展到今天有一百二十多位员工。他们见证了中国电影从2014年起迅猛发展的辉煌时刻，也经历了巅峰后于2020年“熔断式”地迅速降温。

最直观的结局就是，很多疫情前光芒四射的公司，突然开始负债，甚至倒闭。“这段时间是对电影从业人员一个非常大的考验，超过90%的企业在亏损，电影人都在负重前行。”

过去三年，上海兰生典尚影院总经理张婼婷早已被反复的疫情“磨得没有了情绪”，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让电影院继续生存下去。而这一度变得异常艰难。

房租、物业管理费、员工工资、分账票款、水电费，这五个项目是电影院每个月的固定支出，影院几乎自负盈亏，营业压力非常大。

离别是有预兆的。2018年，上海兰生典尚影院的员工有将近二十名。但还是捉襟见肘，为了开源节流，影院无奈只能缩减人手，目前算上张婼婷自己和财务，整个上海兰生典尚影院只有12个人。

2020年，电影院关停的七个月里，电影行业的公司都鼓励大家能够坚守在这个行业里面。有的公司组织员工跑步、阅读、学英语，上海百美汇影城也组织了线上小游戏。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已经触到了行业的最低点。影院和业主谈好了降租，缩减了部分员工成本，也减免了没有营业的日子的开销。

没想到，2022年，电影行业受到更猛烈的冲击。影院还要经营，员工需要上班，但没有更好的影片上映，每一场电影通常只有个位数观众，最多也就二十几个人，一天下来也没有多少客人，影院收入毫无起色，已经减免的租金也没办法再谈。2022年的打击是更加致命的，比2020年疫情之初更加严重。

降薪、裁员。看不到转机的日子里，几乎每位电影人在过去三年都曾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行业到底还有没有前途？”

对百美汇影城主管经理刘啸辰来说，似乎在和中国电影行业共同成长。起初，国内优秀的影片并不多，引进的外国电影也少。哪怕是在上海这座大城市，他一年也就只看几场电影。随着国内电影行业的蓬勃发展，他的观影频率越来越高，借助在影院工作的便利条件，也有了更多的机会去了解电影。

即使是在最艰难的时刻，看着身边的伙伴相继离开，他也从来没有过要转行的想法。坚持下来的人，一定有自己的理由，这个行业有它独特的魅力，“电影人”对电影的情怀，不是光用金钱就能衡量的。

对于红星电影世界上海城市副总监叶华来说，电影早就成为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享受电影视听愉悦感的同时，他更爱沉浸地感受电影人物的生活。电影之于他，是短暂逃避现实世界的乌托邦。

而在张婼婷心中，坚守在影院是一种习惯，更是一种执念。2009年从复旦大学新闻专业毕业，她就进到了电影院，从业务员做起。如今，小到做爆米花的设备、影院的放映装置、大到影院的管理运营模式，她都一清二楚。哪怕曾经有过一念之间想要转行的念头，但对电影的热爱还是让她坚持了下来。

在这个漫长的寒冬里，需要有人坚守，他们都希望自己和团队能够做那些坚持下来的电影人。好在，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回归

对在百美汇影城工作的张敏、刘啸辰和张俊来说，今年的春节是爆米花味的。

2023年春节档，影院第一部电影是零点场的《流浪地球2》。检票处的工作人员提前很早就把3D眼镜拿到影厅外摆放整齐，翘首等待第一批影迷走入影院。

观众如潮水一般涌来。那天零点场的两个厅一共来了近三百五十人，上座率高达70%，是过去三年间最高的一次。

疫情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百美汇影城都是静安嘉里中心客流量最多的地方。但过去三年间，这里反而成了整座楼最冷清的场所。百美汇影城的小卖部已经很久没有开过，整个影院死气沉沉。最惨淡的时候，一整天都没有一个顾客，影院的大堂只有两个工作人员，象征性地站在那里。

但今年的春节档，电影排片百花齐放，久违的爆米花回归了。在熟悉的香甜味中，张俊和同事开启了春节假期的忙碌工作。从一早检查检票设备和观影设备，到检查每个放映厅的消防安全设备、空调温度，这个春节假期，他们每人都要上五至六天的班，从早到晚，忙到没有时间看一场电影——好像一下子回到了2019年的春节。

张婼婷早在去年12月，通过多方打听了解到关于春节电影档期的相关消息，随后发行公司也陆续联系到她。自此她便开始积极琢磨排片。

在她看来，排片是“很有讲究”的，排片思路可以决定票房上座情况。她会先把黄金档的时间预留出排当下热门影片，确保每个观众到影院内的20分钟到30分钟内就能一目了然看到。

春节假期期间，她甚至出去旅游也是带着电脑，时刻关注每部上映电影的实时出票，再对第二天上映影片做调整，将影片放映时间段尽可能地调整至最佳时间。通常调整完排片都已是凌晨，但这种真实的忙碌感让她很开心，因为自己引以为傲的排片技巧又有了用武之地。

张婼婷回忆，2009年刚入行的时候，《阿凡达1》是自己印象最深的电影。十三年前，为了抢一张《阿凡达1》的3D电影票，影迷非常疯狂。

也是从那一年开始，中国电影院驶入发展快车道。影院的3D技术、全息影像等技术逐步改进，IMAX及中国巨幕打造巨型银幕，4D技术也被引入到了3D电影中。2018年，中国电影院的数量超过了一万家，银幕总数超过六万块。

中国的观影人群也逐步被培养、成熟起来。在春节档、国庆档，到电影院看电影成为了一个非常主流的消费行为。2016年，中国人均观影次数只有1.7次，美国2016年人均年观影次数为4次左右。但到了2019年，一线城市的年人均观影次数已经达到3.36次。

那一年中国电影总票房达到642.66亿元，创造了国内历史票房年度最高记录。与此同时，资本也信心十足，从制片、发行、放映到观影人群，电影行业一片欣欣向荣。

巧合的是，在经历过一系列沉重的打击过后，2023年春节档的开门红，是从去年12月16日上映的《阿凡达2》开始的。那时国内相关政策刚放开不久，已然有很多影迷愿意走进影院，重新点燃了电影行业的热度。

“这至少证明了大家对电影的热情没有消减，只要观影人群的热情没有消失，从业人员的信心就会被燃起。这算是一个集结号，是票房回归，行业重新起步的一个号角。”王奂提到。2023年2月以来，《黑豹2》《蚁人与黄蜂女：量子狂潮》《梅根》等先后在大陆院线上映或定档。

“电影是跨国界的，是真的能让人们产生共鸣的艺术作品。电影内容的多样性非常重要，而如今，中国观众的艺术欣赏能力已经很强了，只要有更多元化的内容出现在电影院里，中国的电影就会更加开放。”王奂说。

多元化的第一个表现就是外国电影的引进。进口片不仅是好莱坞的，也包括印度、泰国、韩国、日本等地的影片，能够让大家看到全世界人的生活状况。

另一方面，国内电影的产出也需要多元化发展。不光是宏大制作的“大片”，小人物真实而丰满的生活，一些永恒的、能让观众叙述自己感同身受的主题，也是中国电影急需拓展的一个领域。

2022年，类似《爱情神话》《隐入尘烟》等原本被认为是小众电影的火爆，已经证明了这类电影是能够在市场里产生共鸣的。王奂说，中国电影人需要制作更多“能让观众在生活当中找到共鸣的电影，然后把这些共鸣搬到大银幕上去”。

新危机

在王奂看来，电影行业的从业人员在经历了至暗时刻后，抗风险和管理不确定性的能力变得更强了。然而，即使今年的春节档非常成功，受到重创的行业仍然需要很长的恢复时间。

张婼婷最直接地体会到了电影院运营的艰难。电影院越来越多，同质化的经营多了，竞争越来越大。观众也更难满足了，他们看的东西甚至有时比专业人士还细致，从屏幕、音响，到座椅舒适度，甚至厅内空气的味道，都会在不同影院间产生比较。

更难的是，如今影片的“寿命”短了很多。以前一部电影的观影高峰期可以达到两到三周，但现在基本上一个周末，一部热门电影的高峰期就结束了。

一方面，影院的运营成本在不断攀升。

从业者公认的事实是，显然光卖电影票并不足以让影院盈利。影票的收入要跟片方分成，电影院只能拿50%，而卖品的收入利润更高，而且不需要分成。王奂介绍，在海外，电影院卖品的收入要占所有收入的50%以上，但在中国，这个数字只有9%-12%。

另一方面，观影习惯正在发生巨变。从业十五年，叶华最大的感受是，电影院在人们生活中的重要性像一条抛物线般逐渐趋于平淡。“观众足不出户就能在家私密地享受电影带来的休闲娱乐，网络观影成了人们观影的主要方式，电影院的存在感难免衰落，或者说，很难成为人们观影的第一选择。”

当普通观众的注意力被短视频瓜分消耗，院线电影在发行时侧重采用爽点密集的短视频宣传方式，让观众在碎片化的时间内就可以体验电影的质感。但这样做，也会让很多观众不再执着于到电影院观看电影，而是直接等待电影上线后在手机或平板等设备上观看。

同时，流媒体公司在内容创作上也日益成熟，一些电影干脆绕过影院直接在流媒体平台上映。早在2020年12月初，传媒巨头华纳就宣布在其新推出的HBO Max流媒体服务平台上同步发行院线电影。这些都对电影院产生了非常大的打击。

如此下去，电影院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近年来，国际电影行业一直在讨论，影院如何才能不被新的技术取代，而重点落在观众的观影体验上。把影院的标准提高，是接下来中国院线从业人员工作目标的重中之重。

或许中国的电影院还有很多可以提升进步的空间。“在海外，一个电影院可能会有四五种主题的餐厅，人们可以吃热食，喝红酒，影院内还有儿童托管中心。这些都可以成为未来中国影院多元化收入的一些可能。”王奂介绍道，“只要线下的观影体验能够提升上去，电影院传统的娱乐消费模式是永远不会被取代的。虽然现在行业还在起步阶段，但中国已经是全球排名第一的票房产出地，未来只会更好。”

王奂对中国电影的未来依然充满信心。不久的将来，张婼婷也打算升级影院，更新放映设备，换一套软装。电影院的设备越新，观众的观影体验越好，他们就越愿意来。

“但这还需要点时间。最起码对于我们影院来说，可能要至少两到三年才能恢复到疫情前的水平。至少要把本钱先赚回来，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