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自然的关系
作者: 朱赢椿 曳尾菌
朱赢椿和他的随园书坊
朱赢椿:书籍设计师、艺术家、南京师范大学书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由他策划、设计的图书享誉海内外,其个人著作《虫子书》曾获得2017年“世界最美的书”银奖,为大英图书馆永久收藏。
书籍设计师、艺术家朱赢椿用十三年时间,在南京市区打造了一座虫子乐园——随园书坊,里面住着当代绘画大师“牛宾虹”、传说中能助人成仙的“吃书贼”衣鱼、留迹《诗经》的颜值霸主蜉蝣,还有能吃到红山动物园的动物们生产的“便便外卖”的屎壳郎……
对朱赢椿来说,昆虫是他幼时就曾携手的玩伴,而随园书坊,既是他的物理居所,也是他艺术创作的精神乐园。
虫子不是敌人
访客进入随园书坊前,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先要轻叩一下竹篱笆门。这是提醒竹篱笆里的“保安”注意安全——标有“门牌号”的这排细竹里住着木蜂家族,它们是朱赢椿的邻居,也是陪伴他多年的老友。
位于南京师范大学随园校区的随园书坊,是书籍设计师朱赢椿的工作室,由一座印刷厂车间改建而来。内里结构简单,被爬山虎包裹的玻璃小房、挂着凌霄花的古旧砖墙,院子中央是一棵能遮蔽天日的老朴树。
木蜂并不是这座小院唯一的虫子住客。走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只要你弯下腰去,静心观察,就能发现徜徉在植物间的各位“虫子朋友”:树干上栖着午睡的蜗牛、墙角是奋力织网的蜘蛛,蚂蚁正忙着往巢穴搬运食物,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拉步甲也曾在此驻足。

观察虫子是朱赢椿工作和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惊蛰一过,“虫子闻春雷而动”,他便在门口立起告示牌,提醒人们要“慢”,注意脚下散步的蜗牛和搬家的蚂蚁;夏夜,要给院子里的水缸换上清水,为嬉戏的萤火虫们留出舞台;深秋,桂花开落,小虫怕冷,挂在墙上的“小虫旅馆”能替它们遮蔽寒意;冬至,万物俱寂,他就整理起积累一年的观虫笔记,静待春日再临。
随园书坊的人虫和谐,并非一蹴而就。刚搬来时,朱赢椿和他的虫子朋友剑拔弩张了一段时日。他开垦菜地,种下茄子、西红柿、丝瓜,转眼就被虫子啃得千疮百孔。初时,他气极,想遍了各种驱虫手段,对待虫子如同敌人般严阵以待。但某天,他脑中灵光一闪:昆虫在地球上的时间比人类要长得多,如果换个角度对待它们,不打农药会怎么样?没想到这一试,生态渐趋平衡,植物长势愈发喜人。越来越多小虫搬来书坊生活,朱赢椿也和虫子们“化敌为友”。
我们在6月末踏入书坊,朱赢椿特意提醒,即使被蚊子咬得半死,也不可将其随意打死,仅能喷花露水“抵御”。他自己并不采用任何驱蚊措施,还同来客们强调:离开前,各人统计一下身上的蚊子包,数量最多者有奖。
虫子也是书坊“当家作主的人”,朱赢椿给予它们平等的尊重。锹甲“小黑”被收养的流浪猫骚扰,离家出走,他就在校园里张贴《寻虫启事》,诚邀见者送回;客人担心在进门处筑巢的胡蜂蜇人,他就接连几天站在屋檐下和胡蜂们“商量”:能不能换个地方安家?没想到一个月内它们真搬走了。

虫子朋友也不是总对朱赢椿客气。关竹篱笆门时,他曾被“潜伏”的蜈蚣咬过肚子;用毛巾擦汗时,又被躲在里面的小木蜂偷袭,皮肤红肿一片。疼痛来袭,朱赢椿气恼,但又不能报复回去,想着“不能让你白蜇”,他迅速拿出白纸记下被叮咬的肿块大小和消肿需要的时间,留存作为观虫的资料。
虫子们也会给朱赢椿留下“礼物”。在随园书坊一楼的小展厅,墙上几只造型古朴的花插引人注目。朱赢椿告诉我们,这是深秋时落下的枯枝,由虫子“艺术家”啃噬而成。还有蜾蠃的巢穴,像是一只只小陶罐,待虫子完成“传宗接代”后离开,空巢也就成了他的新藏品。
“自然之书”
做了几十年的书籍设计,朱赢椿习惯把随园书坊比喻成一本“自然之书”,它被天地包裹着,茂密的植物将它晕染成绿色,虫子们在“书页”间安适地踱步,留下它们独有的生命痕迹。
但朱赢椿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能翻开这本“自然之书”。年轻时,他和大都市里为了所谓的成功而努力奋斗的青年人没什么不同。在出版社工作时,他每天埋头设计中小学教辅书,又要承接商业项目,加班也是常事,夜里累极就睡在办公桌下。
但看到高考过后,孩子们欢呼着将自己设计的书籍扔向空中,纸页四散、委顿于地,只溅起片刻尘土,他便坠入了自我价值迷失的浓雾:这就是我的生命,我最后就是这个下场?
2007年,被生活重压反复搓磨的朱赢椿无意间旁观了一场蚂蚁搬家,瞬间得到了与个体困境相关的哲学启示,自此,他开始关注这个被自己忽视已久的微观世界,并在当年出版著作《蚁呓》,讲述了一只蚂蚁匆忙的一生。
视野真正被打开是在2010年。那一年,他告别商业设计,在南京大学随园校区租下了一处旧厂房,一砖一瓦地从头建造随园书坊,“才发现原来周围这么丰富”。

近十三载岁月里,朱赢椿在这间小院种下了许多植物。前院墙沿下的香椿树本是一株小型盆栽,但某天树根从花盆底的小孔探出,扎进泥土地里,竟长成了一株两人高的小树;墙头招摇的凌霄花、肆意漫步的爬山虎,都曾是孤零零的一截根系,他捡来种下,很快就开出一片烂漫……植物越繁茂,来定居的虫子就越多,草与木、虫与鸟,自然地纠缠生长,构成了一个看似杂乱,又生机勃勃的小世界。
现在,朱赢椿已经是一个熟练的虫子观察者,找到“邻居们”的巢穴,蹲下,接着是几个小时地观看、记录。他眼中的微观世界千姿百态,也有“虫”情冷暖。尺蠖(“一寸虫”)会将自己伪装成小树枝来躲避对手;鼻涕虫和刺蛾狭路相逢却互不相让;卡在缝隙里的千足虫还在挣扎,寄生蝇和蚂蚁已经在旁虎视眈眈……但不管虫子们如何争斗,胜者的体魄有多强健,“鸟来了,什么虫都没有用”。观虫日久,朱赢椿也会思考:当我趴在地上看虫的时候,我的头顶是否还有另一个更高级的生命,像我看虫一样,在悲悯地看着我?

很多人难以理解朱赢椿对于观虫的痴迷,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除去哲思,虫子们给他带来了多大的“疗愈”力量——日常闲暇,或是深夜疲惫时,他会习惯性地打开十余年间拍摄的虫子视频,重新浏览,“自己一个人在这哈哈大笑,因为拍到了好玩的东西,很有意思”。
在随园书坊,处处可见与虫相关的巧思。招待客人的白瓷杯是朱赢椿烧制的,“仅此一套”。杯身印着一串蚂蚁,惟妙惟肖,我粗粗瞥见,难辨真假,差点脱手将捧起的杯子砸了出去。这位虫子大师时常会捉弄前来拜访的朋友,面容严肃地将虫子真身说成是特别定制的饰品,待对方把玩过后发现真相、面色突变,他便捧着虫子在一旁偷笑。
这些年来,书坊也是很多名流、艺术家和诗人相聚的自然沙龙。获得过人民文学奖的盲人民谣歌手周云蓬,会在小院里聆听蜜蜂发出的鸣叫,临走时,还被朱赢椿赠予了一枚苍蝇胸针。
害虫也是艺术家
和虫子相处久了,朱赢椿同他们也有了“老朋友”般的默契。我们拜访这天,展厅来了一只串门的“牛宾虹”。“牛宾虹”是只大天牛,因为绘画天赋极高,笔触间有黄宾虹的画意,所以得此大名。朱赢椿一边为我们介绍,一边将这个在虫子世界里也算魁梧的大家伙放在衣襟上。天牛嘴利,能破开硬木,但他不怕被咬,任它随意爬行,是出于对“老友的信任”。
发现虫子们的艺术天赋,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在随园书坊里,朱赢椿保持着田野生活的作息时间,5点晨起,在书坊内外走走看看,去邂逅一只蚂蚁或者蜗牛。慢慢地,他发现自己种下的菜叶上出现了“隶书”“草书”,创作者是贪吃的斑潜蝇幼虫,他把叶片剪下、洗净,在书和报纸里压平,一点一点扫描,根据痕迹分成“英文”或“汉字”。
有时,他在书坊作画,虫子多次打扰,“啪,一只从电脑鼠标前面爬过去”,一转头,又是一只小虫在偷吃颜料。他开始觉得烦闷,但看到虫子跳到纸上沾染了未干的墨迹,四处爬行反而成就了一幅独一无二的“水墨画”,便又欣喜起来。
这些神奇的瞬间激发了朱赢椿的创作欲望,他用桑葚、黑莓和食用色素调成墨汁,铺开雪白的巨大纸张,让蜗牛、叩甲还有其他小虫们在上面爬行、啃噬,留下痕迹。这些痕迹变成了新的文字、未经驯化的艺术曲线和即兴的诗歌,被他整理编纂成了《虫子书》《虫子诗》……
对朱赢椿来说,虫子们的作品指向的是自由与生命之美。它们的创作,“有色彩,有线条,有块面,有掠动,有节奏”,是虫子们的生命痕迹,亦是自然留下的痕迹。每只虫子的创作都独一无二,哪怕是常人口中的害虫。“人人喊打”的蟑螂也留下了一幅自己的“墨宝”——用身躯爬行和牙齿啃噬出来的“水墨浮雕画”,被朱赢椿裱起来挂墙上。有收藏家看中求购,他也不答应,因为此画世上仅此一件。
虫子艺术家们的创作过程充满不确定性,“你不知道它会往哪里去、什么时候停下来,全不是你人为控制”。它们的创作目的又格外纯粹,“无心、不执着”,它们不是无法割舍功利心的人类,“画一幅画的时候会想到,这幅画评论家要怎么评论我?我画得好不好,能卖吗,能卖多少钱?能做展览吗?”
尽管和虫子朋友们共同创作了一系列图书,朱赢椿对自己定位仍是虫子艺术作品的“收集和整理者”。虽然明白“世界上没有几只虫子能像它们一样,在人类的书籍和纸张上留下痕迹”,但他也不贪图创作之功,更不要求虫子们感谢,只是感慨:“人和某只虫子竟然也有缘份。”
朱赢椿与虫子朋友在随园书坊的相遇,或许也并非初见,更像是重逢。他在山间乡野奔跑的童年,虫子曾是他最好的伙伴,而恣意生长的植物是他们游乐故事的见证者。对他来说,虫子指向人类幼年时,是对自然世界最真纯的好奇。
但这场重逢,似乎总有尽头——因为周边建筑的改造计划,平房结构的随园书坊也要直面被整体拆迁的困境。每天清晨,准时响起的施工声、机器的轰鸣声、带着安全帽进出的工人,都让朱赢椿为这里的老朋友揪心。
十余年前,随园书坊第一间房盖起时,为了给“原住民”老朴树让路,屋子不惜整体往后退了几米,但如今,枝干尚且细弱的香椿树还能移去新地,曾是虫子们嬉闹的游乐场的参天朴树,却只能无限留恋地停在原地。
朱赢椿也努力同各方争取过,想要挽救书坊的命运,“十二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任何一个空间的气息是需要养成的,植物、虫子,包括艺术文化气息,需要一天一天养的”。但最终,他明白:“无常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正常的事情。”
2023年7月末,随园书坊被推土机夷为平地,前院、展厅、天井、北草园、阁楼……都变成了老朴树下的一摊疲倦废墟。南京师范大学为朱赢椿准备的新工作室,就矗立在书坊旧址不远处,是一座红砖外墙的两层小楼,紧邻校门,结构精巧、空间广阔,但周围还是缺少了很多绿色。朱赢椿正在思考如何去填补,他带来了凌霄花、爬山虎和香椿树。竹篱笆门也新移了过来,陆续有木蜂找回到它们的公寓。那其余的虫子们会不会跟过来?他不确定。也许会,说不定又是一段新的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