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农村姐姐

作者: 乌龙茶

钱流向哪里,爱就流向哪里

“天塌下来时,你除了徒手把它托举起来,别无办法。”五个月前,陈雁把这句话写进手机备忘录,每当被家里的混乱压得喘不过气时,她就拿出来看看,权当是自我勉励。

风暴始于今年3月,陈雁的弟弟因涉嫌一起刑事案件被警察拘留。事发突然,平静的家庭一夜之间被这场飙风搅得支离破碎。在省城工作的陈雁接到母亲的求助电话,立刻买了能最快赶回老家的火车票。

晚上9点,她匆匆到家,父母和弟媳坐在餐桌前等她,桌上摆着仔姜炒鸡、葱煎蛋和红烧茄子,是她平日里最喜欢吃的菜,但已经全部冷掉,油乎乎地堆在盘子里。父母一夜之间像是衰老了十几岁,小心翼翼地望向她:有什么办法,能帮帮你弟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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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雁今年35岁,作为一个“80后”,她出生的那个年代“计划生育”政策已经在全国普及,只有农村户口的家庭可以安排生育第二个子女。陈雁是农村女孩,有个相差不足五岁的弟弟,亲朋好友夸她的父母有福气,一女一子刚好组成“好”字,但陈雁却觉得,自己从小到大没见过什么好,帮扶弟弟的事情倒是层出不穷。

这次弟弟被刑拘,陈雁利用自己在媒体工作积累下的人脉找好了律师。对方要价不菲,她和父母一起梳理家里的资金,发现除开乡下的一块地,账上一穷二白,还欠了外债。唯一能指望的是父亲早先竞标工地缴纳的保证金,约有六七十万,能解燃眉之急。陈雁建议先撤回保证金,却被父亲拒绝,理由是:万一儿子判刑留了案底,这笔钱就是他未来谋生计的指望。至于眼下的空缺,父亲理所当然地看向她:不是还有你吗?

钱,又是钱!陈雁的心里敲响了警钟。这些年,她的心里攒下了一个“小账本”,记录着家里关于钱的分歧,无一例外的是,自己从来不是获利者。

2015年,房地产市场红火,承包建筑工程的父亲找她借钱,想吃下一个大项目。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赚到了钱,分女儿一半,分儿子一半。陈雁拿出自己的5万元存款,又找朋友借来3万块,凑满8万元交给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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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断借出积蓄,并不只是为了投资回报。早些年里,陈雁对父母一向是有求必应,她信任他们,并觉得自己被家人爱着。她记得很清楚,自己在省城打拼,年节时返乡,父亲会早早在火车站等着接她回家。某年冬天,她回老家过年却睡过了站,在临县下火车时已是深夜,没了公共交通,是父亲在冷风里骑了一个多小时的摩托车,把她接回了家。

但这种将她包裹起来的疼爱,在这六七年间,却逐渐被“钱”这一刺眼的问题戳碎。父亲的大工程持续了一年半,其间陆陆续续收回一些款项,他拆成几笔还给了陈雁。尾款结算完后,父亲告诉她,项目收支大体平衡,“分钱是没什么指望了”。

陈雁不疑有他,直到年底,父亲忽然说要重新盖房,给弟弟结婚做准备。房子盖了两层,左右的院子也都修整了一遍,添置了各种家具电器。看到新摆进来的沙发是一万多元一张的“真皮货”,几台空调也都是上万元一台的“格力高配”,她才隐隐意识到:父亲的工程是赚了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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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进新房”的那天,父亲指着一个房间对弟弟说:“这是留给你姐姐的,她以后从外头回家有个落脚的地方。”陈雁突然意识到,哪怕父亲对她再是关爱,但心里默认的却是女儿迟早要嫁出去,家里的钱和房子都要留给儿子。

那些她曾得到过的关爱,在某些时候也会露出尖锐的爪牙。女儿长成的这些年,父亲总是抱怨自己对陈雁的精心爱护得不到回报,“说花了很多时间培养我,结果我不听他的,也不结婚”。她初时听到这些,会觉得愧对父亲,但现在,她更愿意借用一位女性好友开解自己的话来抵御这种情绪:“她说,这些都是空话,因为钱流向哪里,爱就流向哪里。”

“ 姐姐”是诅咒

钱并不只是横亘在陈雁和父亲之间的裂隙,它在更早的时候,同样刺破了她与母亲间的和谐关系。

大学毕业后,陈雁在广州工作,独自在异乡打拼缺乏归属感,她便和母亲商量:存钱回老家的省会买房定居。母亲同意这个计划,又说女儿花钱“大手大脚”,建议她将一半工资存到自己的银行卡上,“替你一分不动地攒着”。母亲承诺,等时机到了,家里再补贴她一部分购房资金。

陈雁有些迟疑,但母亲给了她自己的银行卡号和交易密码,能随时查询卡内余额。她试着连续几个月存入少量工资,发现钱一分不少,渐渐没了戒心,哪怕过了一段时间后,母亲借口银行卡遗失,更换了密码。她只觉得,在这样的强制储蓄下,“自己的新家”变得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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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陈雁的朋友同事们陆续置业,她估算了一下存款,觉得能凑足首付,也动了购房的心思。她要母亲把钱先转出来,没想到电话那头,说话向来利落的女人却变得支支吾吾。她再三追问,母亲才说了实话——弟弟跟人做生意被骗了,亏掉了四十万,家里的余钱都填进了这个窟窿眼,其中也包括陈雁准备买房的十万块积蓄。那一瞬间,陈雁突然感到绝望,她质问母亲,动自己的存款为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母亲却理直气壮地反驳:打了招呼你会同意吗?

不会。陈雁知道自己的答案,而母亲,也清晰地知道她的答案,却依旧做了这样的选择。母亲似乎从来都偏向弟弟。陈雁和弟弟先后在同一所小学就读,学校离家步行不过十来分钟路程,“我都是自己走路去。弟弟上学的时候,就是妈妈每天骑自行车接送”。她读高中时住校,每个月一百元的生活费,明明家里条件不差,但长身体吃不饱饭时,也不敢张口向父母要钱。“我会觉得很羞耻”,因为母亲从小就向她灌输“节省是美德”。那时,她最期待的是同桌女孩的母亲来校探望,“她是独生女,她妈妈就过来送饭菜,她吃不完,就喊着我一起吃”。可是弟弟上高中后,她却发现,母亲直接在学校周边租了房,每天照顾他的起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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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被区别对待,陈雁心里难免有落差,但早些年也不觉得有太大问题。因为从小到大,父母都反复向她强调同一件事:她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当姐姐一定要照顾好弟弟。不过现在,对一母同胞的弟弟,陈雁的感情变得更复杂。弟弟是家里最聪明的一个,学习成绩优异,一路就读重点高中、名牌大学,和学业平平的自己相比,他备受家人的期待。但也就是这个拿走父母所有偏爱,夸下海口要让父母住别墅、开好车的弟弟,做生意屡战屡败,亏尽家里的积蓄,背上一身外债,甚至把自己送进了看守所。

现在,父母年迈,“捞弟弟”变成了压在陈雁肩头、无法推拒的义务。羁押弟弟的派出所和她家距离四个小时车程,往返一次就要耗去大半个白天。家里一片愁云惨雾,弟媳又和父母爆发了激烈的争吵,闹着要离婚分家。陈雁既要上班,又要紧跟案件进程、对接律师反馈,还要听弟媳抱怨、安抚父母的焦虑和牢骚。她觉得自己在工作最忙的时候,独立统筹一百来人的活动都没这么累过。

情绪崩溃的瞬间,陈雁只能躲进公司的厕所隔间里偷偷地哭。她有时觉得可笑,明明是被这个家习惯性舍弃的女儿,可关键的时候,却成了所有人指望的“顶梁柱”。在扑面而来的窒息感里挣扎时,她突然意识到,对自己来说,“姐姐这个身份,其实就是一个诅咒”。

不可触及的公平

陈雁曾与一位作者朋友探讨过自身困扰,对方指出,她与弟弟的矛盾,“本质在于有限的家庭资源的分配”,作为姐姐,她往往是被家人默认为可以退让,甚至被牺牲的那一个。

但在一个大家庭中,农村的“姐姐们”面临的并非只有这样隐秘的困境。因为父亲早年的生意谋划,陈雁的家庭相对富足,这类资源的争夺并不总是狰狞赤裸,但对曾是留守儿童的叶知瑜来说,现实就残忍得多。

叶知瑜的亲生父母很早离婚,父亲二婚再娶后有了弟弟,一家四口和爷爷奶奶挤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弟弟是我背大的。”叶知瑜记得很清楚,自己六岁时弟弟降生,自此她就多了一个身份——弟弟的“小保姆”。她再大一些,父亲和继母便去了外省务工,一年到头难得回来几次。爷爷奶奶要料理家里的田产,除了照料弟弟,她还得帮着奶奶做饭、干家务。

叶知瑜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弟弟不同,每次吃饭时弟弟都会有加餐,是一小碗专门炒制的瘦肉,这道菜她不能碰,“我就只能吃素菜”。逢年过节,从外地回乡的父母带着弟弟去县城逛街买新衣,这也是她几乎享受不到的待遇——她向来是“捡姑姑的旧衣服穿”,也没有属于自己的衣柜,一个小小的五斗柜就装下了她的全部衣物。

叶知瑜计算过,这些年来,父母一共只给她买过三次衣服,一次是她上初中时,一次是她上大学前,再一次,就是她找工作的时候,都是到了非要购置新衣的重要节点时刻。而她工作前第一次穿新大衣,还是某年除夕,看不过她衣着破旧的姑父带她上街临时购置的。

和陈雁姐弟不太一样的是,叶知瑜要比自己的弟弟更出色。她从小就是品学兼优的尖子生,读的是重点本科,然后被保研就读公费研究生,接着考进事业单位留在了省城,但她也并未因为这份优秀获得家人的另眼相待。

叶知瑜很早就意识到了这种不公。小学时,她知道了“重男轻女”这个概念,回家就用笔在门上写:重男轻女对我太不公平。但这样的抗争只换来家人的一顿责骂,也难以激起更多涟漪。在她生活的家庭中,隐忍和付出似乎已经成了女性的义务。叶知瑜的父亲是家里的独子,她还有四个姑姑。父亲带着继母出外务工,家中只剩老幼,日常帮衬爷爷奶奶最多的反而是外嫁的姑姑。

爷爷奶奶靠务农为生,手头不宽裕。年节时,回家的姑姑们都会给爷爷奶奶“养老钱”,但叶知瑜从没有看见自己的父亲给过这笔钱,甚至除了需要按时缴纳的学费,她的生活支出也都是由爷爷奶奶负担。

再往上一代,与叶知瑜最为亲近的奶奶承担了家中的大部分重担。白日里,奶奶要和爷爷下田,所有人的饭食也是奶奶一人张罗。哪怕是父母回家后的春节,天还没亮的早晨,灶台前也只有奶奶一人忙碌的身影。“冬天的水那么冷,老人家起那么早,饭做好之后,他们还不一定起床来吃!”看到家里到点都叫不醒的男人,叶知瑜感到愤怒。

小学五年级后,叶知瑜开始分担洗衣做饭的家务,没有洗衣机,“就到池塘的码头上去洗一家人的衣服,然后做晚饭给一家人吃”。但奶奶过世后,她决定丢开这副压了她十多年的担子:“做饭这件事就要我来做吗,我就没有办法不做?我坚决不做,饿死我也不做饭!”

这种无声的反抗,换来的是由回乡的继母接过了做饭的重任。但新的冲突很快出现,“过年的时候吵架吵翻天,妈妈她从来没有这样照顾过一家人吃饭,一下子要她来承担,太累了,她接受不了”。虽然与继母关系疏离,但看到眼前的混乱,叶知瑜也并不感到高兴,她只是疑惑:“给一家人做饭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巨大辛苦的事,让妈妈做饭也不一定正确。那从根源上讲,在一个家庭里面,男性为什么不做饭呢?”

避难所

26岁是叶知瑜人生中的一个重要分界点。26岁以前,她没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和奶奶同住同睡。“我家房子很大,有楼上楼下两层,不缺房间,但没给我房间。”26岁时,将她一手带大的奶奶去世,家里重新装修,她终于和弟弟一样有了自己的房间,但弟弟的房间很大,大到放下一张两米的床后,还能摆进两张大桌;她的房间很小,只塞一张小床就已经满满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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